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七年秋,他以整個燕京都措手不及的退親,賀她及笄前,虛歲十五的壽辰。
京裡像壓了蓋頂的烏雲,王府與國公府,兩戶有頭有臉的高門,俱是顏面掃地,一時間淪作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笑柄。爲避免被王爺與御史大人怒火波及,這幾日朝堂之上,太子與公子成之爭,竟詭異的沉寂下來。
文王臉色不好看,八王爺索性告病在家,御史大人面對太尉大人夾槍帶棒的奚落,冷麪拂袖而去。整個燕京,除了七姑娘那處三進的院落,外間像是提前入了冬,霜寒逼人。
曉得其中厲害的,回府自是萬般叮囑,這段時日切記謹言慎行,再不可妄議此事。尤其御刑監打着各式名頭,趁夜拿了幾位十分熱衷於琢磨此事的大人回去“按律查辦”,明眼人更是愈加收斂,背後出了層冷汗:那位好算計,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其座下鷹犬,已是伺機而動。
因公子丹一手極不光彩的“橫刀奪愛”,文王一爲安撫顧氏,二爲鎮壓醜事,也就默許那人,暗地裡的小動作。
姜宅內院,綠芙這幾日歡喜得跟過年節似的,逢人便笑。對着平日不聽她管教的阿狸,也是格外和善好說話。阿狸偷溜進姑娘書房,險些打翻了姑娘擱畫卷的根雕畫筒,綠芙也不惱,抱了阿狸,拍拍它腦袋,笑罵幾句,叫剛進屋的春英看得暗自搖頭。
世子與郡主的婚事結不成,這般大的驚喜,自家姑娘是沉得住氣的。反倒是綠芙,這丫頭比姑娘還吐氣揚眉,那樂淘淘歡天喜地的模樣,若非姑娘壓着,怕是要敲鑼打鼓,到大門外吼那麼一嗓子,鬧得全京城都知曉,世子爲了她家姑娘,那什麼郡主,當真不稀罕,說不要便不要了。
廷尉衙門裡,因着顧大人“疲乏告假”,七姑娘忙着處置這幾日積攢下來,賀大人一人忙活不過來的公文。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她總覺得此番歸來,再見賀大人,那人眼中像是藏了許多心事。對她,他也再沒有流露出半點兒不妥當,浮誇浪蕩的言行,倒像是嚴守規矩,客套而有禮。
她覺着賀大人好似刻意與她保持了距離,帶了那麼點兒生疏,可他看她的眼神,分明透着比往昔更真誠的善意。這感覺很奇怪,七姑娘暗自疑惑,莫非救命的恩情,這般好使?
回京到府衙頭一天,他早早歸來,與她一道用膳。她迎他進門,接過他解下的氅衣,圍着他忙前忙後,替他張羅。要說她服侍人的本事,也就堪堪勉強。比打小在府上受教養的仲慶還不如。可他由了她,擡手鬆了領口的盤扣,坐下端了她遞來的茶,靜看她忙碌的身影。
她一手挑起簾子吩咐小廚房加兩道菜,回身,便見他一派閒適,目光落在她身上,帶着她熟悉的溫情。
她放下門簾,漸漸走近前。如今再看他,後知後覺,這男人的城府,已然深沉到她無法想象。即便她知曉他的目的,可她在與他相處的過程中,丁點兒捕捉不到蛛絲馬跡。他迥異旁人的佈局謀算,新奇而詭詐。
譬如此番,便是所有人都對退親一事起了疑心,可這又如何?
普天之下誰人不知,他先前棄公子丹而改投太子,已是與昭儀娘娘鬧了不痛快。
今歲昭儀娘娘壽辰,如以往般,在秋節過後,緊挨着太子納新人。自他投在太子麾下,便少有往娘娘宮中走動。每逢娘娘生辰,他一早過去請個安,奉上提早備下的賀禮。起初顧昭儀端着個冷臉,不給他好臉色瞧。他也不多留,茶也不吃一口,轉身便告退。
許是察覺他不吃硬的那套,顧昭儀身爲女子,自是換了手腕,拿軟的逼迫他。每每招他入宮覲見,必定舊事重提,提醒他,幼時與公子丹如何交情匪淺。昭儀娘娘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時常說着說着便潸然淚下,掏出錦帕,抹一抹眼角。
他非鐵石心腸,不念舊情之人,奈何與昭儀母子不是一路人。顧昭儀絞盡腦汁,也沒能讓他回心轉意,姑侄兩個便一直這麼僵持着,漸漸的,再多的情分,也消磨得淡了。
今歲顧昭儀生辰,碰巧的,與她生辰相差不離,撞在了一處。他索性帶她離京,挑了個清靜地兒,避開宮中傳召。她孤身離家在外,他怕勾起她想家的思緒,惹她悶悶不樂。便陪她蒼茫山賞景,陪她和樂融融,用一碗熱騰騰的長壽麪。正如他離京時所說,“接下來的時日,都陪你。”
便是在這出他缺席的壽宴上,郡主“誤闖”公子丹酒後歇息的廂房,鬧出了不小的動靜,被赴宴的幾位夫人撞破。衆目睽睽之下,這事兒哪裡能遮掩得住。同去的國公夫人當即便變了臉,面色難看至極。
事後公子丹酒醒,一聲不吭,跪在御書房門外,只道甘願領罪。郡主“誤闖”在先,八王爺便是怒極,也只得認了這樁糟心事。
郡主爲何就那般巧,剛剛好遇上醉得厲害,平日好酒色的公子丹?其間貓膩,多少人都在心裡暗自猜想。
奈何公子丹將罪責一力擔下,老實認錯兒。郡主又分外沉默,回去便大病一場,閉門謝客。這裡邊兒的門道,再難爲人所打探。
她來到他身前,有些明白,這人話裡的“你情我願”是個什麼意思。
公子丹得了郡主,算是變相與八王府有了盟約。至於幼安,七姑娘猜想,除了被人壞了清白,怕是還有旁的把柄,落在公子丹手上。若非如此,照幼安的嬌蠻好勝,定然不會這般默認的態度,乖乖服軟。
想明白這一茬,她繞到他身後,小手爬上他額角,輕輕與他揉捏。
她從不知道,有一天,會因爲一個人,心裡存了數不清的話想對他說。可話到嘴邊,才發現,單單話語,分量太輕,輕到不足以道出她心底動容之萬一。
不論他藉此背後還藏了多少她未能察覺的深意,可他切切實實,爲她放下了男人的顏面。
不用說她也知道,外間多少知情人,正在暗地裡看他的笑話。即便這笑話是他一手促成。可旁人不知曉,只當他栽了個跟頭,窩囊的,被堂兄弟奪了女人。
人便是如此,卑劣的看着慣來家世顯赫,當世無匹的人物,自高處跌落,不管有沒有仇怨,都鮮少表示善意的遺憾。
外頭那些話傳得有多難聽,她早已領會過。可她方纔坐在案後,看見他進門的那一刻,她鼻頭髮酸,眼眶溼溼的,竟忍不住想哭。他依舊是他,爲她分擔了太多的他。面對世人非議,他面容沉靜而英朗。他的身影,一如當初她見他時,自水墨畫裡走出來,卓然而清俊。對上她看來的目光,他擡頭,眼中有不容錯辨的溫情。
便是這樣一個男人,他略顯精瘦的背影,在她眼中偉岸昂藏,頂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