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瑤深吸了一口氣,“我若歸得大旭,你能保證你日後能活着回來見我?”
這話一出,顏墨白不說話了,周遭氣氛,也死一般沉寂。
鳳瑤心頭瞭然,一切皆通明瞭。此番如此認真的朝他逼問,才也能全然確定,這廝自己對這場戰役都不自信,甚至,性命大懸,懸得連滿身傲骨的他,都難以自信直白的回她這話。
終究還是危險重重,是以,生死不定。
也正是因生死不定,她才越發不忍心讓他獨自留在大英,奮起而鬥,甚至,鮮血長流。
“墨白。”
待沉默半晌,她才低低的喚出了聲。
“嗯。”他面上的笑容僵下不少,卻仍在鎮定從容的回聲。
“既是前路崎嶇不平,你我皆不知結局是何,不如,就讓我二人一起攜手前行吧。此番戰役,也關係大旭存亡,便是我此際應你之話而歸得大旭,也不能真正安樂,甚至還殫精竭慮,日日焦灼,是以,與其回得大旭,還不如留在此處,便是未有大用,但也總有能幫到你的地方。你這次,便也順我一回吧。”
嗓音一落,她擡眸順着他瘦削光潔的下顎,徑直凝上了他的眼。
他目光卻不朝她落來,而是極爲幽遠的落在不遠處屋門,清俊的面容也略顯複雜,待沉默片刻,僅道:“如今百里堇年與衛王等人應是猜到你身份,你留在國都,絕非好事。”
“無妨。百里堇年如今已在死牢,無阻畏懼,衛王許是會對我不利,但明面上因着你與東臨蒼之故而不敢公然要我性命,只能使暗招對付,只要我日後小心謹慎,定無大礙。”說着,指尖微微而動,再度纏上了他那細瘦涼薄的手指,“安危之事,我自會顧慮,你全然不必擔心。”
這話一落,周遭氣氛又是一長段壓抑的沉寂。
半晌,顏墨白終是妥協下來,僅道:“我將伏鬼,留給你。”
這話雖無直白,但鳳瑤卻聽得明白,自也是知他妥協之意,她心境也稍稍而鬆,神色微動,本也是想拒絕他將伏鬼留給她,但又想着依他這執拗性子,今日她若不允他留下伏鬼,許是他又得反悔強行送他出城,如此,心思稍稍婉轉了一番,隨即便按捺心神一番,僅朝他緩緩點頭,“嗯。只是伏鬼若是留給我,你那邊用人可會受影響?”
“大英各個副將驍勇善戰,皆可重用。我將伏鬼留你,是你與伏鬼熟悉,吩咐起來也順手些。”說着,似無心就此多言,他嗓音稍稍一沉,“鳳瑤,我看看你傷口。”
鳳瑤微微一怔,待得回神,也無耽擱,僅是稍稍自他懷中退出,略微見肩頭衣物拉下,露出了肩頭那纏繞着層層紗布的傷處,她面色並無半點異常與沉重,僅是垂頭掃了一眼紗布,略是無奈的道:“方纔是我自己重新上了一遍傷藥,一隻手纏繞紗布倒是有些不方便。”
顏墨白將那彎彎扭扭四方八繞的紗布掃了一眼,“如此纏紗布,力道不勻,許是會對傷口不利,我重新幫你纏。下次可莫要逞強,讓東臨蒼喚幾個侍女過來服侍。”說着,白皙的指尖開始探上了鳳瑤肩頭的紗布,開始層層而剝,卻待紗布一落,猙獰的傷口展露,他瞳孔一縮,面色也驟然陡變,整個人渾身上下,再度卷出了幾許濃烈陰沉的煞氣。
是的,煞氣。
鳳瑤頓時反應過來,這廝哪裡是要重新幫她纏紗布,明明是不放心的想借機親眼看看她傷口。
“其實也無大礙,上過傷藥了,且東臨蒼傷藥極靈,許是明日,這傷口便可全然結痂。”這廝極爲護短,她自是知曉,爲防這廝惱之下算計生事,她急忙按捺心神的出聲緩道。
卻是這話一落,他面色便已全然斂了下來,那雙漆黑的瞳眼緩緩朝她落來,片刻之際,已略是捲了半點溫潤的笑。
他這番突然的轉變,看得鳳瑤心驚膽戰,心中也大有不詳之感蔓延,至於因何而感覺不詳,卻又說不出個什麼來。
“肩膀被一箭貫穿,那衛王,倒也是下了狠手。”正這時,他則慢騰騰的出了聲,嗓音似如平緩溫潤之中隨口道出,只是入得耳裡,總有幾分閻羅索命般的腹黑與陰烈,只是本要在他臉上找出什麼異樣來,但他又笑得溫潤,俊臉風華,整個人舉手投足皆是一派風雅氣息,那裡有半點的陰烈之氣。
難道,是她多慮了?心底的不祥之兆也會多疑了?
