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禮教大防

當下陸家莊上重開筵席,再整杯盤。楊過一生受盡委屈,遭遇無數折辱輕賤,今日方得揚眉吐氣,爲中原武林立下大功,無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

小龍女不明世事,見楊過喜動顏色,雖不知原由,卻也極爲高興。黃蓉對她很是喜愛,拉着她手問長問短,要她坐在席間自己身畔。小龍女見楊過坐在郭靖與點蒼漁隱之間,與她隔得老遠,忙招手道:“過兒,過來坐在我身邊。”楊過卻知男女有別,初見之際一時忘形,對她真情流露,此時在衆目睽睽之下再與她這般親熱,卻是甚爲不妥,聽她這般叫喚,臉上不禁一紅,微微一笑,卻不過去。

小龍女又叫道:“過兒,你幹麼不來?”楊過道:“我坐在這□好了,郭伯伯跟我說話呢。”小龍女秀眉微蹙,說道:“我要你坐在我身邊。”楊過見了她生氣的神情,心中怦然一動,這輕嗔薄怒的模樣,真教他爲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願。當日只因陸無雙的嗔容與小龍女微有相似之處,便爲她奮身卻敵、護行千里,此時真人到來,那□還能有半點違拗?當即站起身來,走到她座前。

黃蓉見了二人神情,心下微微起疑,當即命人安排席位,問楊過道:“過兒,你這身武功是跟誰學的?”楊過指着小龍女道:“她是我師父啊,郭伯母你怎麼不信?”黃蓉素知他狡譎,但見小龍女一派天真無邪,料定不會撒謊,於是轉頭問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的?”小龍女很是得意,說道:“是啊,你說我教得好不好?”黃蓉這纔信了,說道:“好得很啊!妹妹,你師父是誰?”小龍女道:“我師父已經死了。”說着眼圈一紅,心中頗感難過。她師父本來教得她不動七情六慾,但此時對楊過的愛念一起,胸中隱藏着的深情慢慢都□露了出來。

黃蓉又問:“請問尊師高姓大名?”小龍女搖頭道:“我不知道,師父就是師父。”黃蓉只道她不肯說,武林中人諱言師門真情也是常事,當下不再追問。其實小龍女的師父是林朝英的貼身丫鬟,只有一個使喚的小名,連她自己也不知姓甚麼。

這時各路武林大豪紛向郭靖、黃蓉、小龍女、楊過四人敬酒,互慶打敗了金輪法王這個強敵。郭芙跟着父母,本來到處受人尊重,此時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無光,除了武氏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無一人理她。她心中氣悶,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們別喝酒了,外邊玩去。”武敦儒與武修文齊聲答應。三人站起身來,正要出廳,忽聽郭靖叫道:“芙兒,你到這兒來。”郭芙回過頭來,只見父親已移坐在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於是走近身去,叫了聲:“爹,媽!”倚在黃蓉身上。

郭靖向黃蓉笑道:“你起初擔心過兒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濟,難及芙兒,現下總沒話說了罷?他爲中原英雄立了這等大功,別說並無甚麼過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錯了事,那也是過不及功了。”黃蓉點點頭,笑道:“這一回是我走了眼,過兒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是歡喜得緊呢。”

郭靖聽妻子答應了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龍女道:“龍,令徒過世了的父親當年與在下有八拜之交。楊郭兩家累世交好,在下單生一女,相貌與武功都還過得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甚麼口□就說甚麼。黃蓉插嘴笑道:“啊喲,那有這般自跨自贊的勁兒,也不怕龍家妹子。”

郭靖哈哈一笑,接着說道:“在下意欲將小女許配給賢徒。他父母都已過世,此事須得請龍姑娘作主。乘着今日羣賢畢集,喜上加喜,咱們就請兩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訂了親事如何?”其時婚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因之當年郭靖之父郭嘯天與楊過的祖父楊鐵心纔有指腹爲婚之事。

郭靖說了此言,笑嘻嘻的望着楊過與女兒,心料小龍女定會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得滿臉通紅,將臉蛋兒藏在母親懷□,心覺不妥,卻不敢說甚麼。

小龍女臉色微變,還未答話,楊過已站起身來,向郭靖與黃蓉深深一揖,說道:“郭伯伯、郭伯母養育的大恩、見愛之情,小侄粉身難報。但小侄家世寒微,人品低劣,萬萬配不上你家千金。”

郭靖本想自己夫婦名滿天下,女兒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現下親自出口許配,他定然歡喜之極,那知竟會一口拒絕,倒不由得一怔,但隨即想起,他定是年輕面嫩,□覯推託,當下哈哈一笑,說道:“過兒,你我不是外人,這是終身大事,不須害羞。”楊過又是一揖到地,說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遺,小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之命,卻實是不敢遵從。”郭靖見他臉色鄭重,大是詫異,望着妻子,盼她說個明白。

黃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聽明白,就在席間開門見山的當衆提出來,枉自碰了個大釘子,眼見楊過與小龍女相互間的神情大有纏綿眷戀之意,但他們明明自認師徒,難道兩人行止乖悖,竟做出逆倫之事來?這一節卻大是難信,心想楊過雖然未必是正人君子,卻也不致如此胡作非爲。宋人最重禮法,師徒間尊卑倫常,看得與君臣、父子一般,萬萬逆亂不得。黃蓉雖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時未敢相信,於是問楊過道:“過兒,龍姑娘真的是你師父嗎?”楊過道:“是啊!”黃蓉又問:“你是磕過頭、行過拜師的大禮了?”楊過道:“是啊。”他口中答覆黃蓉,眼光卻望着小龍女,滿臉溫柔喜悅,深憐密愛,別說黃蓉聰穎絕倫,就算換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間絕非尋常師徒而已。

郭靖卻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說過是龍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派,那還有甚麼假的?我跟他提女兒的親事,怎麼蓉兒又問他們師承門派?嗯,他先入全真派,後來改投別師,雖然不合武林規矩,卻也難化解。”

黃蓉見了楊過與小龍女的神色,暗暗心驚,向丈夫使個眼色,說道:“芙兒年紀還小,婚事何必心急?今日羣雄聚會,還量商議國家大計要緊。兒女私事,咱們暫且擱下罷。”郭靖心想不錯,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險些兒以私廢公了。龍姑娘,過兒與小女的婚事,咱們日後慢慢再談。”

小龍女搖了搖頭,說道:“我自己要做過兒的妻子,他不會娶你女兒的。”

這兩句話說得清脆明亮,大廳上倒有數百人都聽見了。郭靖一驚,站了起來,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見她拉着楊過的手,神情親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他是你的徒……徒……兒,卻難道不是麼?”

