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聽來怎麼這樣耳熟?七姑娘扶着冉青,不禁有些怔忪。
賀幀將她剎那間流露出,驚愕伴着回想的神情,精準捕捉到。不由生出更大膽周密的假設來。
何事需得她驀然回顧?必是留存在她心裡,有跡可循之事。
是她如他一般,前世記憶,尚未被喚醒,只模模糊糊生出了感應?或是,另一種更糟糕的境況:有人捷足先登,早他一步,對她做出了極爲相仿的試探?
聯想起那人無從追查緣由,只極短時日內,便待她處處有不同。賀幀清朗的眉目,漸漸變得凝肅。
七姑娘不知賀大人此刻,心頭疑雲密佈,越發堆積的困惑,比她只多不少。她只惦記一件事:若然不相熟之人,見面問及女子對“花鈿”的喜好,並非像前世熟人間,寒暄“吃過了沒有”,這只是一種問候似的客套。那麼,眼前之人,與多年前問她這話那人,到底是出於何種目的?
若然換了他兩人其中任何一人,由旁人問出口,同樣的情形,她尚且可以看做普天之下,巧合何其多,未必就有牽連。
然而事實卻是,由不得她不多心。他二人是何秉性,她自認了解得不深入,也有三兩分的功底在。
在與她不甚相熟之際,兩人同樣逾矩,同樣挑了女兒家閨房喜好,同樣相中了“花鈿”說事?
七姑娘面不改色,只一瞬間,腦子裡已是風車似的打轉。
這兩人,一個寡淡,少年持重,不慕女色;一個佯裝放浪,取次花叢,懶於回顧。
她自認,憑她姜媛的能耐,尤其她與那人結識,她不過十歲出頭。絕不至於,使得他二人不守規矩,放下身段,與她就一個十分不恰當的話題,進而“搭訕”。
賀幀不知,僅此一問,牽扯出的,遠非七姑娘對他一人起了疑心。連帶的,顧大人早年所爲,如今七姑娘細細想來,越發覺得此間有內情。
想得多了,難免生出些令人堵悶的猜想。
“下官不喜塗脂抹粉,受不住那味兒。大人可否告知,何故有此一問?”她仰着頭,小臉暈着紅彤彤的燭火,眼神明亮而乾淨。有着她這般年歲的女子,該有的生機勃勃,與不該有的安然若定。
賀幀恍惚一瞬,記憶中被他喚作“姜姬”的女子,模樣與她一般無二,卻遠遠比不上她此刻顯露的機敏警覺。
她是大周聲名在外的朝廷女官。而姜姬,不過是養在內宅,嬌弱的纏絲花。連梳妝打扮,也拿不定主意,總是含羞帶怯,回頭問他,“夫君,這般梳妝可好?”
眼前之人,與記憶中“姜姬”,相去甚遠。
賀幀不知,是之前發生了莫名的變故,叫她改了性子。或是……另一種猜想,令他心煩意亂,鈍痛中,遲遲的,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壓一壓氅衣的領口,賀幀扶一把很不老實,一直喃喃哼唱的殷宓。
瞥她一眼,卻並不替她解惑,只命他身後隨侍的老僕,替她扶了大半身子壓在她身上的冉青。
回去的路上,氣氛有些沉悶。七姑娘帶着先前幫手的宮女,落在他主僕二人身後,悶葫蘆似的,一聲不響。
賀幀幾次回眸看她,每次見她耷拉着腦袋,回身,莫名的煩躁便蠢蠢欲動。
“今日虧了有你,尚不及與你致謝。”他率先打破沉默,眼神專注,言辭懇切。不論在她身上發生何事,今日她援手恩情,他不可漠視。
七姑娘暗自嘀咕,這時候纔想起道謝,剛纔見面那會兒幹什麼去了?哦……他在問她花鈿。七姑娘擺一擺手,一派謙虛的客套,態度敷衍而疏離。
賀幀眼中掠過抹深思。她並不待見他,他若緊追不捨,反倒將她推離更遠。於是也不糾纏,只留下句“果餅不錯”,人已磊落轉過身去,再不尋她說話。
七姑娘心中輕咦,沒想到,憑欄下掛着的果餅,終究被人認領回去,還受了小小的誇獎。目光落在他因着大病過後,握拳清咳的背影上,靈動的目光閃了閃。
再回宴席,沒等七姑娘落座,隔着幾丈遠,便看見她與殷宓冉青那桌,侯着個焦急來回踱步的太監。
那公公見她一行人回來,順着旁人指點,一眼瞅住她不放。忽而又發覺,她身前那人,竟是江陰侯府世子?!
