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話何意?可是暗指世妃要難產?”
等到半夜裡間還沒個準信兒,許氏聽那女侍醫來報世妃比旁人生產更艱難,只覺心裡一涼,因着熬夜迷迷糊糊的瞌睡,也給嚇醒了。
“接下來如何尚不好說,眼下要說難產,倒也沒到那般糟糕的境地。只世妃已是熬了大半宿,身上乏力,瞧這樣,即便能順順當當誕下大,也得等到天明過後了。”
聞言,國公夫人剛纔乍停的佛珠,如今又急急輾轉起來。“御醫呢?可開了助產的方?”
說罷一把拂開腳邊替她揉腿的婢,端坐起身。焦躁中,顯是動了遷怒。
那女侍醫見此,哪兒還敢輕忽,趕忙補救道,“奴婢們已餵了世妃補氣血的湯藥,又給世妃嘴裡含了切了片的血蔘王。只待世妃精氣恢復些,想必定能吉光普照,母平安的。”
即便心裡一清二楚,世妃這胎,恐是免不了要多遭些罪的,這女侍醫也知曉,到了這時候,話得撿寓頭好的說。更不論,她身前不遠處,那位爺正居高臨下看來,眉宇間的陰鷙,像是要吃人。
許氏回頭見世臉上容色已是大不好,心下咯噔一跳,就怕他又鬧出沒規矩的事兒。於是搶先發話,一頭叫那女侍醫趕緊進去先伺候着,一頭勸誡他,“這當口你可休要犯渾。你若是進去擾了她心神,豈不是給她添亂,越幫越忙?”
顧衍皺眉,這些年來得她相伴,好容易養得緩和幾分的臉色,而今已是又硬又冷。隔着門簾矗立片刻,見得進進出出的婢,端着熱水穿梭來往。不方便靠近前說話,腳下一轉,大步跨出門,性立在她窗下,靜靜窺聽裡間動靜。
她強自壓抑的痛呼,若有似無,鑽進他耳朵。無端端令他想起他教她念書那會兒,即便她再委屈,也是咬牙忍着。他訓她,但凡話說得重些,她便縮着脖,腦袋像要埋進心坎兒裡。既羞愧又不敢頂嘴。下一回再考校同樣的課業,她必定答得脆生生,一字不漏。
她性雖綿軟,本心卻自有一股驕傲。她的驕傲不同幼安,幼安是將心底那份倨傲,盡數用作爭強好勝,與人爭鬥。而她……他胸口霎時柔軟。與其說她驕傲,不若說她固執的,護持親近之人。
當初爲姜家,她委曲求全,被他使計留在身邊。起初雖心有怨憤,對他卻算得言聽計從。彼時她憋屈忍耐,爲的是家人。而今她攆他出產房,很是可憐,孤零零受着生產之痛。顧忌的,無非是不願落了他堂堂丈夫的臉面。說到底,時人對女生產,多血光之說,多有避諱。
他擡手撫上窗櫺,窗紙上透出昏黃氤氳的光來,照得他神色也漸漸柔緩。
“阿瑗,”他輕喚。語調醇和而平緩。像是怕驚了她,小意溫存,暗藏幾分撫慰的鼓舞。
“阿瑗莫慌。你我之孩兒,必定生而有福澤。阿瑗只需安心生產,聽醫侍指引,只待時候到了,一鼓作氣。你既不歡喜我進屋,我便守在此處陪你。”
她正疼得齜牙咧嘴,迷糊間,驟然聽他這話,不禁轉頭看去,果然見得他半個身影立在窗前。身形挺拔,剛直偉岸。
她心頭忽而一熱,滾燙的淚珠順着臉頰滑下去,不難猜出他此舉用意。
雖則是隔窗相望,檻窗上只映出他一道黝黑的身影,連面容都瞧不見。可正如他所說,他時時刻刻都在她舉目可及之處。只要她擡頭,他總是在的。
他以他的方式,尊重她,亦與她分擔。
想到外間此刻還在飄雪,她彷彿能想象他立在廊下,夜風掀起他袍角,而他言出必踐,半步未離。
如是這般,府外的更鼓,不覺已敲過幾回。
天邊夜色漸消,微光朦朧,食肆臺階處,終於傳來咚咚的疾步聲。
“侯爺,那廂已傳來喜信,國公府迎來弄璋之喜。”
憑欄背對那人,背脊微僵。頃刻,又似鬆了一口氣。神思還半陷在沉重的往事中,恍惚哀痛。伸手倒茶,茶盞遞到嘴邊,這才發覺,竟是枯立了一宿,茶湯早已浸涼。
那人自嘲一笑,原封不動,一口茶沒吃,很是平靜將茶碗放回去。
先前他憂心,那人心存芥蒂。倘若她一個不好,年節他藉機送去的賀禮,那兩株參王,那人會否棄之不用。
如今想來,那人待她,何曾比他差了。
凡事關乎她,那人最是小氣,何嘗又不是最最寬容?
賀幀握拳掩在嘴角,清咳兩聲。心頭大石落定,如今,也到了歸去之時。
心願已了,去如來時,除駕車的老僕與隨行侍從,再無人得知他今夜行蹤。
大年初四,一大清早,世妃姜氏爲趙國公世誕下大,消息已傳遍京畿,便是後宮也很快得了信兒。
左相府邸,自得了姜氏臨產的消息,溫良亦是一宿沒睡。點上油燈,和衣看了整晚的策論。
剛從侍人口中獲悉世喜得長,溫良長嘆一聲,目光幽遠,望着園中即將抽芽的枝椏,久久無言。
天下勢,亦講究氣運。如今那位事事如意,隱有扶搖之相。此消彼長之下,朱家,禍患之深,已然危急!
奈何他先前主張速速拿下公義,六爺雖聽進去,可到了左相跟前,卻被相爺厲聲痛斥駁回。且罵他溫良何來潑天的膽,正值相府被懷王猜忌之時,竟主動往槍口上撞,是愚鈍,徒有其名,不堪大用。
溫良苦笑。若非當時六爺力保,如今,他怕是要被相爺打出府去。連這最後的一瓦一磚,可供遮風避雨之處也丟了。
經此一事,朱家六爺爲保府上大權不失,只勸他稍安勿躁,不妨多等些時候再議不遲。
溫良又哪裡不明白,只要這相府一日是左相做主,縱使他溫良滿腹經綸,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奈何,奈何!
脣邊苦笑更深。常言道,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想他溫良聰明一世,何時料到,他也有爲保命,另謀出的時候。
朱家已然不做想。國公府那位,從來不是心慈手軟之輩。這時候再想抽身請罪,怕是萬無可能。
唯獨一線生機……溫良虛眼,凝視着昨兒夜裡被雪壓了的枝椏,只見枝頭星星點點,幾簇新綠。若有所思。
倘若朱家得來的消息不出紕漏,那位每逢大年初一,必定進山到廟裡敬一柱頭香。這規矩,打那位八歲起,再無改動。便是偶爾有事脫不開身,不能親臨,那位也會遣近臣代他行事。
如此觀之……溫良屈指一彈,將廊下矮枝上的落雪彈去。眸中倏然劃過抹深思——
此事上頭,是否事有可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