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三爺最近這一年相當的流年不利。
先是爲某人含蓄地做了黑鍋,眼下又被某某人堅定地摁在了牆上。
最苦逼的是,被人看見了。
被個姑娘看見了。
奮力掙脫了唐安,一腳將這哀叫的傢伙踹在一旁,宋衍氣得渾身都哆嗦,見唐安還在地上爬不起來,也不記得什麼端方沉穩了,上前就踩在了唐安的身上攆了幾下,見唐安叫的很悲痛,他冷哼了一聲,目光冰涼,冷冷地說道,“再叫我見着你,別怪我不看嶽西伯府的顏面!”罵了一聲,他正要轉身就走,卻見唐安一動,飛快地在地上掙扎着抱住他的大腿,咬着牙叫道,“宋兄,宋兄我是真心的!”
見這人如此,宋衍到底生出了忍耐,頓住了,慢慢地問道,“何意?”
“我心裡……”唐安頓了頓,想到就是這一句才叫宋衍翻臉,頓時賠笑,轉圜道,“是真的喜歡三姑娘。”
宋衍欲踹出的腳停住了,沉默地看着腳下的唐安。
“求娶三姑娘,與我家中無干,是我的意思。”唐安臉色鄭重,臉上帶着淤青看着滑稽,卻有些格外的氣勢,看着上方宋衍的眼睛,他輕聲道,“我想娶她。”
宋衍不是一個聽見好話就能被打動的人,不然當初山東時,清河郡王也不會煞費心機,此時他動了動,沒有能掙脫,這才臉上淡淡地說道,“我……要叫你明白一些緣故。”
見唐安飛快爬起來點頭,他只目光復雜地坐在一旁的椅子裡,對唐安沉聲道,“你要明白,三妹妹,並不是平陽侯府的嫡女,日後,”他斂目,輕聲道,“日後好壞,嫁出去,也不會去攀附平陽侯府。”
他與夷柔,已經很受照顧,來日各自成家,他也不會再打着平陽侯府的旗號行走。
他還沒有那樣大的臉。
“我父親與母親,在山東頗有流傳。”宋衍淡淡地說道,“名聲不大好聽,此後,想來也好不到哪兒去。”
夷柔的出身,其實並不好,叫宋衍說,與其叫日後婆家知道父母是那樣的人,再苛待看不起夷柔,不如眼下就說出來,或是願意,或是不願意,總是未雨綢繆、
“這個,我知道些。”唐安遲疑了片刻,見宋衍擡眼看過來,便露出了一個笑容,輕聲道,“我要娶的是這個人,與旁人有什麼相干?”見宋衍沉默,他便朗聲道,“再不好,也萬事有我。至於靠山,”他笑道,“我也是個沒用的人,文武其實都不成的,日後沒有爵位,也只能守着分家的財物過簡單的日子,這樣的日子,看重靠山又有什麼呢?”
他撫摸着桌子上的酒盞,目光溫和地說道,“她不是完美的人,我其實也不是,計較太多,竟好笑起來。”
或許她的出身真的不好,可是與他想要跟她過一輩子,又有什麼關聯呢?
“此話,你只記住,若是來日有負,我必不放過你!”宋衍心中一嘆,這才起身,慢慢地說道,“我回去稟明長輩,再做定奪。”
“多謝三哥!”唐安一見有戲,頓時順杆兒爬,親近地喚了一聲。
宋衍瞪了他一眼,這才推了門往外走。
門外,一排雅間的盡頭的紅木格子窗戶旁,正是方纔的那名少女抱臂倚在牆上往下不知在看着些什麼。她的身旁是一羣的身着輕薄銀甲的少女,這少女方纔宋衍並未細看,如今在外頭的日光下,竟是輪廓清晰,細眉薄脣,如同桃花一樣豔麗逼人,然而這有些咄咄逼人的容貌後,卻又有一種彷彿在大老爺身上見過的凜冽的征戰之氣。
宋衍怔了怔,竟彷彿被這氣勢所攝,片刻之後化爲清明。
那少女正默默地看着酒樓之下的街上,感覺到宋衍的視線,眉間微微一皺,轉頭看到那青衫的俊美少年,便微微頷首。
宋衍正頷首,意欲回家,然而想到方纔,頓時臉色發青,有過了創傷的人總是會盼望大家都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宋家三爺心裡苦,卻不能與旁人說,此時便忍不住走到了這眯着眼睛打量過來的少女的面前,咳了一聲,這才淡淡地說道,“我不是斷袖。”
“我知道。”這少女一說話,竟彷彿是金石之音,清晰有力,見宋衍臉色肅然沉穩,嘴角就露出了一個笑容來,拱手道,“方纔,是我的玩笑,叫這位公子心中不虞,是我的不是。”
“也是我做了不速之客。”這少女猶豫了一下,見宋衍竟對自己沒有半分疏遠,臉上露出奇異之色,卻還是沉聲道,“本是我等,有錯在先。”
“實在是我與友人過於輕率。”這樣坦然的少女很少叫宋衍遇上,他見她竟對自己賠罪,便搖頭道,“本是我想多了,到底……”
“郡君!”這二人正在說話,一旁的一銀甲少女,看着下方的目光突然生出了刺目的寒意,見這少女看過來,她急忙向着下方指去,飛快地叫道,“就是那輛車!”
