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夷塘正屋,兩扇木門微微拉開條細縫。緩緩的,裡間有人倒退着跨出只腳來。卻是一身褚色褂子的婆子,正是五姑娘跟前當差的冷媽媽。
這冷媽媽原是姜家老太太遠房親戚。後來二房離了南陽郡,老太太捨不得五姑娘在新太太手下吃虧,特意給了冷媽媽到她屋裡伺候。一面幫着五姑娘打點私用,一面,也是藉着老太太名頭,給許氏些震懾。
如今亥時過半,黑燈瞎火的,各屋裡早已歇下,外間值夜的冷媽媽卻抄着手,披了件單衣,偷偷摸摸往廊下耳房裡摸去。
月色下看她,背影佝僂,沒套進臂膀的衣衫,兩隻空蕩蕩的袖管搭在身側,隨着她走動,地上的影子一晃,一晃……
“誰啊?”晚上才喝了酒,又去跟人搖色子輸了銅錢,發發氣氣回屋抹了把臉,才躺下就聽門外有人敲門。竈頭上的杜婆子捂着耳朵本不欲理睬,偏偏那人不肯罷休。杜婆子只得一把掀起棉被,歪歪咧咧踩上布鞋,一邊低咒,一邊點了油燈過去應門。
人影兒還沒看清,迎面已被人大力推攘着擠進門來。正要放開喉嚨叫罵,卻被來人一耳刮子砸得當即失了魂兒。
“不中用的東西!做死的裝聾作啞。”冷媽媽唾她一口,金刀大馬往凳子上一坐,伸手攏一攏鬢髮,眼裡說不出的厭惡。
好好的被老太太打發出來,月錢少了三成不說,手底下盡是些不懂巴結的蠢人。
杜婆子這會兒左耳還嗡嗡炸響,眼前冒金星似的,好容易認清了來人。一看是冷媽媽到了,嚇得激靈靈一個寒戰,腿都有些發軟。
這老虔婆手段厲害,異常貪財。平日裡孝敬得少了,私底下沒少折騰人。飛夷塘裡多少人都怕她。仗着曾經是老太太跟前得意人,沒少在府裡作威作福。只在大人太太跟前,服服帖帖,滿嘴拍須溜馬。
“冷媽媽您來也不提前說一聲兒。小的這會兒也沒備着好酒好菜的。”心裡罵得再兇,面上還得捧着敬着。
從懷裡摸出封信來,一巴掌拍在掉了漆的圓桌上。冷媽媽指着她鼻尖,一字一句厲聲吩咐。“天亮了趕緊把信送出去。要敢耽擱,仔細你身上的皮!”
說罷撥開眼前這礙事兒的,大步向外行去。片刻不願在這下人房裡多待。
待冷媽媽摔門出去,杜婆子這纔敢捂着火辣辣的臉,眼中一片怨毒。走過去盯着桌上那信,字兒她雖認不全,好歹看出這是往姜家老宅送去的。一想便知又是那老虔婆私底下往老太太跟前遞消息,揹着太太阿諛獻媚。
天殺的老鬼,總有一天叫太太知曉,看不攆她出府!
與郡守府後院漆黑一片不同,太隆郡行館,世子顧衍房中燈火通明。少年郎坐在紫雕木書案後,身前立着回稟要事的周旭,門外周準持槍侍立。
“公孫先生的意思,欲要借世子您的名目,令姜家出面稟呈此事。畢竟在太隆郡地頭,幾日後的大事,姜和責無旁貸。只犧牲他一人仕途,卻能折損巍山手下一員大將,這買賣做得。”
顧衍眸子落在公孫楊加急奏報上,許久過後慢條斯理將信紙疊好,順手夾到近些日子正在翻看的《漢書》中。
“除了姜和,沒旁的可用之人?”
這是個什麼意思?管旭琢磨着。要麼是世子對姜和此人瞧不上眼,要麼……是對他另眼相待?
“這倒也不是。只是姜家根子最乾淨,若是不成,監察使張篙也用得。唯一的麻煩,張篙長女才被冀州巡察使收了房做姨娘。據說很是得寵,如今又診出了身孕。若是張篙出了事,這女子絕不肯袖手旁觀。”
在管旭看來,姜家與張家雖都是國公府屬臣,到底還有個高下之分。推張家出去,非但不合情理,更是節外生枝!