小龍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見日光,因之臉無血色,白皙逾恆,但此時心中歡悅,臉色嬌豔,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從前教過他武功,可是他現下武功跟我一般強了。他心□歡喜我,我也很歡喜他。從前……”說到這□,聲音低了下去,雖然天真純□,但女兒家的羞澀卻是與生俱來,緩緩說道:“從前……我只道他不歡喜我,不要我做他妻子,我……我心□難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愛我,我……我……”廳上數百人肅靜無聲,傾聽她吐露心事。本來一個少女縱有滿腔熱愛,怎能如此當衆宣□?又怎能向郭靖這不相干之人傾訴?但她於甚麼禮法人情壓根兒一竅不通,覺得這番言語須得跟人說了,當即說了出來。

楊過聽她真情流露,自是大爲感動,但見旁人臉上都是又驚又詫、又是尷尬、又是不以爲然的神色,知道小龍女太過無知,不該在此處說這番話,當下牽着她手站起身來,柔聲道:“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道:“好!”兩人並肩向廳外走去。此時大廳上雖然羣英聚會,但在小龍女眼中,就只見到楊過一人。

郭靖和黃蓉愕然相顧,他夫婦倆一生之中經歷過千奇百怪、艱難驚險,眼前此事卻是萬萬料想不到,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應付纔好。

小龍女和楊過正要走出大廳,黃蓉叫道:“龍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羣望所屬,觀瞻所繫,此事還須三思。”小龍女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我做不來甚麼盟主不盟主,姊姊你若是喜歡,就請你當罷。”黃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讓,該當讓給前輩英雄洪老幫主。”武林盟主是學武之人最尊榮的名位,小龍女卻半點也不放在心上,隨口笑道:“隨你的便罷,反正我是不懂的。”拉着楊過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間衣袖帶風,紅燭幌動,座中躍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長劍,正是全真道士趙志敬。他橫劍攔在廳口,大聲道:“楊過,你欺師滅祖,已是不齒於人,今日再做這等禽獸之事,怎有面目立於天地之間?趙某但教有一口氣在,斷不容你。”楊過不願與他在衆人之前糾纏不清,低沉着聲音道:“讓開!”趙志敬大聲道:“尹師弟,你過來,你倒說說,那天晚上咱們在終南山上,親眼目睹這兩人赤身露體,幹甚麼來着?”尹志平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左手高舉。衆人見他小指與無名指削斷了半截,雖不知其中含意,但見他渾身發抖,臉色怪異,料想中間必然大有蹊蹺。

楊過那晚與小龍女在花叢中練玉女心經,爲趙尹二人撞見,楊過曾迫趙志敬立誓,不得向第五人說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廣衆之間大肆誣□,自是惱怒已極,喝道:“你立過重誓,不能向第五人說的,怎麼如此……如此……”趙志敬哈哈一笑,大聲道:“不錯,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說,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你們行得苟且之事,我自然說得。”

趙志敬見二人於夜深之際、衣衫不整的同處花叢,怎想得到是在修習上乘武功?這時狂怒之下抖將出來,倒也不是故意誣□。小龍女那晚爲此氣得口噴鮮血,險些送命,這時聽他狡言強辯,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輕輕按去,說道:“你還是別胡說的好。”此刻她玉女心經早已練成,這一掌按出無影無蹤,而玉女心經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剋星,趙志敬伸手急格,不料小龍女的手掌早已繞過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趙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驚,但對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觸即逝,竟無半點知覺,當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幹麼?我又不……”一言未畢,突然雙目直瞪,砰的一聲,翻身摔倒,竟已受了極重的暗傷。

孫不二與郝大通見師侄受傷,急忙搶出扶起,只見他血氣上涌,脹得滿臉通紅,宛似醉酒。孫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當真是和我全真派幹上了。”拔出長劍,就要與小龍女動手。

郭靖急從席間躍出,攔在雙方之間,勸道:“咱們自己人休得相爭。”向楊過道:“過兒,雙方都是你師尊。你勸大家回席,從緩分辨是非不遲。”

小龍女從來意想不到世間竟有這等說過了話不算的奸險背信之事,心中極是厭煩,牽着楊過的手,皺眉道:“過兒,咱們走罷,永不見這些人啦!”楊過隨着她跨出兩步。

孫不二長劍閃動,喝道:“打傷了人想走麼?”

郭靖見雙方又要爭競,正色說道:“過兒,你可要立定腳跟,好好做人,別鬧得身敗名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可知這個‘過’字的用意麼?”

楊過聽了這話,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時的許多往事,想起了諸般傷心折辱,又想:“怎麼我這名字是郭伯伯取的?”

