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瑤神色微動,默了片刻,才按捺心神一番,低沉而道:
宣。
尾音剛落,不遠處的殿門便被那廝不深不淺的推開了,隨即,那人踏步而入,緩慢過來,甚至也毫不拘禮,走近之後,便自然而然的坐在了鳳瑤的身邊。
長公主在獨自對弈?
他溫潤而問。
鳳瑤擡眸掃他,只見他依舊滿身大紅,招搖風華,那雙朝她落來的瞳孔,也依舊笑意盈盈,雖令人心生防備,但也不得不說,這廝着實是俊美得緊,便是此番一笑,竟也是,蠱惑至極攖。
攝政王深夜來訪,是爲何意?
鳳瑤並未回他這話,僅是清冷無波的直白而問。
顏墨白微微一笑,修長的指尖微微一動,隨即便從袖中掏出只大紅的書折朝鳳瑤遞來,只道:
好歹也是長公主下嫁微臣,無論如何,這成婚之禮不可廢。長公主且先看看,這本子上記着的彩禮,可否合長公主之意,倘若長公主無意見,微臣明日便差人將這些東西全數擡入宮中了。
鳳瑤瞳孔一縮,眼角也跟着猝不及防的挑了挑,思緒翻轉搖曳,倒是有些抑制不住的驚愕。
這顏墨白動作倒是快,甚至心思也極爲周全,這纔不過剛剛入夜,他竟已是將這彩禮之物都全數列好了償。
只不過,他如此體貼周全,又是何意,又開始有何目的?
畢竟,昨日與他商談,便已與他確定了彩禮之事,她姑蘇鳳瑤也僅要求一半的兵符,以及一萬兩的紋銀罷了,如此而已,難不成,這顏墨白竟覺不夠,甚至還會如此好心的將所有準備的彩禮一一列舉而出?
這廝,有這麼大方?
心底疑慮重重,波瀾起伏,不曾平息。
然而即便如此,鳳瑤卻並未言話,僅是故作自然的垂眸下來,修長的指尖,也緩緩觸上面前的書折,隨即稍稍放開。
瞬時,驟然入目的,是一排排小巧墨字,那些墨字,龍飛鳳舞,筆鋒有力,而若細看,卻見那些墨字所列之物,着實晃花人眼。
白玉珠,暖玉,金器,明珠,甚至,還有不少的綾羅綢緞……長長的墨字,蜿蜒了幾頁,待看到最後兩排字眼時,才見兵符一半,紋銀萬兩。
這顏墨白,終歸還是未曾忘記這兩樣東西。
鳳瑤面色皺變,眉頭也幾不可察的皺了起來,思緒翻騰,方纔也本是以爲這顏墨白故意要耍花招,用這些綾羅綢緞與珠玉來蒙惑於她,從而讓她失了戒備的批准,而後將最是重要的兵符與萬兩紋銀忘記,卻是不料,本是一直暗中揣度着這顏墨白的小人之爲,奈何待將這些聘禮看到最後時,卻終歸發覺顏墨白將兵符與紋銀寫了上去。
如此,這顏墨白倒像是無疑蒙惑於她,只不過,他突然這般隆重與殷勤,又是何故?
越想,心底越發的嘈雜厚重。
待得半晌後,鳳瑤才強行按捺心神,擡眸朝顏墨白望來,瞳孔微縮,低沉而道:“這些聘禮,倒是豐厚。”
顏墨白微微而笑,滿面儒雅,隨即薄脣一啓,溫潤而道:“如此說來,長公主對這些所列之物極爲滿意?”
