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市開在紅牆前街,人頭攢動,轎子得停在巷子口。
隨行之人多了累贅,春英主動提出跟着轎子到街那頭等候。讓了機會給綠芙,成全她跳脫性子,好跟了姑娘去看熱鬧。辛枝見簡雲眼珠子一直往街口牌樓上瞄,雖有不捨,還是懂事留下與春英做伴。
兩位姑娘並肩走在前頭,幾人俱是衣着華貴,一看便知來頭不小。大周門第森嚴,許多布料、顏色,白身的百姓是不許用的。如此便給世家出行許多便利。
沒人會不開眼衝撞貴人,俱是低眉斂目,遠遠避讓開。
早集本就只做幾個時辰的買賣,每旬一次。人人都是扁擔兒一撂,佔個人多的地頭。買賣好不好,一家子口糧全在上頭。扯開了喉嚨招攬生意,隔壁賣的什麼,誰也沒心思管那茬閒事。
於是這家攤子上擺的是姑娘家愛用的頭繩兒布頭,隔壁卻是賣耕牛毛驢的走商販子。再過去又是掛了幌子的油茶鋪子。
七姑娘看得目不暇接,一眼瞧見對街累的半人高的竹篾蒸籠,正股股冒着熱氣,肉香味兒飄來,立馬想到白生生的包子皮裡面,夾的該是芽菜肉餡兒。
“這地方賣吃食,也不嫌倒胃口。”五姑娘捂着口鼻,嫌棄看一眼那騾子馬的,一刻也受不住畜生身上的味兒。帶着簡雲急匆匆向前行去,再不肯多待。
“小姐,您要是受不住,咱也走快些。”綠芙這是自個兒覺得氣味不好聞,拉了姑娘作筏子。
“這倒是稀奇。平日裡說話,一口一個‘奴婢鄉下’。鄉下不就是耕牛犁地,騾子拉磨?”本還想着叫綠芙買來包子嚐嚐鮮,如今看來,這事兒不成。這丫頭比她養得金貴。
被姑娘看了笑話,綠芙吶吶替自個兒辯解。
“奴婢那是三歲就被賣了人牙子,起先幾年許多事都記不得了。後來被管事買了進郡守府調教,過的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安生日子。真沒吃過苦頭,您也別笑話奴婢。”
想她幼時離家,被家人賣了換銀子,心裡自有一番苦楚,也就不提她傷心事。
繼續前行,七姑娘看見一頭髮花白的老漢。大熱天裡站火爐子邊兒上,挽着袖口,一頭拉風箱,一頭攤餅賣混沌。手背一抹汗,滿是皺紋的臉上便糊出一道草木灰印子。其間辛苦,真不足與外人道。
“世道艱難,再多辛苦,能安穩過日子,纔是要緊。”
顧衍走在她主僕身後,將她一番感慨,一字不漏聽進耳中。
很好,她要有這等覺悟,之後的事情倒不難辦。
他似從她身上,又發掘到可圈可點之處——這姑娘生於世家,卻不驕奢。性子平和,經得起摔打。
爲她日後着想,入學後必會讓她吃些苦頭。如今帶她出來遊玩,全當是提前與她些補償。
七姑娘不知自個兒一時興嘆,站着說話不腰疼,幾句漂亮話下來,在世子那頭留下個“耐摔打”的印象。到了她真“受苦受難”時候,才叫苦連天,後悔今日沒聽綠芙慫恿,跟着五姑娘,姿態做足避得遠些。
市集上小玩意兒不少,河燈、紙鳶、竹蜻蜓,還有釵環、手釧,檀香木佛珠。五姑娘在首飾攤子上挑挑揀揀,看着質地手藝如此粗糙的金銀飾物,驚呼着嘖嘖稱奇。
那婦人被她臊得難堪,礙於身份,又不好明着趕人。七姑娘無奈,趕緊挽了她離開。世家便是如此,視寒門如草芥。高興怎地就怎地,品評兩句,再不中聽,也是擡舉。
一直走到賣豆腐腦的攤位前,七姑娘突然止步,看看那老舊的低矮桌椅,面上顯出幾分遲疑來。
