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甘泉宮正殿。文王於案後翻看太子呈上的奏摺。顴骨凸起的面龐上,眉頭輕蹙。微微抿着脣,嘴角爬上三兩道分明的皺紋。
馮公公立在下首,得了門外值守的小太監通報,擡手止了他多言,微微搖一搖頭。再過一炷香工夫,王上便該用藥。此刻有朝臣於殿外請見,非要緊事,叫他多等片刻無妨。這個主,他還做得了。
見慣了這位御前大總管手上拿捏的權勢,在這甘泉宮中,當真是一人之下。七姑娘兩手扣在身前,停停靜靜侍立着。待得文王撂了筆,這才上前,熟門熟路,一眼也不多瞄,規規矩矩合上奏摺。輕聲提醒一句,“王上,該用藥了。”
正是她這般絕不多事兒的做派,令得文王放手使喚她。瞥一眼更漏,文王向後靠進寶座,動一動久坐僵直的肩頭,接過她盛上的藥碗。
“哪個在外頭?”這話卻是衝馮瑛而去。
“是江陰侯賀沛。爲的乃是太妃娘娘,去歲給侯府世子說的一門親事。世子如今還在任上,想是對這親事不滿意,起初不應。如今家裡又催他好幾回,人硬是當做不知曉,拖延着,不肯回京。江陰侯這是氣得狠了,方纔進宮請旨,欲求王上下旨,招他回京述職,也好趁機了卻一樁心事。”
“端的胡鬧。”文王咽一口藥湯,擡眸望向殿外,果真見得一模糊身影,遂擺手道,“命他回去。此事交由太子處置。”似責怪江陰侯不分輕重,挑了這時候進宮,竟只爲府上世子說親,委實有些老糊塗了。
七姑娘心下一跳,聽文王這意思,並不反對賀大人回京?雖駁了江陰侯請旨,卻又將此事交由太子。但凡太子一道口諭,賀大人又怎好抗旨不遵?
一瞬間,諸般猜想在七姑娘腦子裡一一浮現。這當口,調賀大人回京,就不怕給太子憑添助力,於公子成不利麼?
沒等她細細琢磨,便聽文王話鋒一轉,彷彿對她與那人的親事,更放在了心上。“太史令卜算得如何?可定下吉日?”
七姑娘面色一正,慶幸自個兒沒有走神。莫不然,誰知曉這話頭忽然就能牽扯到她身上。
“回王上,奴婢也是得馮公公給遞的信兒。定是定了的,定的乃是明年秋,九月二十一。”說着便向馮公公遞去感激的一瞥。
她人在宮中,外間如何,消息進不來,形同耳聾目盲。那人素來行事沉穩,知她在御前當差,非生死攸關的大事兒,萬不會與她私下傳遞消息。唯恐宮禁森嚴,被人察覺,帶累了她。
馮公公能與她遞個話,她也明白,必是受那人囑託。馮瑛與他雖非一路人,至少在徹底撕破臉面之前,明面上,彼此兩廂安好。裝裝樣子,********。宮裡的太監受人好處,跑跑腿兒,傳些個不打緊的口信兒,是常事兒。沒必要因了是他,刻意迴避。有時候,立場不同之人,往往更能若無其事,談笑風生。
果然,文王並不動怒。用了大半碗湯藥,從她手裡的陶罐裡,捻了塊果脯。含在嘴裡,緩一緩苦澀的藥味兒。
“他倒是心急。寡人記得,你也不過九月初上頭,方纔及笄。竟是一月也等不及。”仿似笑他終究少年風流,文王斜睨她一眼,笑着揮手,命她退下。
這時候,她竟從文王身上,罕見的,感受到一種長輩待晚輩的平和來。
她深埋着頭,躬身告退。及至避到門外,旁人再看不到的角落,這才仰起頭,望着天上一輪彎月,抱着臂膀,眼神莫名複雜。
夜深,宮裡寒涼。可是在這冷得本該令人絕望的深宮裡,並不是漆黑一片,半點兒沒有溫情在的。