鳳瑤落在他面上的目光越發探究,低沉而道:“先不論本宮對這些東西是否滿意,就論攝政王這突來的殷勤之意,倒令本宮詫異。”
說着,也不打算與他拐彎抹角了,僅是嗓音一挑,極爲直白的道:“本宮昨日便與攝政王確定好聘禮之事,而今攝政王突然又列出這麼多珠玉之物,是爲何意?本宮倒也不信,攝政王突然變了性,此番入夜之際專程送這些聘禮的文牒來,只爲討好本宮。”
低沉幽遠的嗓音,毫不掩飾的夾雜着幾許複雜與探究。
待得這話一落,鳳瑤落在他面上的目光也深了幾重。
顏墨白麪色渾然不變,整個人淡定如初,溫潤依舊。
他那雙略卷微光的瞳孔,也正肆意懶散的在鳳瑤面上流轉,雖看似隨意,但那雙瞳孔深處,卻不曾掩飾的卷着幾許幽遠與複雜。
則是片刻,他才慢悠悠的將目光挪開,平緩而道:“長公主下嫁微臣,雖爲逢場作戲,但微臣娶得正妻,卻是真實之事。是以,無論如何,微臣娶妻,自該以妻禮相待,不能怠慢了長公主纔是。”
是嗎?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鳳瑤神色便也越發複雜,心底深處的厚重與異樣之意,也越發的濃烈開來。
這顏墨白,並非良善可欺之人,也並非錢多了沒處用之人,是以,他能如此待她,甚至能答應分出一半兵符給她,縱是她不願去深究,去多想,奈何心底深處,終歸還是或多或少的捲了異樣與厚重。
是了,厚重。嘈雜紛紜,理之不清的厚重。
思緒至此,鳳瑤凝在顏墨白麪上的目光,也略微出神。
顏墨白未再言話,兀自垂眸,滿身平和風華。
一時,周遭氣氛也再度沉寂下來,靜謐凝然,壓抑不淺。
待得半晌後,顏墨白才稍稍擡眸朝鳳瑤望來,溫潤而道:“長公主對這些聘禮若無意見,微臣,便出宮差人連夜去置辦了。”
他再度不深不淺的將話題繞了回來。
鳳瑤眼角微挑,滿目厚重的望他,“攝政王如此殊待本宮,究竟是何意?”
他勾脣而笑,“還能何意?微臣娶妻,不過是以妻禮相待,也讓長公主風光下嫁罷了。”
鳳瑤瞳孔深沉,心底依舊不信他這話,繼續道:“聘禮之事,早已商量完畢,攝政王而今又增加這些珠玉綢緞,又是何必?便是娶妻,也不過是逢場作戲,攝政王如何要對本宮,特殊至此?”
她問得極爲直白,語氣中的深究與複雜之意也渾然不曾掩飾。
這話一出,顏墨白並未回話,一雙溫潤儒雅的瞳孔,正平緩無波的望着鳳瑤,待得沉默半晌後,他嗓音一挑,幽遠而道:“長公主如此執意的深究,可是想驗證什麼?”
他不答反問。
鳳瑤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待得片刻,才兀自反應過來,低沉而道:“本宮不過是想知曉攝政王的目的罷了。”
顏墨白輕笑一聲,“微臣的目的,方纔便與長公主解釋得極爲清楚,不過是長公主自己不信,執意想探究罷了。再者,長公主歷來聰慧,想來微臣心思如何,長公主自也該知曉一二纔是,是以,長公主如此深究,可是想從微臣這裡得到些答案,從而,驗證長公主心底深處,那不願去細想,甚至不願去涉足的心意?”
他這話,平緩而又悠長,卻是話中有話。
鳳瑤瞳孔一縮,目光也猝不及防的搖曳了幾許,待得片刻,她再度垂眸下來,兀自沉默,並未立即言話。
顏墨白靜靜觀她,面上的笑容逐漸收斂,嗓音也在突然間自然而然的沉了幾許,緩道:“俗世紛繁,雖願自己無心無情,不受任何牽絆,但事實上,卻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呵。”
這話一出,顏墨白也不再言話。
殿內越發的沉寂清冷,無聲無息,壓抑重重。
許久,鳳瑤才緩緩將面前的聘禮摺子合上,按捺心神一番,隨即擡眸朝顏墨白望來,低沉而道:“攝政王的這些聘禮,本宮自是滿意。大婚在即,這幾日,便辛苦攝政王安排了。”
她終歸是不曾依着顏墨白之意繼續將那話題延續下去。
心底深處,也莫名的複雜與惆悵,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逐漸的搖晃滋長,像要衝破千瘡百孔的心一樣。
不得不說,這顏墨白最初給她的印象,無疑是尖酸刻薄,無法無天的,但後來越發相處,心底對他的牴觸與憎惡感,也在逐漸的開始變化,至於從何時真正的開始變化,此番憶來,早已理不清楚了,僅是覺得,這顏墨白似是並無最初她想象中的那般不堪,至少,直到現在也不曾做過真正害她之事,反倒是,幾番救她性命,解她於危,甚至於,還曾親自拉着她出城去見悟慧方丈,爲她求得治她心疾的茶葉。
曾經的種種,彙總而來,這種衝擊感並不低於顏墨白這幾頁密密麻麻的聘禮之物,千瘡百孔的心,竟也莫名的開始搖曳起伏,壓制不得。
思緒翻轉,鳳瑤面色也沉了幾許,待得尾音落下,便也再度垂眸下來,不再言話。