“你也覺得今日獵場之事,是衛王做的?”
待得沉默片刻,鳳瑤才斂神一番,就着他的話思量片刻,低低出聲。
顏墨白雖身在城外,待憑他的手段,這國都之中自然也是佈下了不少暗線,如此,今日獵場之事,他能清楚知曉甚至能這般及時入城而來,想來自也是有暗線通報纔是。
“除了衛王,還能有誰?今日蠱獅襲人,死傷無數,百里堇年落獄,羣臣百姓皆對百里堇年憤慨惱怒,這場狩獵,百里堇年處處落敗,唯獨那衛王最是得利。是以,今日獵場之事,不是那衛王安排的又是誰?”僅是片刻,他便平緩溫和的朝鳳瑤回話,說着,目光微微一轉,在前方矮桌處掃了一眼,隨即指尖微動,拿了紗布過來便開始極爲認真細緻的爲鳳瑤傷口包紮。
整個過程,鳳瑤未再言話。
待的包紮完畢,顏墨白便爲她細緻攏好衣裙,待得一切完畢,不遠處門外則突然揚來一道緊然恭敬的嗓音,“公子,老夫人已是備好膳食,讓奴婢來問問顏公子是否要過去用膳了?”
這話一出,門外便揚來東臨蒼低沉的嗓音,“你且去回稟老夫人,就說,許是還得再等會兒。”
侍奴恭然應聲,踏步而走。
鳳瑤擡頭,目光徑直凝在顏墨白麪上,“東臨老夫人之邀,你可要過去坐坐?”
“外人之邀,我如何要應。我顏墨白,自然也不是誰人都請得動的。”
這話溫潤如成,並無鋒芒,只是語氣中略卷戲謔與調侃,自然,也算是在拒絕。
鳳瑤緩道:“也罷,只是,無論東臨蒼心思如何,但那老夫人對你,的確是真正關心。”
這話尾音還未全數落下,顏墨白便平緩而道:“鳳瑤,自打我孃親溺亡,我顏墨白此生,便再無親眷。東臨老夫人對我有恩,我此番領軍而來,不對付他東臨府便已算是還恩,其餘的,不在我考量之內。”
這話入耳,鳳瑤心口一緊,深眼凝他,再不言話。
一個自小便顛沛流離,時時都在鬼門關徘徊路過之人,一個日日都在生殺予奪中長大的人,親情於他而言,的確已如糞土。畢竟,在他最年幼的時候,是殺戮,是顛沛流離,是孃親的慘烈溺亡,在他成長之途,歷來都是獨自一人,窮困潦倒,單槍匹馬的硬着頭皮活着,他的生長,的確無任何親眷好心的參與,有的,僅是地獄似的殘酷,是以如今,性情已大成,並無更改,常年的艱辛與血色已容不得他去汲取那所謂的親情的溫暖。
他不恥,更也,不需要。
鳳瑤滿心通明,指尖微微而曲,反手將他的指尖纏繞,似是隻能這樣,纔可無聲的陪着他,寬慰他,甚至,爲他的不平而不平,那種心疼之感,也肆意的自骨髓中冒出。
“今日,你準備何時出城去?”
她不敢再就此多想,僅是強行按捺心神,穩住酸澀疼痛的心境,急忙轉移了話題。
“許是等會兒便要走了,這幾日地道還未全然挖痛,工序繁瑣,甚至越要挖痛,那敲打聲便越容易引國都之人發現,我得親自去監工,以防萬一。”若不然,幾萬大軍,極容易因突發之事而羣龍無首,亂騰之中,橫衝直撞。
鳳瑤點點頭,眉頭一皺,“如今國都處處森嚴戒備,你又要如何安然出城去?是依舊用那穆元帥的令牌?”
顏墨白緩道:“那令牌,用一次倒好使,多幾次,便易惹人懷疑。”
“那你要如何出城去?”
顏墨白神色微動,並未立即回話。
鳳瑤心有起伏,深眼凝他,“你若不易出去,便讓東臨蒼暗中安排。國都戒備森嚴,你如今又未攜重軍而來,一旦被人發現,定受羣起而攻,絕非好事。”
他稍稍鬆了鬆面色,溫潤柔和,隨即薄脣一啓,脫口的嗓音也越發平和朗潤,“鳳瑤放心,我要出城,自然是,光明正大完好無損的出。”
鳳瑤越聽越懸,正要再問,奈何顏墨白則突然道:“據我所知,昨日東臨蒼將你勸回,許儒亦與柳襄繼續前行回旭,卻在半道之上,柳襄突然失聯,不知何處。”
鳳瑤後話頓時一噎,怔了一下。
顏墨白繼續道:“柳襄此人,硬氣執拗,加之對你有忠心耿耿,若不出所料的話,柳襄此際,也該是在城中了。”
鳳瑤再度怔了一下,愕然起伏。
柳襄執拗之性,她自然是瞭解的,那廝若決定了什麼,自然也是義無反顧的要去實現,只是如今,那廝既是入城,又爲何不來東臨府尋她?