宋衍也跟着這少女往下看去,卻見另一側的長街上,正緩緩地過來一輛極奢侈的馬車,十分華麗,看着就不是普通人能夠擁有。
這被呼做郡君的少女的臉上生出了淡淡的冷笑,一雙手向着腰間摁去,渾身蓄勢待發,就在這馬車行到酒樓之下,竟是一躍而起,凌空自二樓飛撲而下,手中一揚,一片雪亮的刀光四射,叫她用力劈下!
一聲驚呼之中,行人四散,那馬車被斬斷了前櫞,竟是側翻了過去。
前頭的驚馬嘶鳴了一聲,雙腿高高揚起,正要向着受驚的人羣之中而去,卻聽那少女一聲呵斥,竟是將長刀一擲,雙手抓住了這驚馬的繮繩,用力拖住,不叫他傷及無辜。
這般驚馬的巨力之下,這少女竟穩如泰山,眼看着這驚馬伏在了地上,這才面上生出了淡淡的冰冷之色,一雙如利箭般的眼睛向着那倒在一旁,隱隱出來了柔弱哭聲的車中看去。
等了片刻,那車中哭聲不停,卻不曾有人出來,這少女面上生出鄙夷,大步上前,踏在車上,一手成拳向着下方用力地砸去。
宋衍就見那車劇烈地震顫,木頭碎屑到處在飛,那少女不知揮出了幾拳,渾身氣勢其實竟是叫人驚心動魄。
數拳之後,那馬車徹底碎開,露出了其中一對兒正互相抱住,瑟瑟發抖的青年男女。
宋衍見身旁的銀甲少女們都罵了一聲往樓下跑,頓了頓,正要跟着下去,卻見一旁的雅間裡頭,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個小腦袋。
一雙清澈嫵媚的眼睛對上了宋衍眯起的眼睛,那小腦袋抖了抖,訕笑着要縮回去。
宋衍上前幾步,一把提住了這個一臉大事不妙的妹妹,聲音十分平靜地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唐國公府今日不是被滿門抄斬麼,我跟着四公主過來瞧瞧熱鬧。”夷安賠笑,堅決不肯承認自己八卦了。
“胡說八道!”一個女孩兒,瞧滿門抄斬的熱鬧,這叫人聽見,豈不是嫁不出去的節奏?!然而想到這妹妹確實還有個願意接收的,宋衍放心了,這纔不動聲色地問道,“熱鬧麼?”
“凌遲那會兒,挺熱鬧的。”夷安咳了一聲,有點兒可憐地說道。
妹妹縮在手上跟小貓仔兒一樣可憐,宋衍嘆了一口氣,心軟了,什麼都不想說,輕聲說道,“回家再說。”在外頭,這話題兇殘了點兒。不過既然妹妹本性如此,暴露什麼的,還是在家裡頭吧。
兇殘着兇殘着,也就習慣了。
宋三爺木然地想。
“這下頭怎麼了?”夷安聽見下頭都傳來驚叫了,不由好奇地問道。
她見宋衍也不動聲色地往下看,不由疑惑了些,卻見下頭,一個美麗得近乎凌厲的少女,正上前輕而易舉地將那車中的一對兒看起來好生可憐的男女提了出來,丟在地上,淡淡地問道,“怎麼回事?”
“武夷,武夷……”那青年頓時就撇下了懷裡的女子,渾身顫抖地在這少女冷淡的目光裡爬到了她的面前,想要來抱她的腿,卻被一腳踢開,這才伏在地上提淚橫流地叫道,“是我錯了!我,我叫人迷惑,我對不住你!你……”
“你沒有什麼對不住我。”名武夷郡君的少女退後了一步,挑眉淡淡地說道,“你怕我,自然更喜歡柔弱的女子。”
“不,不是……”
“你家來我家王府定親的時候,就該知道我的名聲,”武夷郡君看着自己的一雙手,冷漠得近乎無情,淡淡地說道,“性情不好,孤僻,眼睛裡不揉沙子。你也該知道,我定過三次親,卻爲什麼最後嫁不出去,與你定親。”見這青年渾身哆嗦地往後退,一邊退一邊用驚慌的眼睛看着她手邊的長刀,彷彿很擔心自己一刀將他斬了,武夷郡君嗤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道,“廢物!憑你,也配污了我的戰刀?!”