顧衍目光落在琉璃宮燈上。微一沉凝,屈指扣了扣桌案。
“姜和此人暫且放下,令公孫楊去尋張篙辦事。允他嫡子個好前程。”
管旭一怔,突然覺得事情但凡與姜家牽扯,世子彷彿格外叫人琢磨不透。莫非,姜和此人還有隱藏的才幹,而他至今沒有發覺?
“此事做得隱秘些,莫要牽扯上她。”
他?何人?姜和麼?管旭拱手應下,終於明白,世子這是不願牽扯上姜家。
幾日過去,七姑娘姜瑗安靜捧着書卷,擡了張搖椅,西窗底下曬着日頭。偶爾羨慕瞧瞧天上放飛的紙鳶,越想越心酸。
還是她起的頭,邀了幾個姑娘後花園裡玩耍。到了最後,幾人見天的玩得痛快,惟獨她,第一天就受了罰,困在四方齋裡出不了門。
“二爺,張家二爺到府上做客。這會兒已經過了前頭遊廊。”
今日輪到福順休假,當值的是福順親弟弟福安。
聽聞張家二爺登門,姜瑗眼眸一亮,回頭盯着姜昱,滿眼都是期待。兩家雖說是通家之好,到底還守着禮數。府上未出嫁的姑娘自然還需迴避着些。
這人來得正是時候!
姜瑗算盤打得好,可惜姜昱不吃她這套。“順安,叫人進來立了錦屏,替姑娘擺上。”分明是猜出了她意圖,還不忘掀開來說,丁點空子沒給她留。
姜瑗泄氣倒回搖椅,拿起小几上的牡丹團扇搖一搖。二哥哥心思這樣縝密,滴水不漏。
“世兄這邊請。”沒有旁的客套,兩人再熟悉不過,姜昱也就簡單招呼人進門。雖則立了錦屏,該有的規矩還是不能少。姜瑗站起身來,朝着聲音傳來的方位屈膝福禮,女子身影透過輕薄的緞面依稀可見。
張琛清俊的面龐先是訝然,隨之露出抹柔色,“七妹妹也是在的?早知如此,那些個新鮮玩意兒,便不該先送到你桃花塢裡。”
又給她帶好吃好玩兒的了?姜瑗歡喜謝過,躺在搖椅上閒閒聽兩人說話。
“你兄弟二人走得這樣匆忙,得了機會去麓山官學,竟是一句沒提。也不抽空與書院裡同窗擺桌酒席,大夥兒喝上幾盅,全當與你辭行。”
姜昱替他斟上杯茶水,臉色雖一如既往少有笑顏,話裡卻透出知交間的隨和。“世兄莫怪。此事於姜家也是意外之喜,實在不便張揚,也就無心擺那排場。”
驟然聽張琛提及麓山官學,本還不大在意的姜瑗,立馬支肘起來,豎着耳朵仔細探聽。
果然,姜昱也有所惑。“世兄又是從何處知曉此事?”
約莫還有一月,府上兩位爺和姑娘纔會入麓山官學。此前除了家裡人,從未在外頭提起。
張琛抿一口茶,先是讚了聲好。之後對着他,卻是坦誠相告。“如貴府一般,家裡也得了世子提攜。”
姜瑗悚然而驚,猛然間扭頭,死死盯住外間那人模糊身影。
年十三的張家二爺,除了監察使府上嫡次子這層身份,兩家人心照不宣,早屬意親上加親,再結門兒女親事。
太太更中意嫁了年歲大些的姜柔過去,而張家眼光更毒,瞧上了同樣是嫡出,性情更溫婉些的七姑娘。
雖然事情還沒定下,可姜瑗心裡對張琛此人並不排斥。也就對張府上大事格外留心幾分。
此時獲悉監察使府上也被國公府擡舉,七姑娘蹙着眉頭,只覺這事情沒這麼簡單。
姜家得了好處,只她知曉的代價,就是自個兒得替那人治病,一輩子都得守口如瓶。
張家……那人看上的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