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舊事,本不願再提,只是腦海中突然便想到了,是以也忍不住說了出來。
“當初形勢危急,你跟隨在旁,僅得與我一道受危。但我若引開獅羣,率軍上路,你與柳襄一道上路,自可免卻諸多危險。大英之人的目標,是我與大周之軍,是以我若離開,鳳瑤你定能安穩入得國都。”
不待鳳瑤的尾音全然落下,他便溫和得當的出了聲。
那脫口的嗓音依舊醇厚,猶如如清風朗月,與東臨蒼的嗓音比起來,無疑是更爲的醇然與溫雅,只是他這番脫口之言,卻是全然在鳳瑤意料之中。
她眉頭微皺,嘆息一聲,“我早與你說過,你所行之事,定當全然告知於我,不可瞞着我去……”
“鳳瑤。”
仍是不待鳳瑤後話道出,他溫潤平雅的出了聲。
鳳瑤下意識噎了後話,擡眼凝他,他則薄脣一勾,整個人笑得溫和清雅,風華之至,縱是下顎略生胡茬,但整個人竟是越發的有種成熟與磁然的勾人感。
“往日之事,是我考量不周,惹你心憂,但若時光重來,我仍還是會選擇那般做。你若安隅,我便也能全然放心的去做我要做的事,倘若我連你都無法護得周全,我顏墨白,便也不配拿下這天下諸國。”
他語氣依舊平和,溫潤醇厚,只是這話落得鳳瑤耳裡,卻是再度掀起了一道道無奈。
這人終還是倔強的,執拗的。奈何縱然明知這點,她卻無可奈何,更不知該如何去改變。或許是,一個人自小便顛沛流離,在仇恨與血雨腥風中長大,是以,所有的倔強與執拗,都是深深刻進了血肉與骨髓,揮卻不得,更也難以改變。
鳳瑤兀自沉默着,片刻之後,終是嘆息一聲,手指越發捏緊了他的手,緩道:“你之心思,我自然能懂。但我之意願,也並非是要全然躲在你身後,受你佛照,而是想與你一起並肩作戰,風裡雨裡,一起承擔。”
他勾脣而笑,整個人溫潤清雅,從容淡然,鳳瑤心底越發無底,也不知這廝究竟有無將她的話聽入耳裡,待得再要言話之際,他便再度將目光垂到了地上那大英左相身上,溫聲而問:“鳳瑤準備如何處置他?”
這話入耳,鳳瑤下意識噎了後話,自也知曉他無心就此多言。
她心有無奈,再度沉默片刻,纔將目光朝大英左相落去,只見,那滿身蟒袍之人,衣袍早已是溼潤狼狽,連帶頭髮都已全然溼透,正亂糟的貼在臉頰,整個人猙獰破敗,哪還有最初的威儀之氣。他那雙漆黑的眼,依舊是驚怒重重,但更多的,則是一道道複雜與擔憂的神韻。
是的,擔憂。
縱是滿身的威儀與粗獷,但事到如今,或許終還是不得不低頭,不得不擔憂吧,畢竟,越是位高權重之人,便越是惜命的。
“我對蠱毒歷來無甚研究,只是聽說母蠱該是在他身上,但卻不知具體該如何取。是將他的心掏出,揪出母蠱,還是,剝皮抽骨,尋得母蠱……墨白,你認爲呢?”她嗓音也是染着幾分漫不經心,只是這話一出,便見那大英左相瞳色越發起伏與緊張。
顏墨白平緩而道:“母蠱最是喜寄居人心,將他的心剜出,再差人送回大旭,便該妥當。”
鳳瑤神色微動,淡然點頭,身子也稍稍退出顏墨白的懷,指尖一動,頓時捏了落於地面的匕首,傾身朝那大英左相靠近。她手中的匕首也一點點的朝他的心口探去,周遭明珠的光亮略是暗淡,只是即便如此,那昏暗的光影仍是將匕首的刀尖映照的寒光晃晃,一片噌亮。