“滾吧!”見這青年驚駭,她只沉聲道,“我從前就說過,我的夫君,不能三心二意!既然你做不到,就此一拍兩散。定親之事,不必再提!”
“武夷……”
“看重了我家王府的權勢,不得不來娶我這樣的人,真是委屈你了。”武夷郡君一雙清透的眼睛看着這青年,冷冷地說道,“我成全你了,回頭尋你的真愛去吧!”
“郡君!”她的身後,卻又有一名少女臉色有些吃驚地伸手,彷彿是要阻止她。
武夷郡君只擡手擋住她,看着那青年屁滾尿流地爬走了,再回頭看看四周人看着自己畏懼的目光,微微閉眼,張開眼,卻是一貫的凌厲。
“不必多說。”她轉頭輕聲說道。
“這都第四次了。”這少女顯然是她的心腹,看着她往前頭摸着那趴在地上的馬,目光比看着人溫柔多了,不由嘆氣,與她低聲說道,“郡君,再退親,日後,王爺可要……”
她家王爺會上吊的。
“嫁人就是爲了心中快活,畏懼我,只貪圖我的權勢,又算什麼呢?”武夷郡君冷冷地說道,“旁人待我一心,我自然傾力相報。如今卻遇上的是這種東西,竟叫我生出噁心來。”她沉聲道,“女子的一生,爲何要委曲求全?我偏不信這天下的男子,都只有這樣的人!”她目光流轉,低聲說道,“哪怕日後,我已不能再往前線去,然而要嫁,也要嫁與我心意相通的人。”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有呢?
那銀甲少女看着面色凌厲的武夷郡君,卻在心中嘆氣。
自家郡君慣是上陣殺敵的人,手都跟男子似的又粗糙又堅硬,軍中都贊她是第二個烈王妃,可是烈王妃的如今,卻叫她們跟着受不住。
不被夫君疼愛,孤單淒涼。
武夷郡君卻不再多說,安撫了那已經無礙的馬,這才起身,卻見酒樓之下,正有一個絕色清媚的少女,跟在方纔的少年之後走來,那少女彷彿遠眺了那青年消失的方向,看着自己的目光不是驚恐畏懼,然而叫她看出了讚揚。
“這位是?”這與衆不同的目光,就叫武夷郡君心中微微一動,收住腳生出了興趣。
“我還是覺得,剁了那傢伙更痛快些。”夷安外頭,十分可愛地一笑。
武夷郡君看着一旁嚴肅端方的少年已經開始捂臉,一臉的絕望,卻不見對着少女的厭惡,只覺得這兩人有趣,與從前見過的都不一樣,凌厲的臉上竟生出了幾分笑意來,挑眉問道,“爲何?”
“與你定親,卻帶着旁人招搖過市,這豈不是不將郡君放在眼裡?”夷安笑呵呵地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目中卻生出了厭惡來,輕聲道,“他知道郡君這忌諱的是什麼,卻偏要做,可見是對郡君很有些不以爲然。”
想着人家的權勢,又覺得自己虧了,天底下哪裡有這麼多的好事兒呢?
“總是無緣,罷了也就罷了。”武夷郡君斂目,沉聲說道。
她不喜歡糾纏不休,非要問個明白。如今就已經很好。
“我們兄妹出身平陽侯府,不知郡君?”
“敬王府,蕭真。”武夷郡君頓了頓,這才突然問道,“我剛回京,就聽說京中出了一位皇后娘娘的本家小姐,賜號長安?”
夷安沒有想到自己的“匪號”還流傳甚廣,不由露出了一個含蓄的微笑。
武夷郡君沉默地看着面前抖起來的小丫頭,看着她彷彿連尾巴都要翹起了,心裡深深一嘆,還是忍住了沒有告訴她真相。
她知道的長安縣主,據說是個心狠手辣,心腸很毒辣的姑娘。
默默地想了想這縣主的事蹟,再看看眼前的美人兒,向來看臉的武夷郡君憐憫地想了想,目光溫和了起來。
“既如此,就不打攪了。”見蕭真竟露出了些疲憊來,夷安也想着回家好好兒問問宋衍唐安的情況,便微微頷首。
“再相見,再與縣主說話。”蕭真想到這位剛剛賜婚了傳說中的清河郡王,雖然與蕭翎這位堂兄並不相熟,然而見了眼前竟叫自己十分喜愛的少女,竟覺得蕭翎彷彿是撿了大便宜。
“若不急着回府,郡君便去尋醫館。”宋衍卻見蕭真的一雙手上滿是鮮血,顯然是方纔傷到,便微微皺眉道,“怎可如此,不愛惜自己?!”
他只覺得不能明白,爲何女子受傷,折騰的不是旁人,卻全是自己。
蕭真一雙手微微一縮,一雙眼睛,慢慢地落在了面上露出不贊同的端肅的少年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