郭靖對楊過愛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責之深,見他此日在羣雄之前大大露臉,正自欣慰無已,卻突然發覺他做了萬萬不該之事,心中一急,語聲也就特別嚴厲,又道:“你過世的母親定然曾跟你說,你單名一個‘過’字,表字叫作甚麼?”楊過記得母親確曾說起,只是他年紀輕輕,從來無人以表字相稱,幾乎自己也忘了,於是答道:“叫作‘改之’。”郭靖厲聲道:“不錯,那是甚麼意思?”楊過想了一想,記起黃蓉教過的經書,說道:“郭伯伯是叫我有了過失就要悔改。”

郭靖語氣稍轉和緩,說道:“過兒,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是先聖先賢說的話。你對師尊不敬,此乃大過,你好好的想一下罷。”

楊過道:“若是我錯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趙志敬道:“他打我辱我,騙我恨我,我怎能認他爲師?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愛她,難道這就錯了?”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氣壯。郭靖的機智口才均是遠所不及,怎說得過他?但心知他行爲大錯特錯,卻不知如何向他說清楚,只道:“這個……這個……你不對……”

黃蓉緩步上前,柔聲道:“過兒,郭伯伯全是爲你好,你可要明白。”楊過聽到她溫柔的言語,心中一動,也放低了聲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一紅,險些要流下淚來。黃蓉道:“他好言好語的勸你,你千萬別會錯了意。”楊過道:“我就是不懂,到底我又犯了甚麼錯?”黃蓉臉一沉,說道:“你是當真不明白,還是跟我們鬧鬼?”楊過心中不忿,心道:“你們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報,卻又要我怎地?”咬緊了嘴脣卻不答話。黃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繞彎兒。龍姑娘既是你師父,那便是你尊長,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這個規矩,楊過並不像小龍女那般一無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氣,爲甚麼只因爲姑姑教過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爲甚麼他與姑姑絕無苟且,卻連郭伯伯也不肯信?想到此處,胸頭怒氣涌將上來。他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剛烈之人,此時受了冤枉,更是甩出來甚麼也不理會了,大聲說道:“我做了甚麼事礙着你們了?我又害了誰啦?姑姑教過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們斬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她做妻子。”

這番話當真是語驚四座,駭人聽聞。當時宋人拘泥禮法,那□聽見過這般肆無忌憚的叛逆之倫?郭靖一生最是敬重師父,只聽得氣向上衝,搶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小龍女吃了一驚,伸手便格。郭靖武功遠勝於她,此時盛怒之下,更是出盡全力,一帶一揮,將小龍女拋出丈餘,接着手掌一探,抓住了楊過胸口“天突穴”,左掌高舉,喝道:“小畜生,你膽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楊過給他一把抓住,全身勁力全失,心中卻絲毫不懼,朝聲說道:“姑姑全心全意的愛我,我對她也是這般。郭伯伯,你要殺我便下手,我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郭靖道:“我當你是我親生兒子一般,決不許你做了錯事,卻不悔改。”楊過昂然道:“我沒錯!我沒做壞事!我沒害人!”這三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鏗然有聲。

廳上羣雄聽了,心中都是一凜,覺得他的話實在也有幾分道理,若是他師徒倆一句話也不說,在甚麼世外桃源,或是窮鄉荒島之中結成夫婦,始終不爲人知,確是與人無損。只是這般公然無忌的胡作非爲,卻是有乖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敗類。

郭靖舉起手掌,悽然道:“過兒,我心□好疼,你明白麼?我寧可你死了,也不願你做壞事,你明白麼?”說到後來,語音中已含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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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過聽他如此說,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將自己擊死。他有時雖然狡計百出,但此刻卻又倔強無比,朗聲道:“我知道自己沒錯,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舉,這一掌若是擊在楊過天靈蓋上,他那□還有性命?羣雄凝息無聲,數百道目光都望他着手掌。

郭靖左掌在空際停留片時,又向楊過瞧了一眼,但見他咬緊口脣,雙眉緊蹙,宛似他父親楊康當年的模樣,心中一陣痠痛,長嘆一聲,右手放鬆了他領口,說道:“你好好的想想去罷。”轉過身來,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臉色悲痛,心灰意懶已到極處。

小龍女招手道:“過兒,這些人橫蠻得緊,咱們走罷。”她可絲毫不知適才楊過生死之際間不容髮。楊過心想“橫蠻”二字的形容,確甚適當,大踏步走向廳口,與小龍女攜手而出,到莊外牽了瘦馬,逕自去了。

羣雄眼睜睜的望着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憤怒,有的驚詫。

楊過與小龍女並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時兩人久別重逢,遠離應囂,於適才的惡鬥、爭辯,都已忘得乾乾淨淨,只覺此刻人生已臻極美之境,過去的生涯盡是白活,而未來的時光也大可不必再過。兩人心靈相通,不交一言,默默無言的走着,到了一株垂楊樹下,兩人過去坐下,在樹蔭下倚着樹幹,漸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瘦馬在遠處吃着青草,偶而發出一聲聲低嘶。

一覺醒來,天已大明,兩人相視一笑。楊過道:“姑姑,咱們到那□去?”小龍女沉吟半晌,道:“還是回古墓去罷。”她自下得山來,只覺軟紅十丈雖然繁華,終不如在古墓中那麼逍遙自在。楊過尋思:“得與姑姑在古墓中□守一輩子,此生已無他求。”從前記掛着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個轉,卻又留戀起古墓中清淨的生涯來。當下兩人折而向北,緩緩而行。一個仍是叫他“過兒”,一個仍是叫她“姑姑”,都覺如此相處相呼,最是自然不過。

中午時分,兩人談到金輪法王的武功,都說他功夫了得,難以抵敵。小龍女忽道:“過兒,玉女心經中最後一章,咱們從沒練好過,你可記得麼?”楊過道:“記是記得的,但咱倆拆來拆去,總是不成,想來總有些甚麼地方不對。”小龍女道:“本來我也想不透,但昨天見那老道姑的寶劍抖了幾下,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楊過回想孫不二昨日所使的劍招,登時領悟,叫道:“對啦,對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學與玉女心經同時使用,怪不得咱們一直練得不對。”

