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開始的時候,七姑娘有些心不在焉。此地盡皆女眷,百官聚在前頭,另開筵席。
她抿着果酒,恍惚走神。耳旁還回蕩着,迷住了,迷住了,迷住了……迴音似的,在她腦中盤旋。
她情不自禁,總是猜想:那人在殿上說這番話,會是何種神情?不以爲然的輕慢?或是溫潤爾雅裡,暗藏鋒銳?
他那樣的人,便是動怒,也內斂沉穩,鮮少形之於外。
她臉頰微紅,手心是熱的,心也是熱的。他爲她做了這許多事,她怎麼能夠安安生生坐得住?
清甜的果酒,後勁兒十足。酒氣衝上眼眶,她只覺富麗的宮室裡,火光絢爛。當中起舞的一衆御女,披着碧綠的紗裙。舞步飛旋輕盈,那裙襬猶如河畔的葛覃,鬱鬱蔥蔥。爲波瀾不興的後宮,添了幾分鮮活。
畢竟是新選入宮的御女,個個兒摩拳擦掌,都盼着早沐聖恩,爭一分榮寵。
周遭之人不時落在她身上的打量,七姑娘渾然不理。手背輕壓一壓吃了酒,潮熱的面龐。她覺得自個兒怕是醉得不輕,眼花了,竟覺得後排左數第三人,頗有幾分面善。
像誰呢?一時記不起來。回頭問春英,恰逢此時,磬樂一緩,獻舞的御女,各自挑一盞宮燈。舞姿款擺,羞怯怯,欲語還迎。那宮燈正巧擋住大半張臉,竟是一眼瞧不清真容。
“罷了。”她擺手,輕輕搖一搖頭。只以爲必是看錯了,新入宮的御女,她該是一個也不識得。
酒勁兒上頭,燥熱中,多了幾許煩悶。與身旁顧臻與幾位夫人知會一聲,她帶着春英,藉着廊柱掩映,悄然退出殿門。
她不知,今日她一舉一動,託那人的福,暗地裡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她甫一離席,底下喁喁之音,不絕於耳。
“瞧着也就那麼回事兒。要說絕色,比郡主,天上地下,差得遠呢。”
七姑娘的顏色,在南邊兒,算得美人。只北地推崇豐腴碩大之美,她如此玲瓏嬌小,燕京嬌嬌們,怎麼肯服氣。便是明面上忌憚她世子妃的名頭,心裡卻不知如何埋汰她。
“噓!還不趕緊閉嘴。人都去了,提她作甚。”其中一人蹙眉,揚手扇一扇,覺着晦氣。
曾經在京中風光無二的幼安郡主,悔婚後,不兩月便嫁去交州。早早傷逝,可憐歸可憐。因幼安惡了國公府,尤其傷及那位顏面,京中仰慕他的嬌嬌們,竟一廂情願,連幼安也惱上了。
由此可見癡然戀慕他,竟至如斯。如今突然聽聞他癡迷一婦人,嬌嬌們心碎一地。沒法子,只得將滿腹酸水兒往肚裡咽,轉而挑七姑娘的刺兒。
誰也沒留意,自獻舞的美人踏進殿門那一刻,便有一道若有若無的視線,不時投向七姑娘那方。那目光隱晦而繁雜,卻是難懂。
姜冉恨極。這恨裡,又摻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慌意亂。
她一直以爲,只要能進宮,步步爲營往上爬,終有一日,能叫七姑娘俯首帖耳,睜大眼睛看清楚,她姜冉,絕不會永遠是姜家二房,最沒出息的那一個。她不會永遠被關在佛堂,受人擺佈。
她的夫主,將會是大周最尊貴的君王。單隻這一條,姜瑗此生也休想越得過她去。
可爲何,偏偏在大選這一日,讓她眼睜睜看着,那人在衆目睽睽之下,如何向天下人昭示,他對姜瑗,愛重至此。甚而不惜自污賢名,也要護她。
九姑娘心寒,那一刻,就好像被人當頭潑了涼水。凍得她仲春時節,心卻結了冰。
莫名的,她就知道。比不過了,窮她一生也比不過了。在她最壯志滿滿,誓與姜瑗一較高下的興頭上,她怎麼能以一己之力,敵得過那樣一份兩心相許,堅不可摧的情意呢?
懷王雖尊貴,然而天子真心,誰會蠢得有膽子去討要?她姜冉不蠢,故而她等不來那樣一個人。
今日春華殿上,她便失魂落魄,只覺這一場還沒開頭的較量,如此寂寥便慘淡收場。輸也輸得冤枉。
她不是敗給姜瑗,而是敗給舉世皆知的公子玉樞。
姜冉尤記得,幼時初見那人,她傻乎乎看直了眼。從不知曉,世間還有這般人物,只看他一眼,已是自慚形穢。她低低埋着頭,再不敢多瞧。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在告誡她:她不過是府上庶女,在京裡來的貴人面前,答話也是不許。
那****捱了陶媽媽的訓。只因她回去時,還分心想着那位少年世子。曳地的裙襬絆了腳,她當堂出醜,被五姑娘丟了個白眼。她羞得險些哭出來,卻怯懦,緊緊揪着裙襬不敢吭聲。
九姑娘陷在回憶裡,加之今日殿上之事,震驚太過,揮之不去。滿滿當當,全都塞在腦子裡。只叫她益發混亂,漸漸便鑽了死衚衕,對七姑娘恨意,越發根深蒂固。
嫉妒像鴆酒。飲鴆止渴,只會一日比一日,病入膏肓。這恨也變了味道恨只恨,世上原有這般偉丈夫,卻叫七姑娘早早佔了去。實在可惡!
同樣着急與七姑娘說話,卻苦於沒尋着適當的時機,姜婕妤一見七姑娘出門,趕忙使喚簡雲跟上去,欲邀七姑娘宴席散了,見上一面。
“沒見到人?”不會兒簡雲回來,搖頭,只道是殿外沒瞧見七姑娘身影。
姜婕妤目光在一舞畢,退到最末几席入座那二十餘御女身上。目中冷芒乍現,輕哼一聲,只得暫且作罷。
“叫人去盯着,見了七妹妹,務必請她過來一敘。”
簡雲口中沒影兒的七姑娘,這會兒正避在拐角處的樹蔭裡,看着來人,微微有幾分詫異。
腦子暈乎乎的,神智倒還清明。
“公公手上可持有我家大人的信物?若然沒有,請恕妾身不能隨公公同往。”
馮瑛從袖兜裡掏出一塊玉珏,卻是上好的羊脂玉。月下泛着清輝,確是他平日愛配在腰間的玩意兒。
她接過來仔細摸索一回,確認無誤,這才放心點頭。“如此,妾身這便隨公公去。”問明白那人如今何在,回頭囑咐春英自去給關夫人報個信兒,不必跟來。
馮瑛嗅到她吐氣時,淡淡的酒香,悄然向後退了半步,出於對那位的忌憚,對她很是講禮。
知她吃了酒,馮瑛無奈苦笑。
眼前這位即便微醺,亦不忘警醒。怕是在她眼中,他馮瑛便是十足的小人,見風使舵,實難取信於人。故而纔有這番查驗。
“世子妃請。”說罷前頭帶路,知趣兒的,再沒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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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是人的本性。只聰明人知道剋制,繼而釋懷。心胸狹窄的,兩隻眼睛永遠盯着同一個人,成了心結,覺得處處都不如人了。可憐又可悲。
九姑娘受此刺激,心態發生改變。唯一的長進,是從對世子敬而遠之,到逐漸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