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雙面佛的講述，張九陽一直沉默不語。
如果他沒有說謊的話，那天尊的身份確實已經昭然若揭，除了諸葛七星外，他想不到第二個人了。
如此所有的線索就都順了。
當年諸葛七星大鬧地府，不是一時衝動，而是爲以後的假死脫身來做鋪墊，他對諸葛羽都能用出杏子假屍術，自己當然也能用。
這也符合搬天所說的話，天尊是個死人。
身爲諸葛家的先祖，自然不會真的害了子孫後代的性命，所以對於諸葛雲虎和諸葛羽，他總是有意留手。
諸葛羽還活着，可是現在卻沒有半點下落，要麼是被囚禁，要麼就是叛變投敵了。
前者還好，若是後者，那就更加證明了天尊就是諸葛七星，因爲能讓諸葛羽叛變的人，唯有諸葛七星這位在諸葛後人心中地位至高無上的先祖。
唯一的疑點，就是諸葛七星爲什麼要親手拿回自己的錦囊，這似乎有些多此一舉了。
“其實要想驗證也很簡單，你們不妨去玄陵，看一看諸葛七星的墓裡，到底還有沒有屍體，一切自然就清楚了。”
雙面佛說完這句話，便低下頭來不再言語。
至此，他所知道的一切事情，全都說了出來，心中竟然有種久違的輕鬆感，似是卸下了萬鈞重擔。
在徹底放下了所有的仇恨和執念後，他心中有着一種明悟，即便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也從容不迫。
“張九陽，可否爲我鬆綁？我想誦一遍往生經，替那些人好好超度一次。”
他提出了最後一個請求。
嶽翎還處於天尊是諸葛七星的震撼中，聞言竟也沒有阻止，只是呆呆地站着。
張九陽輕嘆一聲，而後拂袖一揮，斬邪劍快如閃電，剎那間斬碎了那些鐵鎖，讓雙面佛落了下來。
嶽翎這才終於反應了過來，她提起霸王槍，氣機牢牢鎖定着雙面佛，不放過任何一處細節。
此人狡猾至極，不得不防。
雙面佛卻是顫抖着身體端坐下來，雙手合十，那張猙獰醜惡的面容，竟然浮現出一絲平和與寧靜。
他開始輕聲誦起《往生經》，沒有耍什麼手段，玩什麼心機，每一個字都念得格外清晰，態度十分虔誠。
張九陽一直靜靜聽着，發現雙面佛的聲音越發微弱，氣機也漸漸萎靡。
一股沉沉死氣降臨，天眼下，雙面佛那象徵着生命力的火焰在一點點熄滅。
這是圓寂之相。
張九陽的目光十分複雜，對於這個敵人，他一開始恨之入骨，但現在，除了仇恨，也多了幾分同情。
如果讓他經歷了雙面佛的遭遇，恐怕他也會走入歧途。
“兩位，還請以火焰，送老衲最後一程吧。”
如果註定要死，雙面佛希望能在火焰中死去，讓烈焰來焚燒自己一生的罪孽。
轟！
玉樞天火降臨，落在雙面佛身上，灼燒着他的身軀和元神。
轟！
又是一道火焰襲來，是嶽翎的明王金焰。
她望着烈焰中的雙面佛，看着這位老對手，眼中亦是十分複雜，最後的明王金焰，也算是一種成全。
“多謝兩位。”
火海之中，雙面佛的肉身漸漸融化，他卻一聲不吭，反而臉上露出一絲祥和的笑意。
在徹底被大火吞噬的那一刻，他眼前恍惚，彷彿又重新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那間慈幼局。
陽光明媚，春暖花香。
慈幼局的大門敞開着，裡面有着許多童年的玩伴，還有位樸素慈祥的老人。
老人見到他，笑着招了招手。
孩子們也對他招手，喜笑顏開，聲音嘰嘰喳喳好似麻雀一般。
“十七，就等你了，快來一起玩~”
“十七，你怎麼纔來呀，我們等你好久了。”
“說好吃完飯就一起出去玩的，你這頓飯怎麼吃得這麼慢？”