當年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獨居古墓而創下玉女心經,雖是要剋制全真派武功,但對王重陽始終情意不減,寫到最後一章之時,幻想終有一日能與意中人並肩擊敵,因之這一章的武術是一個使玉女心經,一個使全真功夫,相互應援,分進合擊。林朝英當日柔腸百轉,深情無限,纏綿相思,盡數寄託於這章武經之中。雙劍縱橫是賓,攜手克敵纔是主旨所在,然而在所遺石刻之中卻不便註明這番心事。小龍女與楊過初練時相互情愫未生,無法體會祖師婆婆的深意,修習之際兩人均使本門心法,自是領會不到其中妙詣。

當下兩人一齊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對拆起來。小龍女緩緩仗動玉女劍法,楊過使的則是全真劍法。但拆了數招,仍覺難以融會。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當年創制這套劍法,心中想像與王重陽並肩禦敵,一招一式盡是相互配合照顧,此時楊龍兩人對拆,卻是將對方當成了敵人,互刺互擊,相殺相斫,自是大爲鑿枘。其實林朝英與王重陽都是當時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單隻一人已無旁人能與之對敵,這套聯手抗敵的功夫實在並無用處,只是林朝英自肆想像、以託芳心而已。她創此劍法時武功已達巔峰,招式勁急,綿密無間,不能有毫髮之差,楊過與小龍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難得心應心。

二人練了一會總感不對。小龍女道:“或許咱們記錯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練。”楊過正要答話,突聽遠處馬蹄聲響,一騎馬飛馳而至。那馬遍體赤毛,馬上之人一身紫衫,轉眼之間,一人一騎如風般掠過身邊,正是黃蓉騎着小紅馬。

楊過不願再與她一家人見面而多惹煩惱,於是與小龍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小龍女雖是師父,但除了武功之外甚麼事也不懂,楊過說改走小道,她自無異議。當晚二人在一家小返店中宿了。楊過睡在牀上,小龍女仍是用一條繩子橫掛室中,睡在繩上。二人都已決意要結爲夫婦,但在古墓中數年來都是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是自然而然的睡下,依法練功,只是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後更不分離,均感無限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來到一座大鎮。鎮上人煙稠密,車來馬往,甚是熱鬧。楊過帶同小龍女到一家酒樓用飯,剛走上樓梯,不禁一怔,只見黃蓉與武氏兄弟坐地一張桌旁正自吃飯。楊過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裝不見,上前行禮,叫了聲:“郭伯母。”

黃蓉雙眉深鎖,臉帶愁容,問道:“你見到我女兒沒有?”楊過道:“沒有啊。芙妹沒跟你在一起麼?”

黃蓉尚未答話,樓梯聲響,走上數人。當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輪法王。楊過急忙轉頭,不再跟黃蓉說話,悄悄走到小龍女身旁,低聲道:“背轉了臉,別瞧他們。”但金輪法王眼光何等銳利,一上樓梯,於樓上諸人均已盡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刺刺的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楊過本已將頭轉過,突聽黃蓉叫了聲:“芙兒!”不禁回頭,只見郭芙與金輪法王同坐一桌。眼睜睜望着母親,卻是不敢過去。

原來金輇法王陸家莊受挫,心中不忿,籌思反敗爲勝之策,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針,毒性發作,多方解救始終無效,更須設法搶奪解藥,是以未曾遠去,便在陸家莊附近逗留。也是郭芙合當遭難,清晨騎了小紅馬出來馳騁,正好遇上這個大對頭,給他一把揪下馬來。小紅馬極有靈性,發飛奔回莊,悲嘶不已。郭靖等知道女兒遇險,大驚之下,立即分頭尋找。黃蓉雖然懷有身孕,仍是帶着武氏兄弟來回探察,此日在這鎮上見到楊過師徒,不料金輪法王押着郭芙,卻也來到了這酒樓。

黃蓉一見女兒,驚喜交集,眼見她落入大敵手中,叫了一聲之後,便不再說話,拿着一雙筷子在桌上劃來劃去,籌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聽金輪法王說道:“黃幫主,這一位是你的愛女罷?前日我見她倚在你的懷中,撒癡撒嬌,有趣得緊啊。”黃蓉哼了一聲,並不答話。武修文站起身來,喝道:“枉你身爲一派宗師,比武不勝,卻來欺侮人家年輕姑娘,羞也不羞?”金輪法王對他的話只當沒聽見,又道:“黃幫主,前日較量,你們明明輸了,卻多般的橫生枝節,不是好漢行逕。你先將毒針解藥給我,然後咱們約定日子,公公道道的比一場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誰屬。”黃蓉仍是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武修文大聲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我們立時送上解藥,比武之議慢慢商量不遲。”黃蓉斜眼向楊過與小龍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藥是在這二人身上,你貿然答應對方,也不知人家給是不給。”金輪法王道:“□毒暗器,天下難道就只你們一家?你們用毒針傷我徒兒,我也能在你女兒身上釘上幾枚毒釘。你們給解藥,我們就給她治。說到放人,可沒那麼容易。”黃蓉見女兒神色如常,似乎並未受傷,但母女情深,不禁心中無主,常言道“關心則亂”,她雖機變無雙,此時竟然一籌莫展。

眼見店伴將酒菜川流不息價送到金輪法王桌上,法王等縱情飲食,大說大笑。郭芙呆呆坐着,只是凝望母親,始終不提筷子。黃蓉心如刀割,牽動內息,突然腹中又隱隱作痛。

金輪法王用完酒飯,站起身來,說道:“黃幫主,跟咱們一起走罷。”黃蓉一愕,立時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兒不放,竟連自己也要帶走,此時落了單,身邊只武氏兄弟二人,自是非他敵手,不禁臉色大變。金輪法王又道:“黃幫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我們自是以禮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論,立時恭送南歸。”他上樓見到黃蓉,便知遇到良機,只要將她擒獲,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當真是一件天大買賣送上門來。黃蓉只關心着女兒,先前竟沒想到此節。