大抵是不曾料到鳳瑤這麼快便將話題挪開,顏墨白眼角微挑,那雙深邃平和的瞳孔,也逐漸幽遠了幾許。
待得片刻後,他微微一笑,只道:“爲大婚之事辛苦,自也應該。”
鳳瑤緩緩點頭,無心與他多言,僅是擡眸瞅了瞅窗外夜色,低沉而道:“天色已是不早,攝政王若無它事,便先回府吧。”
顏墨白瞳孔微縮,面上的笑意越發幽遠,“本還想與長公主對弈兩局,不料長公主竟委婉趕人了,也罷,微臣便先行離開了,也望長公主早些休息。”
平緩溫潤的嗓音,並未夾雜太多情緒,依舊是平和如初,朗然如昨。
待得這話一落,他也不再耽擱,緩緩起身,奈何足下未及動作,不遠處的殿門外,則突然揚來王能緊然剛毅的嗓音,“長公主,屬下有要事稟報。”
突來的嗓音,緊蹙焦急,鳳瑤神色微變,低沉而道:
進來。
尾音剛落,不遠處的屋門便被推開,剎那,有冷風順着那打開的屋門瞬時灌入,搖晃了殿內周遭的燭火,而王能那頎長剛毅的身形,卻已是迅速踏步而來。
他步伐極快,面容發緊,片刻之際,便已站定在了鳳瑤面前,隨即薄脣一啓,剛毅緊然的道:
長公主,方纔皇傅差人傳話回來,聲稱,皇上今日得知長公欲與攝政王大婚之事,惱怒至極,隨後趁皇傅與國師不注意之際,逃出國師院落,不知所蹤。
不知所蹤?
鳳瑤瞳孔驟然一縮,猛跳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王能低低垂頭,緊然而道:
長公主先莫要太過擔憂,許是皇上僅是出院玩兒了,且皇傅與精衛還有國師皆已全全出動在山中尋找,估計這會兒該是有消息了。
鳳瑤神色起伏,猛烈顫動的心全然平息不得。
那道行山無疑是深山老林,周遭並無人家,且方圓百里,皆是蔥樹荒林,且其間還有猛獸出沒,蛇鼠成羣,加之地勢險要,猶如迷地,成年之人貿然上山,都易迷路,而自家那幼帝才上山不過幾日,加之年幼稚嫩,如此貿然在深山失蹤,這過後,無疑是不敢估量。
越想,鳳瑤瞳孔越發顫動,心底深處,一股股猛烈緊張之意層層交織,剎那勒得她快喘不過氣來。
早知如此,她今早便不該讓許儒亦上山接回國師與幼帝參與她大婚之宴,早知如此,她大婚之事便該全數瞞着自家幼弟!
她明明知曉自家幼弟排斥顏墨白,便不該僥倖自家幼弟不敢真正因此而鬧出事來,只奈何,她終歸還是高估了自家幼弟的定力,也太過自以爲是了些,從而,竟鬧出這等不可收拾的事端。
她的初衷,不過是想大婚下嫁,好歹是舉國大事,自家幼弟乃大旭之主,無論如何,都該按照大旭祖製出席,可她終歸是忘了,自家幼弟雖爲大旭之主,卻也是個不諳世事且滿身倔強的孩童。
思緒翻轉,層層複雜與驚恐起伏而來。
鳳瑤抑制不住的倒吸了幾口涼氣,不敢耽擱,待回神過來,便迅速起身,緊然而道:
速備馬,本宮要出城。
這話一落,分毫不顧王能與一旁顏墨白的反應,當即踏步朝不遠處的殿門衝去。
王能頓時變了臉色,當即追逐而上,急道:
長公主,你病癒不久,加之天黑路遙,長公主若執意趁夜出城,並非好事。望長公主體恤鳳體,莫要着急,興許過不了多久,皇傅便差精衛重新傳話而來,向長公主報得已然找到皇上的喜訊。
鳳瑤滿面陰沉,瞳孔驟縮,面容風霜冷冽,卻是全然不曾將王能的話聽入耳裡。
整個人依舊迅速猛烈的朝前速走。
王能焦急無奈,剛毅的面上盡是擔憂,目光也緊緊望着鳳瑤,眼見鳳瑤滿身堅決,他猶豫了幾番,終歸是全數妥協下來,僅是迅速閃身往前,轉眼便已消失在了夜色深處。
鳳瑤足下極快,甚至越走越快,僅是片刻,足下的步子,便開始奔跑而前。
心口緊跳,似要全數的破裂炸開一般,壓制不得,思緒也起起伏伏,嘈雜凌亂,連帶渾身上下,都是一片驚慌之意。
是的,驚慌。
破天荒的,驚慌。
而今這世上,便獨獨幼帝一人是她至親,是她心窩窩裡藏着護着的她,她姑蘇鳳瑤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大旭,爲了自家幼帝,她一心一意的拼搏,一心一意的堅強,也皆是因爲要護住自家幼帝,是以,自己便是遍體鱗傷,千瘡百孔,也能如此淡定從容的堅強下去。
而今突然之間,有人竟告訴她幼帝失蹤了,她不敢去想象自家幼帝獨自一人迷失在深山該是如何的無助,也不敢去想象他萬一遇見深山猛獸該是何等血腥,甚至,她也全然不敢去想象那深山中的處處陰風獵獵的崖頭,自家幼帝跌落下去了怎麼辦,她不敢想象,不敢面對,思緒嘈雜翻滾之間,只覺所有的鎮定有已蕩然無存,驚慌之中,六神無主,不知壓抑,不知歸處。
她如同無頭蒼蠅一般狂然往前,肆意奔走,思緒凌亂如麻,連帶瞳孔,竟也莫名的失神。
待得片刻,突然之間,一隻涼薄的手驟然扣住了她的手腕,隨即驀的用力,逼得她停了下來。
她不受控制的駐足,劇烈起伏的瞳孔回神,當即轉眸朝身後之人望來,怒道:
放開!