“十七，歡迎回家。”
……
啪！
一顆淡金色如石子般的東西掉落在烈火中，以玉樞天火和明王金焰的炙熱，竟然也不能將其燒動。
反而越是被烈火焚燒，越是金光璀璨。
“這是……舍利？”
嶽翎眼中有着一絲難以置信。
“雙面佛，竟然能燒出舍利子？”
能在圓寂後留下舍利子的，無一不是高僧大德，雙面佛雖然修爲高，卻害人無數，作惡多端，這樣的人，憑什麼燒出舍利子？
“不要忘了，他曾經差點成爲那爛陀寺的住持，而且關於雙面佛，我們其實一直還有個謎團尚未解開。”
張九陽揮手收起那枚舍利子，在掌心中摩挲着，眼眸深邃。
“什麼謎團？”
“爲什麼是他。”
張九陽望着這枚舍利子，道：“爲什麼大黑天會選擇他，可不是誰，都有資格讓一尊佛陀去爲其設計人生的，也許，雙面佛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特殊。”
“這枚舍利子，將來或許能給我們答案。”
張九陽收起舍利，而後火焰之中再次衝出一道烏光，那是一枚黃泉令，想要遁逃，卻被嶽翎一槍釘在了牆壁上。
槍尖洞穿了黃泉令上的小眼，攔住了它的去路。
之後的事情張九陽輕車熟路，直接強行將黃泉令收入了識海中，三塊黃泉令聚攏在一起，猶如三塊紋絲合縫的拼圖。
黃泉令光芒大放，威力大增，似是有些飄了，竟然敢試探着向識海中心飄去，想要和觀想圖並列。
然而隨着觀想圖微微一顫，黃泉令直接被拍飛了出去，三塊黃泉令都差點被打散。
這下它徹底老實了，乖乖待在觀想圖的下方，好似僕人一般。
張九陽沒有立刻去試驗黃泉令都多了什麼能力，而是先幫雙面佛收攏骨灰，裝到一個小盒子中。
對着這個小盒子，張九陽輕輕一嘆，道：“實在抱歉，我確實是個不擇手段的壞人，答應你的事，註定是無法做到了。”
他曾許諾，會將雙面佛與老院長合葬，但實際上，一百多年過去了，因爲山洪等原因，老院長的墳墓早就找不到了。
所謂合葬，不過是一個騙局。
“從頭到尾，我都騙了你，卷宗和神醫的筆錄是僞造的，郭興鬆也是阿梨迭的紙人，這些證據，都是假的。”
“但是……證據是假的，不代表結論就是錯的，也許我最後給你講的故事，就是那個……已經消失在時間中的真相。”
張九陽的聲音十分感慨。
從孟先生給他講述連體兒的故事時，他就隱隱覺得不對。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這其中的設計感實在是太強了，張九陽一直對這個故事存疑，這裡面有着太多的疑點。
所以他讓嶽翎通過欽天監的力量去調查此事，卻發現……一片空白。
是的，那段歷史，就彷彿被人生生抹去了一樣乾淨。
按照欽天監的規矩，負責查案的人，不管案子成功還是失敗，都會留下卷宗，可當年負責此案的葉司晨，卻沒有留下任何書面記載。
更恐怖的是，關於葉司晨的記載也極爲有限，就連他的死都十分含糊，這太不符合欽天監的作風了。
還有老院長和那些孤兒的墳墓，第二年就山洪爆發，消失無蹤。
那位神醫的三個徒弟也在幾年內相繼去世，其後代也意外夭折，斷了血脈。
還有郭興鬆，也是早早就去世了，到死都是孤苦無依，無妻無子。
當年和大愛慈幼局有關的人，在數年內接連去世，所有相關記載全部丟失，甚至連地方縣誌中的記錄都被抹去了。
這也是爲什麼嶽翎明明得知了連體兒的線索，卻無論如何都查不到的原因。
關鍵時刻，張九陽靈機一動，你能把所有證據抹去，那我爲什麼就不能重新仿製？
看看誰更卑鄙。