武氏兄弟見師孃受窘,明知不敵,卻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長劍雙雙出鞘,護在師孃身前。黃蓉低聲道:“快跳窗逃走,向師父求救。”武氏兄弟兩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了一眼,這才奔向窗口。

黃蓉暗罵:“笨蛋,這當兒怎容得如此遲疑?”果然只這麼稍一稽延,已自不及。金輪法王長臂前探,一手一個,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鷹拿小雞般提了起來。武氏兄弟回劍急刺,金輪法王也不閃避,只是雙手微擺,武敦儒長劍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長劍卻刺向了哥哥。兩武大驚,急忙撒手拋劍,當□兩聲,兩柄長劍同時落地,纔算沒傷了兄弟。

金輪法王雙臂一振,將二人拋出丈許,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爺走罷。”轉頭向楊過與小龍女道:“你兩位跟黃幫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請自便,以後別來礙我的事就是。兩位武功了得,今後好好保重,再去練上一二十年,天下便無敵手。”他倒並非對二人另眼相看,卻是知道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武功雖然都不及自己,但如聯手相鬥,那就不易應付,即使得勝,也未必定可擒獲黃蓉,因之有意相間,那是得其主幹、舍其旁枝之意。他並不知黃蓉因懷孕而不便動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極其神妙,是個勁敵。

小龍女道:“過兒,咱們走罷!這老和尚很厲害,咱們打他不過的。”她滿心只盼早回古墓,與楊過長相□守,她於世間的恩仇鬥殺本來就毫不關心,見到金輪法王又感害怕,便即直言無隱。楊過答應了,站起身來,走到樓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與黃蓉永世不再相見,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只見她玉容慘淡,左手按住小腹,顯是在暗忍疼痛,楊過登時心想:“郭伯伯、郭伯母不許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們對我實無歹意,今日郭伯母有難,我如何能一走了之?只是敵人實在太強,我與姑姑齊上,也決計不是這藏僧的敵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何必將自己與姑姑的性命陪上?不如去稟報郭伯伯,讓他率人追救便是。”

楊過攜着小龍女的手,舉步下樓,只見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黃蓉身前,粗聲說道:“快走,還耽擱甚麼?”說着伸手去拉她臂膀,竟當她是囚犯一般。

黃蓉當了十餘年丐幫的幫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雖然今日遭厄,豈能受此傖夫之辱?見他黑毛茸茸的一雙大手伸將過來,當即衣袖甩起,袖子蓋上他手腕,乘勢抓住揮出,呼的一聲,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軀從酒樓窗口飛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黃蓉生性受潔,不願手掌與他手腕相觸,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樓上衆人初時聽他們說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見動手,登時大亂。

金輪法王冷笑道:“黃幫主果然好功夫。”學着蒙古武士的神氣,大踏步走上,一模一樣的伸手去拉,黃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雖是同樣的出手,自己要同樣的摔他卻是萬萬不能,只得退了一步。

楊過已走下樓梯數級,猛見爭端驟起,黃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還顧得甚麼生死安危,飛身過去拾起正敦儒掉下的長劍,一招“青龍出海”,急向金輪法王后心刺去,喝道:“黃幫主帶病在身,你乘危相逼,羞也不羞?”

金輪法王聽到背後金刃破空之聲,竟不回頭,翻過手指往他劍刃平面上一擊。噹的一響,楊過只震得右臂發麻,劍尖直垂下去,急忙飛身躍開。

金輪法王回過身來,說道:“少年,快快走罷!你年紀輕輕,武功不弱,將來成就遠勝於我,此時卻還不是我的對手,何苦強自出頭,喪生於我手下?”這幾句話軟硬兼施,既把楊過捧了一下,卻又深具威脅。他金輪被楊過與小龍女擊下,令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之位終於落空,心中對二人自是恨得牙□□地,只是此刻權衡輕重,以拿住黃蓉爲第一要義,不願多樹敵人,只盼楊過與小龍女退出這場是非,日後再找這兩個小輩的晦氣不遲。他稱雄西藏,頗富謀略,非徒武功驚人而已。

這幾句話不亢不卑,確又不是大言欺人,楊過究是少年心性,聽他說自己將來造就還勝於他,心中自是喜樂,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氣,要練到你這般厲害的功夫很不容易。這位黃幫主自小養我大的,你還是別難爲她罷。她今日若非有病,你的武功未必勝得過她,你如不信,待她將病養好了,跟你比試一場如何?”他只道金輪法王自負功夫了得,被他這麼一激,或許真的不再與黃蓉爲難。

豈知金輪法王本來擔心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聯手合力,這纔對楊過客氣,此刻聽了他這幾句話,向黃蓉臉上一望,果見她容色憔悴,病勢竟自不輕,心想單憑你這兩個少年男女,我金輪法王又有何懼?當下冷笑一聲,搶到梯口,說道:“那你也留下罷!”

小龍女站在梯間,被金輪法王將她與楊過隔開,心中不樂,說道:“和尚你走開,讓他下來。”金輪法王雙眉倒豎,“單掌開碑”,一招疾推下去,他膂力本大,這一招居高臨下,更是威猛無比。小龍女那敢硬接?她懸念楊過身在樓頭,不向梯底躍下,雙足一登,竟以絕頂輕功從敵人身畔擦過,與楊過並肩而立。金輪法王當她從左側掠過時回肘反打,竟然一擊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輕捷。楊過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長劍交在她手□,說道:“姑姑,這和尚無禮,咱們打他。”

嗆□一響,金輪法王從袍子底下取出一隻輪子,這輪子與他先前所使的金輪一般大小,只顏色黑黝黝地,卻是精鐵所鑄,輪上也鑄有密宗真言。他共有金銀銅鐵鉛五隻輪子,當真遇上大敵之時,可以五輪齊出,但他已往只用一隻金輪,已自打敗無數勁敵,因此上得了金輪法王的名號,其餘銀銅鐵鉛四輪卻從未用過,其實依他武學修爲,原該稱“五輪法王”纔是。陸家莊比武時金輪被楊過用金剛杵搗下,這時將鐵輪取出,說道:“黃幫主,你也一齊上麼?”他雖見黃蓉臉有病容,終是忌憚她武功了得,這句“黃幫主”一呼,點醒她是一幫之主,如與旁人聯手合力鬥他一人,未免墮了幫主的身分。