思緒翻轉,心思倒也嘈雜。
待得片刻後,她才按捺心神一番,緩道:“隨他去吧。亂世紛紜,人人自危,柳襄要如何,我也是管不住的。”說完,話鋒自然而然的一轉,“你此番入城可是受了涼?手指倒是冰涼得緊,我爲我沏杯熱茶暖暖。”
“好。”顏墨白溫聲而應,面上的笑容恰到好處的完美,整個人言笑晏晏,那番風雅姿態,着實令鳳瑤看得恍惚了一下,只覺少年風華如玉,笑意清淺,竟如初見那般,翩躚溫潤,似如九天神祇。
卻又僅是片刻,她便下意識垂眸,各種現實縈繞在心,那些所有的恍惚,全數被現實擊敗。
她開始鬆了顏墨白的手,起身爲他沏了一盞熱茶來,他則伸手接過,稍稍暖了暖手指,飲上一口,隨即便正要放下,鳳瑤神色微動,忙道:“你手指涼,多暖暖。”
他放茶盞的動作稍稍僵住,目光朝鳳瑤落來,清雅而笑,隨即好生捧穩了茶盞,僅道:“近些日子一直在吃悟淨的藥,不曾荒廢,是以如今身子倒是不怕涼了,鳳瑤放心。”
是嗎?
他總是喜歡一個人抗下所有棘手之事,從而在旁人面前表露出一副波瀾不驚的從容模樣。是以,她也太瞭解他的強撐與僞裝,是以這話入得耳裡,自然是不信的。
只是即便如此,她也無心拆穿,只道:“好歹也是我沏的茶,你捧着多暖暖手也好。”
他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幾不可察的深了半許,也未立即回話,待將她凝了半晌,才緩緩點頭,隨即便伸手而來,再度自然而然的將鳳瑤攬入懷裡,“你若當真想留在國都,後面幾日,便好生待在東臨府,莫要外出了。東臨蒼這人看似溫和,實則也是圓滑之人,你莫要聽他之言,上他的當了。若有實在拿不定的主意,便遣伏鬼爲我送信,問我拿主意便成。”
“嗯。”鳳瑤靜靜倚在他懷裡,低聲而應。
顏墨白繼續道:“我不會再逼你什麼,也不會再強行讓你先回大旭,但我已是做了這麼大的退讓,便也望鳳瑤你,好生呆在東臨府,莫要再做讓我擔心之事。”
“嗯。”
所有的話,終是被他這一席席認真的囑咐之詞而強行噎下了喉嚨,再加之內心寬慰酸澀,悵惘遙遠,是以,所有心神都開始一遍遍的浮動,最後,思緒雜亂,不知該與他說什麼,僅能極爲認真的朝他應聲。
這廝歷來不是個話癆之人,但每番對她都能這般的嘮叨而言。
又或許,情深太重,是以,纔會越是擔憂你的安危,擔憂你的一切。
鳳瑤深吸了幾口氣,一言不發。
顏墨白也不再多言,兩人相互依靠,雙雙沉默,大抵是因大戰在即,心中巨石大懸,是以,此番只得相互依靠而汲取對方的溫度,但又心思各異,厚重難耐,再也道不出話來。
許久,天色已全然暗下,屋內光線微弱,黑沉壓抑。
顏墨白終是到了離開之時。
鳳瑤親自起身相送,一路與他牽着手,緩緩往前。
身後有東臨蒼遠遠的跟隨,卻並未上前打擾,更也不曾真正開口讓顏墨白去與他赴老夫人的招待,他僅是兀自沉默着,猶如空氣一般,緩緩跟隨,面色複雜幽遠,悵惘幽涼。
待鳳瑤與顏墨白行至東臨府府門,顏墨白才稍稍垂頭而下,在鳳瑤額頭落下一記溫熱,隨即親自擡手極爲細緻的爲她攏了攏衣裙,溫聲道:“外面涼,回去後讓東臨蒼爲你屋中點幾隻暖爐,莫要着涼了。”
說着,指尖脫離鳳瑤衣襟,緩緩垂下,朝她笑得溫潤柔和,寬慰認真的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