“沒有證據，其實恰恰也是一種證據，那段歷史消失的太乾淨了，彷彿被一隻手給生生抹去，張九陽，我覺得你講的故事，應該纔是真相！”
嶽翎已經從天尊是諸葛七星的震撼中恢復了過來，她雖然難以接受，卻也強迫自己不得不接受。
此刻，反而主動出聲安慰張九陽。
“嶽翎，其實我在想，或許在這個故事中，是有妹妹的。”
嶽翎一怔。
“只是那個妹妹，是他心中從小就被壓抑的善意，他揹着妹妹在各地流浪，到最後都不願放棄妹妹，拼命將其縫到自己身上，其實是不想丟掉自己與生俱來的善良。”
“雙面佛，或許本應是一個很善良的人。”
說出這句話時，張九陽心中有些堵得慌。
這聽起來很荒謬，但仔細想來，卻非常有可能。
雙面佛能結出舍利子，他能獲得那爛陀寺住持的欣賞和認可，他在佛法上的造詣如此驚人，他心中善意所化的孟先生，是如此讓人敬佩……
如果不是因爲大黑天佛祖的操縱和影響，或許他會成爲一位了不起的佛門高僧吧。
可惜神明輕輕撥動手指，便改變了凡人一生的航向。
對大黑天佛祖這樣的神明來說，衆生皆如木偶，身上綁着各種絲線，祂們只要輕輕撥動手指，便能隨意操弄。
張九陽對這樣的神明，深惡痛疾。
“這樣說起來，那他的妹妹，豈不就是孟先生？”
嶽翎瞪大眼睛，有些驚訝道。
“是呀，所以孟先生所做的事情，都是妹妹曾經的願望，孟先生以爲他是在完成妹妹的心願，卻不知道……那就是他自己的願望。”
“將雙面佛的骨灰葬在那株菩提樹下吧，我不能讓他和老院長合葬，那就讓他們兄妹，再次團聚吧。”
……
房間中，張九陽提着毛筆，靜靜望着紙上的那個名字，腦海中的回憶漸漸退去，他長長呼出一口氣。
彷彿要將心中的雜念全部吐出來。
之前面對諸葛前輩，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天尊是諸葛七星，你最疼愛的兒子沒有死，卻可能叛變投敵了？
那對諸葛前輩的打擊未免太大了，而且關於這件事，還沒有最終確定，哪怕有了九成的可能，他也不願輕易說出。
最主要的是，諸葛七星亦是張九陽敬仰的人，在沒有開棺驗屍之前，他絕不想中傷先賢，毀其清譽。
所以在見到嶽帥和諸葛前輩時，他什麼都沒有說。
當然，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回答，以諸葛前輩的聰慧，恐怕也會意識到什麼。
下一步要做的是開棺驗屍，只是這件事絕對會非常困難，諸葛七星的屍身葬在太祖的玄陵，要打開帝陵去驗屍，簡直等同於造反。
而且據嶽翎所說，帝陵中有大陣守護，隔絕一切窺視，就算是天眼都沒有用。
張九陽眉頭緊皺，良久，他終於不在思慮這件事，因爲實在是想不到什麼辦法。
只能以後再從長計議。
他收拾好情緒，開始盤膝坐下，將精神沉入識海中。
正好試一試三枚黃泉令拼湊到一起後的效果。
沒有任何猶豫，張九陽以閻羅的身份聯絡起月神，剎那間，他腦海中浮現出一道信息。
張九陽神色一動，第一個新功能已經出現了，他竟然可以選擇強行打開對方的黃泉令，與對方進行溝通。
以前如果對方拒絕或者置之不理，另一方是無法和其交流的，但現在張九陽多了一個非常霸道的能力，強制溝通！
當然，這個能力一定要慎用，因爲一旦用了，就意味着，他擁有多枚黃泉令的事情可能就要暴露了。
沒等多久，月神柔媚的聲音便在張九陽心中響起。
“閻羅大人，您可真會選時間，總喜歡在妾身沐浴的時候和人家聊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