楊過叫道:“黃幫主要回家啦,她沒空跟你嚕唆。”轉頭向黃蓉道:“郭伯母,你帶了芙妹走罷。”他已打定主意,自己與小龍女合力拒敵,打是打不過的,但勉力抵擋一陣,設法逃走,卻多半辦得到,好在此時並非比武賭勝,只須逃脫魔掌,就算逃得狼狽萬狀,又有何妨?當下挺劍向法王刺去。小龍女見他使的是玉女心經功夫,於是跟着揮劍旁擊,她心中無甚打算,既見楊過與這和尚動手,也就出手相助。

金輪法王舞動輪子,擋開兩劍,他嫌酒樓上桌椅太多,施展不開手腳,一面舞輪,一面飛腳將桌椅踢開。楊過心想:“跟你以力硬拚,我們定然要輸,只有跟你糾纏,纔可抵擋得片刻。”見他踢開桌椅,便反把桌椅推轉,擋在敵我之間。他與小龍女都是輕身功夫了得,東鑽西竄,並不正式和敵人拚鬥,再加上忽爾投擲酒壺,忽爾翻潑菜盤,只鬧得樓面上酒漿菜汁,淋漓滿地。

如此一鬧,黃蓉已乘機拉過郭芙。達爾巴中了楊過的“移魂大法”之後,此時兀自時昏時醒,霍都中毒重傷,其餘的蒙古武士本領低微,那□擋得住黃蓉?楊過大叫:“郭伯母,你們快走罷!”但黃蓉見金輪法王招數厲害,楊、龍二人出盡全力,仍是難以招架,此刻胡鬧歪打,尚可擋得一擋,若是給他找到破綻,猛下毒手,這兩個少年男女那□還有性命?心想:“他捨命救我,我豈能只圖自身,舍之而去?”站在樓頭,悄立觀戰。

武氏兄弟卻連聲催促:“師孃,咱們先走罷,你身子不適,須得保重。”黃蓉初時不理,聽他們催得緊了,怒道:“爲人不講‘俠義’二字,練武有何用處?活在世上又有何用處?這姓楊的強過你們百倍。哼,你兄弟倆好好想一想罷。”武氏兄弟一番好意,卻給師母一頓搶白,訕訕的老大不是意思。

郭芙從地下拾起一條斷了的桌腳,叫道:“武家哥哥,咱們齊上。”黃蓉一把拉住,說道:“憑你這點功夫,上去送死麼?”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她見楊過與小龍女出招也無甚特異奧妙之處,有時姿式雖妙,劍招卻毫不凌厲狠辣。

金輪法王每次追擊,總是給地下倒翻的桌椅擋住去路,而楊、龍二人轉動靈活,飄忽來去,盡是遊鬥。他心念一動,足下突然使勁,只聽喀喇喇、喀喇喇響聲不絕,一張張倒翻的桌椅在他足底碎裂斷折。他手上舞動鐵輪攻拒轉打,足底卻使出“千斤墜”功夫,雙腳踏到何處,何處的桌椅便斷,再鬥得數轉,樓面上堆成一層碎木殘塊,三人均在碎木層上相鬥,再無桌椅阻手礙腳,擋住去路。

此時金輪法王大踏步來去,鐵輪幌得當□□直響,雙臂大開大闔,以急招向二人猛攻。楊過與小龍女少了桌椅的阻隔,只得以真功夫抵擋。金輪法王連進三招,楊過架得手臂隱隱生痛。金輪法王得理不讓人,第四招當頭猛砸下來,鐵輪未到,已是挾着一股疾風,聲勢極是驚人。楊過與小龍女雙劍齊上,劍尖抵中鐵輪,合雙劍之力,才擋過了這一招,但兩柄劍均已被壓得彎了。

兩人同時奮力將鐵輪彈開,楊過長劍直刺,攻敵上盤,小龍女橫劍急削敵人左腿。金輪法王飛腳向小龍女手腕踢去,鐵輪斜打,擊向楊過項頸。楊過低頭蹲腿,閃避鐵輪。不料此時奇峰突起,金輪法王右手陡鬆,鐵輪竟向楊過頭頂摔落,他雙手得空,同時向小龍女肩上抓去。

就在這瞬息之間,二人同時遭逢奇險。黃蓉“啊”的一聲叫,要待搶上相救,只見楊過身子貼地斜飛,尚未落地,長劍已直刺金輪法王后心,這一招也是一舉兩得,攻守兼備,既解自身危難,且以“圍魏救趙”之計,使金輪法王不敢再向小龍女進擊,此招叫作“雁行斜擊”,卻是全真派的劍法。

金輪法王“咦”的一聲,乘鐵輪尚未落地,右腳腳背在鐵輪上一抄,那輪子激飛起來,當□□聲響,向楊過頭上砸到。楊過在危急中使了一招全真派劍法,居然收到奇效,跟着又是一招全真派的“白虹經天”,平劍向輪子打去。輪重劍輕,這一劍平擊本無效用,但這一下打得恰到好處,合上了武學中“四兩撥千斤”的道理,鐵輪方向轉過,反向金輪法王頭上飛去。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大聲喝采。

金輪法王膽敢兵刃脫手、飛輪擊敵,原是□到敵人無力接輪,若是對方以兵刃砸碰飛輪,不論多麼沉重的鋼鞭大刀,撞上了均非脫手不可,那料到楊過竟有撥打輪子的功夫?盛怒之下,伸手抓住鐵輪,暗用轉勁,又將輪子飛出。這時勁力加急,輪子竟然寂然無聲,卻是鐵輪飛轉太快,輪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楊過第一次撥他輪子,是無意中用上了九陰真經的功夫,這時再度伸劍拍打,噹的一聲,長劍震得脫手。金輪法王立時一記“大摔碑手”重重拍去。原來楊過的九陰真經功夫未曾練熟,這次力道用得不正。

小龍女見楊過遇險,纖腰微擺,長劍急刺,這一招去勢固然凌厲,抑且風姿綽約,飄逸無比,卻已使上了“玉女心經”中最後一章的武功。黃蓉母女看得心曠神怡,同聲叫道:“好!”