於是趕忙上前見禮,只道是昭儀娘娘傳姜女官進殿問話。如今已是耽擱許久,再不趕緊的,今兒怕是他也得跟着吃掛落兒。
七姑娘一怔,愕然瞪大了眼。昭儀娘娘宣她問話?她怎不知,她何時在巍昭儀面前露了臉?!
不容她細想,眼見那公公急得恨不能捉了她手,腳底下踩風火輪兒進去,七姑娘只得與殷宓冉青作別,一頭盤算着待會兒如何沉下心來應對,一頭留心四周圍分散開來,好奇打量她之人。
能被娘娘宣召,進殿面聖,旁人看來,鐵板釘釘,獨一份兒的體面。
七姑娘心頭如何不稀罕,眼下也不敢表露絲毫。邁出幾步,赫然發現,在她身後,賀大尾隨而來?!
七姑娘眼皮子跳了跳,她可沒忘記,那人也是在殿內的。當初賀大人賞的花草,她猶自沒膽子擺進屋裡。如今她與賀大人一同進殿,她在前,賀大人在後,她“領了”個活生生的人到他跟前,七姑娘只稍一作想,頭皮便噌噌的發麻。
更何況,令她忐忑卻是,只他,她尚且不會緊張至此。可殿裡那許多人,燕京權貴,莫不在此。國公府衆人,八王爺與幼安,許許多多因他而對她關注之人,俱已列席。
這還是她頭一回,沒從那人身上,得到隻言片語的提點。就這麼被人逮住,措不及防,孤零零應對如此陌生而盛大的場面。說不懼怕,那是騙人。
如今她悔了,人多果然是非纏身。今兒這出熱鬧,她就不該意志不堅,被他說動,瞎摻和。
前頭傳話的公公催得急,七姑娘近乎是小跑着前行。那公公奔出幾步,回頭見賀大人落在身後,一怔,猛然給了自個兒一個響亮的耳光,又巴巴跑回來,恭請他先行。
“瞧奴才這記性,大人您今日本是告假,既是您身子轉好,進宮請安,自當您先請。聖上方纔聽聞侯爺提及您哮證發作,很是感概。出言寬慰侯爺,您必當得天庇佑,安然無恙。”
五根指頭還有長短,事情需得分個輕重緩急。娘娘招姜女官問話,不過圖個消遣。怎比得侯府世子進宮,請見聖上來得要緊。
這公公也是宮中的老人,油滑得很。賀幀留意到七姑娘扣在身前,緊緊交握的雙手,片刻已是瞭然。衝那太監客套一番,擡腳越過去,與七姑娘擦肩而過。
他走在前頭,步子沉着而遲緩。刻意而爲,給她留下緩口氣兒的空當。巍昭儀宣召她,亦在他意料之外。
七姑娘不笨,立時便洞察了他的用意。只她將他一番好心,當做是他回報她,早間仗義行善的福報。於是心頭坦蕩蕩,儘量沉下心來。她深吸一口氣,將小跑帶起的急喘,徐徐平復。
她擡頭,眼前是賀大人陌生的背影。他偶有咳嗽,叫她想起這人哮證發作時,無人照看,只伏在案上,孑然而孱弱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