“江陰侯賀府,與後族朱氏結有兩代姻親。然則現任家主,江陰侯賀光,心氣極高。早不滿足大鴻臚下行人一職。御刑監探子回報,江陰侯疑似暗地投效太子,欲撇開朱氏掣肘,效仿今太尉府巍氏一門,攜從龍之功,一舉成爲新君股肱之臣。如此,便是大周朝第二個巍氏。你與之交好那殷宓便是江陰侯府早已相中,欲獻給太子充實東宮備選之一。”
內室之中,他平躺下,閉眼歇息,由她在他身上敲敲打打。趁此閒暇之際,與她道明江陰侯府與殷家,各自背後牽扯的厲害。
她肩頭披着寬大的衣衫,兩手從裡邊兒探出來,輕輕托起他脖子,拇指按壓風池那地兒。雖則身上批了男子衣袍總覺有幾分彆扭,可一聽他說起正事兒,她豎起耳朵,尤爲專注。
賀家與她無甚相干,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聽過就罷。反倒驚異殷姑娘日後會是太子的女人。她歪着頭,在這人跟前,天大的錯兒也犯過了,沒什麼不可說。微微向前探着身子,好奇問道,“自來討好巴結,不都是送美人兒的麼?殷姑娘那樣兒的,性情比容色出挑。”
這話說得含蓄。真要敞開了說,便是殷姑娘不是媚主的料,丟東宮裡頭,能養活麼?就算萬幸沒被人害了,能不能替侯府掙得好處,這還保不一定呢。
七姑娘話裡明明白白透着男子好美色這層意思,引得榻上那人心下一動,緩緩睜眼。擡眼專注端看她片刻,目光掃過她精緻的眉眼,竟略微頒首,認了她這說法。
“腦子不笨。”
可惜姜和不是那賀光。莫不然,姜氏託庇國公府門下,按世家慣來那一套,送美姬餡媚,只她一人足矣。
“殷宓幼時與公子義胞妹,安樂帝姬交好。時常進宮,偶有受邀至太子宮中做客。那人曾誇她手不釋卷,着實難得。”
就爲了這麼個理由?誇一句好學,見過幾面,在旁人眼中便是另眼相看,上了心的?撇一撇嘴,難怪綠芙會說她與世子不清白。
今日兩人拉扯一番,七姑娘自個兒都覺得,清白怕是真的沒了。
外間嗒嗒落着雨,她在仔細回味這人方纔說的話。他會專挑了出來與她講,便不會是憑白無故。
他叫她莫與殷姑娘親近,而殷姑娘將來會是太子的人。這麼一梳理,七姑娘手上動作頓一頓,越發覺得前路坎坷了。
這位除了跟文王鬥,跟太子也不是一路的?若是日後太子順利繼位,日子不見得比如今更好。
“您都說得這樣明白了,我日後少與殷姑娘來往就是。”長嘆一口氣,真有點兒各爲其主的意思在裡面。
他沉沉盯着她,有太多事無法讓她知曉。他不喜她與殷宓交往過密,不過是爲杜絕賀幀留意有她這麼個人在。豈料她今早誤闖山道,還是引起賀幀打探她身份。既如此,殷宓也就無足輕重了。
“過來。”鬆開抱着的臂膀,起身將她帶他跟前。
她迷迷糊糊,猜不着他意圖。她已懂事兒應承了他,爲何世子臉上還是一副肅穆神色?
他端坐榻上,而她垂手立在離他不足半尺之地。兩人膝頭幾乎抵在一塊兒。看她裹着他衣袍,心頭便格外溫軟。從微微敞開的披風裡執起她小手,將人帶到身旁坐下。擡手替她將一縷俏皮的鬢髮挽到耳後,他少許側身,放緩了口吻。“起初不是不喜她糾纏你?何故又處處替她說話?”
她右肩緊靠在他左邊臂膀上,那人好像故意如此。她垂着腦袋,偷偷地,心跳快起來。十根指頭翻來覆去的撥弄,像是隱隱察覺出什麼。
腦子裡有些亂,好在還能一心二用,嘴上答得利索。“初時見面,她那樣緊追不捨,是人都會生出些戒備。本也不熟,更不願意應付。後來相處日多,才知道她只是性情彆扭,心眼兒並不壞。有時候還帶着股孩子氣。最可貴,”她自個兒說着,忍不住笑起來,“她說你壞話時候,臉上明明白白亮出來,就怕你愚鈍,聽不出她話裡嘲諷。是個很有趣兒的人。”
殷宓不笨,幾回碰上有人奚落她與冉青,聽她軟綿綿拿話將人頂回去,等到找茬的走了,殷姑娘便仰起下巴,輕嗤一句“就知你狡詐。”話裡嫌棄她裝蒜,回頭又與她同進同出,要好得很。這樣的人,能明辨是非,透過浮華的表象,看清內在的善惡。於是便顯得尤爲可貴了。
她眼裡帶着笑,切切帶着暖意。他凝神看她,手掌撫着她發心。事到如今,她好容易結交一個能令她開懷展顏之人,隨了她又如何。拍拍她腦袋,微小的舉動,卻掩不住其間親和。
“你既真心覺得她好,今後便由你與她往來。只一點,她身後牽連着江陰侯府,侯府中人,一個也不許沾染。你可能辦到?”
她只覺峰迴路轉,大大吃了一驚。今早這人還因此動怒呢,眨眼又能聽進他說話了?可這是好事兒,沒有不應的道理。那什麼侯府,便是下輩子也不牽扯,她也能毫不猶豫,拍板答應。於是趕忙點頭,生怕他反悔。
世子要日日都能這樣好脾氣,那該有多好……七姑娘貪心不足,盼着國公府裡說一不二,難得給人好臉的世子顧衍,能夠日日與她講道理,要有耐性纔好。
如此也算歇了小半會兒。他出去打理餘下的公事,而她蜷在他方纔躺過的榻上,身上裹着世子扔給她的涼被,伴着外頭不消停的雨聲,漸漸眯瞪了眼。
又是幽冷香氣,夢裡都能聞到淡淡的梅香。她好像闖入了一處梅林,一身紗裙立在花海深處。舉目盡是綴着沉甸甸宮粉的花枝,由淺及深的紅,開得那樣熱烈,竟叫她覺得渾身也暖融融,一點兒覺不出臘月花期裡的霜寒。
是夢麼?半夢半醒間,她抽一抽鼻頭,嗯,真有花香的,朦朦朧朧還能聽見窗外的雨聲。果真是夢。於是扭一扭,縮着腦袋,又睡過去。
他將手搭在錦榻一端,半撐起上半身,拇指撫過她晶晶亮亮潤澤的脣瓣。遇上她,他竟幹起竊玉偷香之事,頗有些樂此不疲。
輕輕在她額頭落下個吻。神情異常柔和。他於她,有着莫大的期待。如今她不懂的,他且慢慢教她。
上一世,“那人”將“她”送與賀幀爲妾。他兩人彼此辜負,最後見到賀幀那日,已是花白了頭髮,拘樓着背脊。而立之年已垂垂老矣,於“她”之死,戳心刺骨,悔不當初。
今世他機緣匪淺,而她就那樣闖入他眼底。慈安寺一遇,她漏出馬腳,合該被他早早相中,鞠她於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