金輪法王收掌躍起,抓住輪子架開劍鋒,楊過也乘機接回長劍,適才這一下當真是死□逃生,但人當危急之際心智特別靈敏,猛地□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劍法,難以抵擋。但我使全真劍法,她使玉女劍法,卻均化險爲夷。難道心經的最後一章,竟是如此行使不成?□當下大叫:“姑姑,‘浪跡天涯’!”說着斜劍刺出。小龍女未及多想,依言使出心經中所載的“浪跡天涯”,揮劍直劈。兩招名稱相同,招式卻是大異,一招是全真劍法的厲害劍招,一着是玉女劍法的險惡家數,雙劍合璧,威力立時大得驚人。金輪法王無法齊擋雙劍擊刺,向後急退,嗤嗤兩聲,身上兩劍齊中。虧得他閃避得宜,劍鋒從兩脅掠過,只劃破了他衣服,但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金輪法王百忙中又急退兩步,以避鋒銳,只聽楊過叫道:“花前月下!”一招自上而下搏擊,模擬冰輪橫空、清光鋪地的光景。小龍女單劍顫動,如鮮花招展風中,來回揮削,只幌得金輪法王眼花撩亂,渾不知她劍招將從何處攻來,只得躍後再避。楊過又叫:“清飲小酌!”劍柄提起,劍尖下指,有如提壺斟酒。小龍女劍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櫻脣,宛似舉杯自飲一般。

金輪法王見二人劍招越來越怪,可是相互呼應配合,所有破綻全爲旁邊一人補去,厲害殺着卻是層出不窮。他越鬥越驚,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輩出,似這等匪夷所思的劍法,我在西藏怎能夢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可小睹了天下英雄。”氣勢一餒,更呈敗象。

楊過和小龍女修習這章劍法,數度無功,此刻身遭奇險,相互情切關心,都是不顧自身安危,先救情侶,正合上了劍法的主旨。這路劍法每一招中均含着一件韻事,或“撫琴按蕭”、或“掃雪烹茶”、或“松下對弈”、或“池邊調鶴”,均是男女與共,當真是說不盡的風流旖旎。林朝英情場失意,在古墓中鬱鬱而終。她文武全才,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最後將畢生所學盡數化在這套武功之中。她創制之時只是自舒懷抱,那知數十年後,竟有一對情侶以之克御強敵,卻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楊過與小龍女初使時尚未盡會劍法中的奧妙,到後來卻越使越是得心應手。使這劍法的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侶,則許多精妙之處實在難以聽會;相互間心靈不能溝通,則聯劍之際是則太過客氣,是尊長小輩則不免照拂仰賴;如屬夫妻同使,妙則妙矣,可是其中脈脈含情、盈盈嬌羞、若即若離、患得患失諸般心情卻又差了一層。此時楊過與小龍女相互眷戀極深,然而未結絲蘿,內心隱隱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當真是亦喜亦憂,亦苦亦甜,這番心情,與林朝英創制這套“玉女素心劍”之意漸漸的心息相通。

黃蓉在旁觀戰,只見小龍女暈生雙頰,□覯羞澀,楊過時時偷眼相覷,依戀迴護,雖是並戰強敵,卻流露出男歡女悅、情深愛切的模樣,不由得暗暗心驚,同時受了二人的感染,竟回想到與郭靖時的情景。酒樓上一片殺伐聲中,竟然蘊含着無限的柔情密意。

楊過與小龍女靈犀暗通,金輪法王更難抵禦,深悔適才將桌椅盡皆踏毀了,否則有桌椅阻隔,敵人攻勢不能如此凌厲,眼見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當下一步步退向樓梯,又一級級的退了下去。楊過與小龍女居高臨下的逼攻,眼見就可將他逐走。黃蓉叫道:“除惡務盡,過兒,別放過了他。”她瞧出楊過與小龍女所以勝得金輪法王,全憑了一套奇妙的劍法,看來倒有八分僥倖,若是今日放過了他,此人武學深,回去窮思精研,想出了破解這套劍法的法門,日後再要相除卻是千難萬難。

楊過答應一聲,猛下殺手,“小園藝菊”、“西窗夜話”、“柳蔭聯句”、“竹□臨池”,一招招的使將出來,金輪法王幾乎連招架都有不及,別說還手。

楊過本擬遵照黃蓉囑咐乘機殺他,那知林朝英當年創制這路劍法本爲自娛抒懷,實無傷人斃敵之意,其時心中又充滿柔情,是以劍法雖然厲害,卻無一招旨在致敵死命。這時楊龍二人雖逼得金輪法王手忙腳亂,狼狽萬狀,要取他性命卻亦不易。

金輪法王不明劍法的來歷,眼見對方奇招疊出,只道厲害殺着尚未使出,只要二人一用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計上心來,足下用勁,每在樓梯上退一級,便踏斷一級樓梯。他魁梧的身軀攔在梯心,楊龍二人無法搶前,待得三級樓梯斷截,長劍已自遞不到他身前。金輪法王鐵輪一舉,說道:“今日見識中原武功,老衲佩服得緊。你們這套劍法叫做甚麼名堂?”楊過正色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棒法與刺驢劍術爲首,我們這套劍法,就是刺驢劍術了。”金輪法王一怔,道:“刺驢劍術?”楊過道:“是啊,刺禿驢的劍術。”金輪法王才知他是繞彎兒相罵,心中大怒,喝道:“無禮小兒,終須叫你知道金輪法王的手段。”鐵輪嗆□□一揮,大踏步而法。

