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和十三年,蒲縣更名嶽川,劃歸司州轄下。再兩年,民生漸豐,擴制,晉郡城。《列州志》第四卷,可供考證。”
他手指點在她抄寫的疑難處,耐心與她解答。連帶何處得來依憑,也一併告知。
接觸越多,越驚歎不迭,驚異於他非等閒的博聞強識。這人記性了得,但凡她請教,他俱是無需多想,對答如流。全然用不上翻書查看。
他擡頭,看着她默然不語,靜等她記下。
她腦袋啄米似的,嗯嗯應兩聲,急着在自個兒備着的小冊上,一筆筆記下。一邊兒寫字,一邊兒分心旁顧。
昨晚一場折騰,她倦極。一點兒不想動彈,便蒙着眼,索性由他替她擦洗,換了乾淨衣裳。之後她只記得,她窩在一個暖暖的懷抱裡,迷迷糊糊入了夢。
今早醒來,她混沌的腦子像被梳理過一遍。那些個令人面紅耳赤的畫面,一幀幀回放着。事後回想,竟比昨晚,更添幾分尷尬。
他卯時進宮早朝,未曾驚動她。一覺醒來已是辰時,她趕忙起身,只見當中朱漆圓桌上,十分打眼,用玉紙鎮壓着一紙素箋,是他的手書。
她讀過之後,小心翼翼將字條收進荷包,按照他囑咐,試探着,朝門外喚了聲“仲慶”。廊下立時有人迴應。那名喚“仲慶”的侍人,還是個八九歲的童子。一身緇布衣,梳了垂髻。年歲雖小,手腳卻麻利。
替她打了熱水,又端了飯食。好似有些怕生,對她很是恭敬。
春英綠芙不在跟前,換了他替她打點一切。她在屋裡胡亂翻了會兒子書,提前小半刻鐘,到府衙前堂裡,一一見過了諸位大人。
那位廷尉史徐大人,很是熱心,主動替她引薦了衆人。她的司職昨日已派下來,大夥兒心知肚明,這位初來的姜女官,品階雖不高,堪堪入了五品,可卻是顧大人欽點的從史。有這層身份在,不看僧面還看佛面的。
打過招呼,她便很是自覺,並不多加打擾。退去了後堂,接着翻看昨日剩下的文書。
直到巳時,穿堂底下傳來些聲響,聲氣兒有些陌生,像是在回稟差事。她趕忙撂了筆,抻一抻襦裙,起身規規矩矩,立在書案前。
隔着道竹簾,他與那人在門廊交代半晌,這才摒退了人,獨自進來。他甫一進屋,她便握緊了小手。一宿過去,再見他,兩人之間,隱隱約約已有了絲不同。
大白日裡,他分明是一身筆挺的朝服,那樣英偉,一身官威。可她腦子裡還徘徊着他赤裸着胸膛,渾身都在震顫的動容。連帶……最末那一聲,令她羞得大氣兒都不敢喘的悶哼。
心裡有如亂麻,鬼使神差的,她拱手與他見禮,喚了聲自個兒也沒想到的“大人”。
話纔出口,她便悔了。垂首侍立着,恨不能將方纔那句泄了老底,表了她心頭有鬼的“大人”,嚼碎了吞回肚子去。
欲蓋彌彰,真是不打自招。本就難爲情,再加上她神來一筆,他微愕,深深看她一眼,終是順着她,叫了起。
“飯食可用得合口?”女官服尚未送至,她一身湖藍的輕紗襦裙,頭上只別了根瑪瑙簪子,很是清麗。
初夏,朝服雖用的是上好錦緞,束了領口,到底不舒爽。此處只他兩人,他便信手解了盤扣,鬆一鬆襟口,目光由始至終,落在她身上。
她的那些個手足無措,他豈會不明白?也不揭破,次數多了,總能夠習慣。
她耳朵裡明明聽着他問話,可眼睛卻管不住,偷偷瞄他解了襟口後,顯露出凸起的喉結。
昨兒個夜裡,汗水順着他下顎,劃過他性感的喉頭,一滴滴揮灑在她身上。帶了他的氣息,燙得她渾身哆嗦。
她不清楚,是不是但凡情投意合的男女,有了最親密的接觸,都會如她這般,處處都覺得不尋常,就好似從前沒留意的,這會兒再看,輕易便牽扯出遐想。
“很合胃口。尤其是醋醬黃瓜,酸脆爽口,十分消暑。”
聽她乖乖用了飯,他便省了心,自去內室換下皁靴,如此炎熱的天,軟履穿起來更稱心些。
他進屋再出來,她便一直侯着。眼尖的瞅見他換了朝靴,不由便記起,她好似從未給他制過鞋襪。
在家時候,每逢姜昱生辰,她都獻寶似的,奉上一針一線縫製的賀儀。二哥哥嘴上挑剔,伸手卻不慢。分明喜歡得緊,偏就端架子,誇她一句“知孝敬,規矩好”。
她在琢磨,偷偷掰指頭盤算,自相識以來,好似他贈了她許多物件。吃穿用度,從未短了她,樣樣兒精緻,比府上太太給備的,還有講究。
反倒是她,除了好些年前,給他縫了個避蟲蟻的艾草香囊,再沒有表示過……
又在走神。他睨她一眼,自顧落了座。公事在昨晚已處置得七七八八,倒是顧氏那頭,公孫送來的消息尚未過目。
只這事兒不急,正好得空,他更在意,還是她剛接手差事,能否適應得過來。
“公事上可遇了難處?”
他這麼一提,她走岔了的思緒,本能的,立馬往正道上奔。就好比前世進了寫字樓,不過隔着一道旋轉門,她是天差地別,兩個模樣。
“是有些看不明白的地兒。原想尋了您方便時候,再來向您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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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拿過來看看。”他招她近前,看她提起正事,眸子立時亮起來。這脾氣,剛纔的不自在,轉眼就拋到了腦後。
也就她這般,心寬也有心寬的好處。
他見多了女子扭捏,不知收斂。只覺膩味兒。她雖亦不能免俗,偶爾使小性子,他也跟着頭疼。好在小丫頭嬌是嬌,辦起正事兒來,骨子裡透着股利落,頗爲令他讚賞。
“這會兒?”她不敢怠慢,捧着一摞公文,從做筆記的小冊子裡,抽出兩張箋紙。娟秀的小篆密佈其上。一條條羅列分明。具體這些個陳年舊案出自哪一卷,也做了標記。
他細看過,一眼便知她是用了心。
命她坐到身旁,他眼底有柔色,和煦與她指點。她乖乖巧巧,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不時吱應兩聲,擡頭看他,眼裡滿是仰慕。
他支肘,微微側身對着她。於她全神貫注埋首書案之際,手臂順着圈椅繞到她身後,指尖捻一縷,她隨意束了髮帶,攏在肩後的青絲。舉止至親至柔,而她全無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