尾音未落,便已開始劇烈掙扎。
顏墨白眉頭一蹙,緊緊捉着她的手腕,分毫不容她掙脫半許,僅道:
長公主走錯路了!
鳳瑤渾然聽不進去,執意強烈的掙扎,顏墨白瞳孔一縮,嗓音一挑,破天荒的朝鳳瑤扯聲而道:
不過是皇上失蹤罷了,長公主便六神無主了?倘若當真要前去營救皇上,就長公主這等狀態,如何能救得皇上!
威儀大氣的嗓音,語氣之中的緊然之意也展露得淋漓盡致。
鳳瑤頓時停住了掙扎,失神望他。
周遭昏暗陰沉的光火映襯下,顏墨白那雙沉寂的瞳孔,竟是深邃得似要將人吸進去。
他靜靜的朝鳳瑤盯着,待得片刻後,才按捺心神一番,平和緩慢的朝鳳瑤道:
微臣知長公主着急,但也望長公主顧好自己。倘若連長公主都方寸大亂,如此,長公主徹夜前去營救皇上,非但不能營救成功,還會讓隨行之人人心惶惶,士氣低迷。
這話一出,眼見鳳瑤瞳孔再度顫了顫。
他嘆息一聲,再度放緩了嗓音,平和幽遠的道:
皇上雖年幼,但也是精明之人,定不會讓自己太過陷入險境。再者,國師與許儒亦等人皆在尋找,要找到皇上,也不過是早晚之事。是以,長公主無需太過緊張,好生顧好自己便是,免得一路奔走而去,自己身子不適,驚慌失措,如此,倒也拖累隨行之人。
說完,不再觀鳳瑤的反應,僅是牽着她轉了身,朝另外一側的小道而去。
整個過程,鳳瑤一言不發,心底冷冽涼薄,顫動不止,神智雖是回覆過來,奈何滿心起伏之中,憂慮緊張,厚重難卸,終歸是,言道不出半字來。
顏墨白捉緊了她的手,牽着她一路往前,待抵達宮門時,王能已集結了上百精衛,恭候在宮門外。
顏墨白牽着鳳瑤徑直站定在烈馬旁,垂眸觀她,眼見鳳瑤瞳孔起伏幽遠,他神色微動,終歸是鬆了她的手腕,隨即爲她攏了攏衣裙,低沉而道:
夜色深沉,道路崎嶇,長公主策馬慢些,微臣,也跟隨前往,助長公主一臂之力。
鳳瑤滿目幽遠,並未言話,僅是兀自上前兩步,極是乾脆的攀上了馬背,隨即便握了鞭子一揚,猛的抽在了馬背。
瞬時,烈馬頓時嘶鳴一聲,踢踏飛躍,猛然往前。
長公主!
王能驚了一下,焦急而喚,隨即也不敢多呆,當即吩咐精衛齊齊上馬,拼命而追。
一路上,冷風凜冽,寒氣逼人,似要將整個人都吹散凍僵一般。
鳳瑤牙齒打着冷顫,馬速卻分毫不敢慢下來,她不住的揮着鞭子,迅速往前,如此毫不歇息的迅速趕路,待得三更過後,終於是極速抵達了道行山下。
一行人下得馬後,鳳瑤毫不耽擱,迅速往山上衝去。
這上山之路,她曾走過幾年,熟悉至極,加之焦急之下,也不住的在動用輕功往上行路,隨即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她已狂然極速的躍到了國師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