文王幾次提及他,話語雖淡,她卻能聽出,這位君王,對他實是讚賞有加。當初文王欽封他尊號“玉樞”。這裡面,怕也是摻雜了幾分真心。
誇他,也惱他。褒獎他的才華,也怒極他恃才放曠,處處與王權對峙。
七姑娘緩步往自個兒院子去,千頭萬緒攪在心頭,終歸,只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
這世上,從來沒有簡單一句,好壞之說。譬如文王,自登基起,這位帝王,屢屢遭受世家掣肘。文王雖異常勤政,於政事上,卻少有建樹。可細細一想,巍氏能在短短數年內興起,太尉府把持天下近半數兵馬。不難窺見,文王絕非庸碌之輩。恰恰相反,不過是時不待人,壯志未展。
大周猶如一架腐朽的車馬,經年累月在田埂路上顛簸馳騁。風吹日曬,車軲轆與車轅,折騰得近乎要散了架。再高明的馬伕,御使起來,除了吃力,也只能眼見它于波折的路途中,吱呀吱呀,發出一聲聲彷彿到了盡頭的哀鳴。
穿過長長的廊道,這是七姑娘頭一回,如此深切領會到,“世事不由人”的道理。爲了求存,王權與世家,哪個都沒有錯。錯的,不過是這吃人的世道。
回去屋裡,梳洗過後,她一人坐在妝奩前。靜靜望着鏡中女子,緩緩擡手,一指點在鏡中人眉心,划着圈摩挲。
囈語般喃喃,“若然導師知曉你近日所爲,怕是要狠狠與你生氣。”
人總是要活命。情理,情理。“理”之一字,早成了死衚衕。餘下情之一道,總是各有各的偏頗。今日她罔顧導師訓誡,強壓下心底的難受,腦子裡只能想着,這麼長長久久與他在一塊兒,末了,總能與他分擔少許。
他在“捨得”一道上,身體力行,給她做了最好的示範。他爲她捨棄的,何止八王府助力。她不能永遠坐享其成,她需要長進,爲他,盡一分心力。
“從今往後,再不是‘問心無愧’。”鏡裡鏡外,兩張同樣乾淨白皙的面孔,隨着腕間閃閃發亮的珠串,微微折了光。她眼底的悵然,漸漸散去。取而代之,是一雙清明堅定,又不失溫暖的眼睛。
廷尉府衙,近些時日,聽得最多,還是宮中傳聞,姜女官如何本事,只一月不到,經她侍疾,文王已能親自過問朝政。據傳,再兩日,文王便能恢復上朝聽政。
太子宮中,諸位幕僚打量廷尉大人的眼光,頗有幾分耐人尋味。或疑慮,或生怒,或猜忌防備。
顧衍把着酒盞,指尖旋一旋,冷眼一掃。在座諸人,因侍疾一事,對她生出質疑。他面有不豫,沒給人好臉。
開口,挑眉反問,“諸位以爲,侍疾有功,比‘圖謀不軌,受人唆使’如何?”將天下大勢,怨怪到一個女子身上。竟還疑心她生出二心。只這般對她猜忌,他全數視作對她的輕辱,語氣自然好不到哪兒去。如今她名分既定,他袒護她,不遮不掩。
“圖謀不軌,受人唆使”?誰人唆使?
本還喧嚷的大殿,慢慢兒消停下去。衆人對視一眼,極有默契,再不吱聲。文王命大,病症有了起色,總比剛送了姜女官過去,隔日便病重不起來身的好。畢竟,這人,到底還是從太子慶陽宮中,送出門。
周太子聽他一席話,心尖那根刺,這才消融了去。擡手喚人再送好酒,一時間,殿內觥籌交錯,鼓樂笙簫。
顧衍屏退欲上前斟酒的宮婢,手腕輕搖,指尖碾磨酒盞。半杯酒,面上蕩起一圈又一圈漣漪。
他望着杯中模糊的倒影,在腦中勾勒她娟秀的笑顏。耳畔似又聽她抱怨,“大人,吃力不討好的活兒,下官真不樂意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