那人應過他,若是碰巧,可以叫丫鬟買了來。可他沒說,她倒是能不能就在這地方將就一下。
手臂傳來沉沉的力道,墜在臂彎,礙了她走路。姜柔回頭看姜瑗盯着街邊吃食,一看是賣豆腐腦的,哪裡還不明白。趕忙拉了她好言相勸。
“妹妹該不會就想,要在此地用上一碗?”五姑娘連連擺手,十分不贊同,“這可使不得,便是不顧自個兒臉面,還要顧忌世子顏面的。那會兒還在家裡,尚且知道使喚小丫頭端回府去,各自躲屋子裡偷偷解饞。如今在外頭,千百個不合適的。”
“可是,世子跟周大人已經坐下了。”綠芙狐疑着兩頭打量,一句話引得姑娘們倏然回首。
果然見得矮桌後兩人錦衣華服,筆直端坐着,不說樣貌,便是通身氣度也與周遭格格不入。世子眸色沉靜,周大人桃花眼清冷。都是舉世罕見美郎君,引得來往之人無不側目。
好些姑娘婦人家被迷了眼,禁不住駐足驚歎,與後頭趕時辰急着上工的路人推推嚷嚷,一時間場面便鬧騰起來。好在顧忌他幾人身份,人人都還知道收斂幾分,沒敢上前打擾。
於是五姑娘口中“千百個不合適”,因着世子爺這麼撩袍子一坐,什麼都變得合適了。七姑娘被姜柔讓了在世子身旁坐定,心頭有幾分歡喜。這人說話一言九鼎,應她之事,這便兌現了。
自家小吃攤兒上來了貴客,喜得那對年輕夫婦笑得合不攏嘴。那女子帶着些小心,笑得很樸實。
迎上來招呼時候,背上還用粗布巾條,綁着個睡熟的童子,約莫不過兩歲上下。向後探手護着孩童,彎腰用抹布擦淨老舊的木桌。那抹布用得久了,難免烏糟糟,油漬不好清洗。抹過去便留下一道印記,看得五姑娘眉頭直皺。
“小婦人見過幾位大人姑娘。您幾位看看,是要用點兒什麼,小婦人這就讓咱家那口子趕緊的去做。”話裡帶着鄉音,好歹聽得明白。
七姑娘眼看身旁兩位坐得四平八穩,沒敢指望國公府世子與御邢監頭頭放低身段兒。綠芙簡雲又坐了另一桌,索性自個兒開了口。
“一碗酸辣豆腐腦,辣子要放得足。蔥花薺菜花生米,有的儘管放。”說罷想起身邊人好處來,側過身子,溫聲道,“世子與周大人要哪樣的?鹹的或是要放糖?”
看她如了願,小臉都亮起來。生平第一次在這種地方用食,雖不適應,到底沒掃她興。“少辣。”
一桌子四人,坐得滿滿當當,到頭來,周大人冷着臉拒了她好意,五姑娘更是擺手不迭,直說不餓。
七姑娘一勺勺往嘴裡送吃食,紅豔豔的小嘴兒,眼睛眯起來,格外滿足。辣得狠了,起初還嘶嘶吸冷氣。後來發覺世子儀態甚雅,無聲無息,相比之下,倒是她規矩不好。只得按耐着,一杯杯往肚子裡灌涼茶。
之後又去了麓山縣城久負盛名的酒肆,這回五姑娘總算能放開了墊墊早就乾癟的肚腹。
直到換乘馬車,往縣城外小潺澗去,綠芙猶豫許久,爲着自家姑娘好,還是狠下決心,誠心勸諫。
“小姐,往後若是萬不得已,您還是莫與世子同桌進食的好。真賴不過了,也務必要拉個人與您墊背。奴婢在一旁看着,您與世子同坐,單隻看世子,就如那天上明月,怎麼看怎麼賞心悅目。至於您,”小丫頭咬牙苦想,總算尋到個貼切的說法。
“世子身旁多一個您,您也不像五姑娘那樣矜持。被辣得嘶嘶吸氣,狠命灌茶那會兒,奴婢瞧着滿滿都是揪心。只覺得世子通身光華都被您壓下去,就好像遇上了天狗食月,全給您糟蹋了。”話裡帶了多少可惜,綠芙悵然一嘆,馬車裡瞬時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