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裡太太許氏身旁坐着大房太太童氏,兩人歲數本就差上許多,這會兒湊在一處,許氏貌美且會打扮。上身襦衣小襖,乃時下最受貴女追捧的袒領直襟,水紅色抹胸露出半邊雪白。外頭一截纖柔頸脖,連着美人骨也看得清明。倒把只穿了對襟立領的童氏襯得黯然無光。
“你二人來得最遲,理當受罰。還不趕緊向大房太太賠個不是。你十一妹妹可是老早就到了,只盼着人齊了趕緊出門纔好。”許氏叫丫鬟給兩位姑娘看了座,又奉上茶水。
最後到的姜柔只比姜瑗晚了半刻鐘。這會兒還佯裝抹了抹額角。
“太太說得極是。都怪我這記性,出門卻忘了早給十一妹妹備着的玩意兒。這不,又折回去拿,耽誤了時辰。還望妹妹不要嫌棄纔好。”
很會說話,既解釋了爲何來遲,又在大房面前表了善意。
“哪裡來得這許多客氣。都是一家子,不興那起子見外的規矩。”童氏生來一張圓盤臉,白白淨淨,身子有些發福,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笑起來十分隨和,難怪叫綠芙以爲是天生的慈善人。
話是這麼說,童氏還是推了十一姑娘出去道謝,收下了錦盒。順帶瞥一眼穩穩坐着,只管笑眯眯吃茶的七姑娘姜瑗。心裡暗忖:到底比不上五姑娘出手大方。
對面那樣帶着強烈鄙薄的視線,姜瑗又豈會察覺不到。這大房太太還真是,誰又規定了非得挨個兒再給十一送禮?第一天打照面時候,她送出去的手釧珠釵,莫非還不值錢了?
再想起關於大房的傳言。十一姑娘從洗三開始,每年年節收到的賀禮,都是這位大房太太代爲看管。姜瑗立刻就釋然了。
能將庶女身上那點兒蠅頭小利都看在眼裡……這樣的主母,她無話可說。
這會兒屋裡都是女眷,大房太太底下只坐了十一姑娘姜珊。許氏這邊兒人就多了。除了嫡出五姑娘姜柔,七姑娘姜瑗。還有幾個姨娘,並着三姑娘姜芝,九姑娘姜冉。
一屋子人說說笑笑,坐了片刻。丫鬟打起門簾,主子們帶上各自得用的婢女,浩浩蕩蕩幾十號人,魚貫而出。
姜瑗聽身後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回頭卻見三姑娘姜芝捂着嘴故意落在後頭。身旁丫鬟替她輕撫後背順氣,眼裡隱隱帶着擔憂。
“三姐姐身子還沒好?”放慢腳步,等她上前。
“太太請的大夫極好,幾服藥下去已是好上許多。剛纔出屋子不小心吃了口冷風,這才又覺得嗓子發癢。勞妹妹掛心。”
要說郡守府裡幾個姑娘,哪個顏色最好,卻還輪不上姜瑗。得數她這庶出的三姐姐豔冠羣芳。
西子捧心似的人物,孃胎裡落的毛病,生來就是個病秧子。可抵不過人貌美,楚楚可憐之姿,只一擡眸,怎麼看都是風情。
“罷了,山裡比郡城陰涼,山風也大。三姐姐還是回屋裡歇着,待會兒我替姐姐跟太太說說。”
正焦急的遊姨娘聞言大喜,七姑娘發了話,太太定然不會怪罪。“多謝姑娘體恤。”
“謝什麼?謝我沒讓三姐姐吃上慈安寺的齋飯?姨娘也留下,家裡只剩三姐姐一人用飯,沒了齋菜再吃得不香,這可是我的罪過。”招手使喚人送她二人回屋,看着遊姨娘眼中感激涕零的神色,姜瑗回身漸漸收起笑臉。