大英左相身子抑制不住的顫了起來,那雙漆黑瞳孔內殘存的威儀之色頃刻便散卻得乾乾淨淨,卻待鳳瑤匕首刀尖抵在他心口,他雙目圓睜,瞳孔與面上盡是一片沸騰洶涌的恐懼與驚顫。
鳳瑤滿心陰沉,手中匕首越發朝他靠近,待得刀尖即將入得他的皮肉,突然,一隻瘦骨白皙的手伸了過來,恰到好處的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手中動作驀地頓住,下意識扭頭一望,只見顏墨白正朝她略是寬慰的笑笑,隨即便指尖一動,極是自然的奪過了她手中的匕首,薄脣一啓,緩道:“殺人掏心之事,便無需鳳瑤來做了,我幫你便是。”
鳳瑤順勢縮手回來,沉默片刻,低道:“我本無心殺他,只可惜,這大英左相欺人太甚。當日若非他差人對徵兒下毒手,此際,這大英左相也不必被我剜肉掏心。”
嗓音一落,心神起伏,隨即不待顏墨白言話,便擡手而動,在大英左相身上點了兩處穴道。
這大英左相該殺,但並非是現在。方纔拿着匕首朝他威脅,也不過是要滅得他滿身的威風罷了。畢竟,有些事疑霧重重,在往事還未全然解開之前,她又如何能讓他這般痛快的死。
她心底一派通明,森冷厚重。
待得點穴之事完畢,她才縮手回來,正打算觀觀這大英左相能否言話,不料剎那之間,這大英左相已是陡然張嘴,瞬時出聲,“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他嗓音極是嘶啞,斷斷續續得猶如被活生生碾碎了一般。只是那脫口的語氣,則是驚顫搖晃,氣息全然不穩。
他終是不曾料到,戒備森嚴的大英國都,竟也會混入異賊,甚至今夜這彩燈節,他本是有意捧自家長子爲將,奈何卻是處處失算,不僅自家長子傷了腿腳,便是他自己,竟也會落入他人之手。
大意了!
終還是太過自信自負,大意了!
“相爺也是聰明人,方纔我二人言道這般久,左相竟是未能聽出我二人身份?”正這時,不待鳳瑤言話,顏墨白已漫不經心的出了聲,說着,目光在大英左相面上逡巡流轉一圈,嗓音微微一挑,再度道:“素聞大英左相威武擅妒,手段了得,便是連大英的太上皇與大英皇帝,都會對左相禮讓三分。只不過,安樂使人退後,過了這麼多年的安穩之日,左相滿身的威武與大齊,倒是散得乾乾淨淨。就如,如今的左相你,倒也僅適合在家逗逗貓狗,種種花草,但若這些天下家國之大事,左相要插手,那自然是有斷手斷命之危,不適合你來做呢。”
冗長的一席話,他說得極慢極慢,縱是土丘下方的河岸與河內依舊是廝殺成片,他似如渾然不受紛擾一般,整個人淡定平雅,從容之至。
大英左相滿目起伏,雙目依舊圓瞪,彷彿要將眼眶都撐破一般。
待得沉默片刻,他顫着嗓子道:“你是……大周皇帝,顏墨白?”
這話,他無疑是極爲牴觸,奈何不願承認,卻終還是試探性的問出了這話。
顏墨白微微一笑,整個人儒雅淡然,風華自若,“左相眼力倒也不差。”說着,神色微動,似也全然無心與他就此多言,僅嗓音一挑,話鋒也跟着一轉,“往日要見左相一面,自難如登天。而今倒有這般機會與左相好生認識,倒也極好。說來,我心底一直納悶,左相身爲大英相爺,與大旭之國毫無干系,怎前段日子,左相會對大旭動手?”