大周朝,出身門第極爲嚴苛。後院裡姨娘,除非遇上大房老爺那樣的糊塗人,否則一輩子都別指望能夠挺直腰桿,安穩度日。
穿越而來已有十年,看多了後宅手段,姜瑗此生就盼着年歲到了,安安穩穩嫁個不那麼糊塗的夫君。
她也時常在想,這一世好在命數尚可。有個做郡守大人繼室的孃親,且生母手段了得。生來就是高人一等的貴女,她自覺已十分滿意。
再看前面蹦蹦跳跳,圍着姜柔嬉笑的十一妹妹,姜瑗眸光閃了閃,對着大房太太的背影唏噓不已。
姜珊這樣沒個規矩,在外間屢屢給大老爺丟人。童氏面上寵着她,實則卻是軟刀子害她。本就是庶女,還是個得寵姨娘的庶女,被嫡母這樣用心險惡教養着,將來……怕她日子很不好過。
一行人登上車架,在太隆郡這地方,郡守大人內眷出遊,自是聲勢不小。七八輛馬車,兩排侍衛,長街早早肅清了道路,庶民只能退到兩旁恭敬避讓。
世族與寒門,猶如天上地下,老祖宗傳下的規矩,誰也填補不了的溝壑。
“小姐,五姑娘方纔在屋裡說的話。也不知虧不虧心。若沒有辛枝提醒,她哪裡還記得簪子那回事兒。如今倒成了就她有心,早備了禮,不過是出門忘了拿。”春英替她揉捏肩膀,看不過五姑娘處處爭先,萬事都想壓自家姑娘一頭。
“跟她計較幹嘛。說得不好聽,她是沒了生母護着,心裡不踏實。我還能跟她一樣不成?”這點上,姜瑗看得很開。
“還是姑娘精明。什麼都比不上老爺太太疼愛來得要緊。日後再尋門滿意的親事。姑娘這輩子啊,也就順遂了。”崔媽媽拿出繃子做着繡活兒,對自家姑娘這話很是贊同。
“只是可惜了三姑娘。身子骨太差,便是長得再好,日後議親也要吃虧的。今次又錯過了進山,以後再要出門卻是難了。聽說太太已着手替三姑娘相看親事,這要是真定下來,往後都得待在閨中。”
大丫鬟春英將食盒裡零嘴兒一樣樣擺盤,放在中央矮几上,又將煨得暖暖的茶壺拎出來,替主子添上熱水。聽崔媽媽這麼說,也跟着嘆氣。
姜瑗手上翻着書頁,心思卻沒在上頭。
十三歲。三姑娘姜芝今年也不過剛滿了十三。便是議親籌辦下來,到了十五也該嫁了。
躲在書後面偷偷撇了撇嘴。多好的嫩苗,都被男人糟蹋了去。
不會兒便到了山腳,車駕卻是不允再前行。一衆人換了軟轎,直到了慈安寺門口,這才跨出轎門,由早早侯在門口的小沙彌當先領路。
“煩請各位行個方便!”
清幽小道上突如其來一聲呼喝,驚得衆人訝然回首。
慣來不許轎輦入內的慈安寺,今日卻見得一頂靛青色軟轎,由四名護衛擡着,自身後匆匆趕來。
軟轎一側還跟着兩人。一人束高冠,初春時節拿着柄摺扇。對着衆人遠遠一揖,做文士打扮。
另一人冷着張臉,比女人還白淨的面龐,長相陰柔,十分俊俏。與面相極不相符的,此人右手提着杆纓槍,煞氣凜然。
許氏目光落在那文士腰間綬帶上,眸子一縮,趕緊笑着招呼大夥兒避到道旁。“大人請便。”
姜瑗同樣注意到此人身份不一般。竟是比她爹爹,太隆郡郡守大人所佩的綬帶還要高出幾個品級。
隨從已是來頭不小,就不知從始至終未曾露面,軟轎裡主人又是何等身份。
正暗自猜想,不料恰好風起,捲起幕簾一角。
姜瑗目光瞬時對上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如淵似海,深邃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