他嗓音極是溫緩,並無半點的尖銳與鋒芒。
只是這話一落,大英左相瞳色越是起伏,牙關緊顫,道不出話來。
此番落得這大英皇帝手裡,他如今的下場,可想而知。心底也早已是懊悔重重,悔恨自己的太過自信,倘若今夜能遣重兵將武臺周遭全數森然戒備一番,又何來會出現這些全然超出預料與控制的岔子。
思緒層層的翻騰,他兀自沉默,一言不發。
顏墨白手中的匕首懶散把玩兒,那鋒利噌亮的刀尖緩緩在他心腔處滑動,漫不經心的繼續道:“左相也是聰明人,如今形勢如何,你自當看得清楚。再者,我一直喜歡識時務之人,倘若左相能對我的話全然如實相告,態度極好,如左相這般能屈能伸之人,我自然是有心放過呢。”
說着,眼見大英左相面露驚疑,他勾脣而笑,清淺平和的繼續道:“我顏墨白行事,也喜按照自己的法子來,不喜按常理出招。倘若左相今夜當真能讓我滿意,左相的這條性命,我顏墨白便不要了。”
他這話完全是說得雲淡風輕,鳳瑤則眼角一挑,眉頭微蹙,卻是片刻便全然斂神下來,淡然如初。
大英左相滿面的似信非信,似是全然不敢信顏墨白這話,奈何待得沉默片刻,又待顏墨白那手中的匕首突然便稍稍扎入了他的皮肉,他瞳孔一顫,那道突然而來的皮肉刺痛感讓他抑制不住的悶哼一聲,一道道對死亡的恐懼也四方充斥在腦海,瞬時,他不敢耽擱,當即緊顫着嗓子道:“大旭雖非強國,看似無用,但大旭對你顏墨白來說,卻是意義非凡。”
顏墨白麪色分毫不變,懶散平和的道:“繼續。”
大英左相咬了咬牙,繼續道:“近幾年,太上皇一直在查你之行蹤,欲斬草除根。只可惜,他雖稍稍查到有關你之消息,但卻並未全然瞭解,就如,前些日子,他甚至不知你乃大旭的攝政王,直至,你舉兵滅了大盛。本相身爲大英相爺,被大英太上皇一直施壓數十年,從無翻身之日,且我左相府勢力日漸壯大,所謂樹大招風,太上皇對本相早有滅取之心,爲求自保,本相自當兵行異招,從旁取勝。太上皇不是忌諱你在世麼,本相自當差人徹查你之消息,後在江湖百曉生處,知曉你便爲大旭攝政王,且還在大周稱帝,甚至對大英,還有攻取野心,爲人也冷血無情,心狠手辣,謀略了得,如此的你,何來不讓人防備。且百曉生對你之評價,無疑極高,本相對你,自也有所算計。就如,你若舉兵而來,硬碰硬的是對上大英太上皇勢力,且當初百曉生預言,你若雄兵而來,打贏大英的機率略有六成,既是如此,倘若大英一亡,亡國之下安有完卵?本相若要在你面前自保,亦或是要將你踩在腳下,自當用你的軟肋來威脅於你,控制你。”
“爲了威脅與控制我,是以,你便不遠千里的將手伸到了大旭?”顏墨白漫不經心的問。
大英左相點頭,“百曉生說了,你已在大旭迎娶大旭長公主爲妻,大旭長公主便是你顏墨白之軟肋。再者,大旭長公主也非尋常容易服軟的女子,越是逼她,越是容易將她激怒而誤事,如此,若要讓大旭長公主也心甘情願服軟,心甘情願做本相用來牽制你的棋子,便也只有尋長公主的軟肋。大旭前不久才經歷動盪,長公主便唯剩了大旭幼帝,那幼帝便是大旭長公主軟肋,本相自當以蠱控制大旭幼帝,以圖,逼大旭長公主就範,再逼你顏墨白就範。”
冗長的一席話,鳳瑤聽得極其認真。
只是從不曾料到,如這般長相粗獷之人,竟也會心思這般細膩,欲圖用這等層層牽制之法,控制顏墨白。
“你本是有心以蠱控制本宮幼帝,爲何到了最後,竟有心殺之了?”
鳳瑤默了片刻,先顏墨白一步出聲而問。
大英左相滿臉的複雜,低啞斷續的道:“百曉生亡,留在大旭京都的暗衛亡,本相鞭長莫及已無法短時內控制長公主,如此一來,便只有切斷所有解藥,讓大旭幼帝死。這般一來,長公主定悲痛欲絕,顏墨白癡愛長公主,定憂長公主所憂,心思而亂,這般一來,攻贏大英的機率最多四五成。如此之法,無疑是最壞的打算,只可惜,事態便是如此發展,本相也不過是不得不爲。”
好一個不得不爲!
鳳瑤滿目幽怨,心神起伏,一股股複雜涼薄之感,肆意在心頭蔓延,一時之間,無心言話。
顏墨白慢騰道:“你若有心擾亂我之心境,我打不贏大英,你之下場,仍也逃不過被大英太上皇拔除之勢。如此之法對你而言,似也並無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