但見他身形飄飄,去得好快,幾下急幌,已在牆角邊隱沒。楊過料知難以追上,轉過身來,卻見達爾巴扶着霍都,臉色慘白,站在當地,說道:“大師兄,你殺我不殺?”楊過見二人可憐,向黃蓉道:“郭伯母,放他們走了,好不好?”黃蓉點了點頭。楊過又見霍都神情委頓,憔悴不堪,從懷□摸出一小瓶玉蜜蜂來,指指霍都,做過服藥姿勢,交給達爾巴。達爾巴大喜,與霍都嘰哩咕嚕說了一陣。霍都取出一包藥紛,交給楊過,說道:“那位使筆的前輩中了我毒釘,這是解藥。”

達爾巴向楊過合十行禮,說道:“大師兄,多謝。”楊過也合十還禮,嬉皮笑臉的學他藏語,說道:“大師兄,多謝。”達爾巴大奇:“大師兄爲甚麼叫我大師兄?”轉念一想,便即明白:“他轉世爲人,已讓我爲大,不來跟我爭大師兄之位。”心下更加感激,向楊過深深打躬,伸左臂抱起霍都,與衆蒙古武士一齊去了。

楊過將解藥交於黃蓉,躬身施禮,說道:“郭伯母,小侄就此別過,伯母和郭伯伯多多保重。”想到這番別後再不相見,心中甚是難過。黃蓉問道:“你到那□去?”楊過道:“我和姑姑去個見不到人的所在隱居,從此永不出來,免得累了郭伯伯與你的聲名。”

黃蓉尋思:“他今日捨命救了我和芙兒,恩德非淺,眼見他陷迷沉倫,我豈可不相救於他?”於是說道:“那也不忙在這一刻,今兒大多兒累了,咱們找個客店休息一宵,明日分手動身不遲。”楊過見她情意懇摯,不便違拗,也就答應了。

黃蓉取出銀兩,賠了酒樓的破損,到鎮上佯客店休息。當晚用過晚膳,黃蓉差開郭芙,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說話,將小龍女叫進房來,說道:“妹子,我有一件事送給你。”小龍女道:“你給我甚麼?”

黃蓉將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給她梳頭,只見她烏絲垂肩,輕軟光潤,極是可愛,於是將她柔絲細心捲起,從自己頭上取下一枚束髮金環,說道:“妹妹,我給你這個戴。”那金環打造得極是精緻,通體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迴繞,相連處鑄成一朵將開未放的玫瑰。黃藥師收藏天下奇珍異寶,她偏偏揀中了這枚金環,匠藝之巧,可想而知。小龍女從來不戴甚麼首飾,束髮之具就只一枚荊釵而已,雖見金環精巧,也不在意,隨口謝了,黃蓉給她戴在頭上,隨即跟她□談。

說了一陣子話,只覺她天真無邪,世事一竅不通,燭光下但見她容色秀美,清麗絕俗,若非與楊過有師徒之份,兩人確是一對璧人,問道:“妹子,你心中很歡喜過兒,是不是?”小龍女盈盈一笑,道:“是啊,你們爲甚麼不許他跟我好?”

黃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時,父親不肯許婚郭靖,江南七怪又罵自己爲“小妖女”,直經過重重波折,才得與郭靖結成鴛侶,眼前楊過與小龍女真心相愛,何以自己卻來出力阻擋?但他二人師徒名份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大乖倫常,有何臉面以對天下英雄?當下嘆了口氣,說道:“妹子,世間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與過兒結成夫妻,別人要一輩子瞧你不起。”小龍女微笑道:“別人瞧我不起,那打甚麼緊?”

黃蓉又是一怔,只覺她這句話與自己父親倒是氣味相投,當真有我行我素、普天下人皆不在眼底之概;想到此處,不禁點了點頭,心想似她這般超羣拔類的人物,原不能拘以世俗之見,但轉念又想起丈夫對楊過愛護之深,關顧之切,不論他是否會做自己女婿,總盼他品德完美,於是說道:“過兒呢?別人也要瞧他不起。”小龍女道:“他和我一輩子住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快快活活,理會旁人作甚?”黃蓉問道:“甚麼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小龍女道:“那是一座好大的古墓,我向來就住在□面的。”黃蓉一呆,道:“難道今後你們一輩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遠不出來了?”

小龍女很是開心,站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說道:“是啊,出來幹麼?外邊的人都壞得很。”黃蓉道:“過兒從小在外邊東飄西蕩,老是關在一座墳墓之中,難道不氣悶麼?”小龍女笑道:“有我陪着他,怎會氣悶?”黃蓉嘆道:“初時自是不會氣悶。但多過得幾年,他就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來,就會煩惱了。”

小龍女本來極是歡悅,聽了這幾句話,一顆心登時沉了下來,道:“我問過兒去,我不跟你說了。”說着走出房去。

黃蓉見她美麗的臉龐上突然掠過一層陰影,自己適才的說話實是傷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之心,登時頗爲後悔,但轉念又想,自己見得事多,自不同兩個少年男女的一廂情願,這番忠言縱然逆耳,卻是深具苦心,心想:“不知過兒怎麼說?”於是悄悄走到楊過窗下,要聽聽二人對答之言。

只聽小龍女問道:“過兒,你這一輩子跟我在一起,會煩惱麼?會生厭麼?”楊過道:“你又問我幹麼?你知道我只有喜歡不盡。咱兩個直到老了、頭髮都白了、牙齒跌落了,也仍是歡歡喜喜的□守不離。”這幾句話情辭真摯,十分懇切。小龍女聽着,心中感動,不由得癡了,過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這麼。”從囊中取出根繩子,橫掛室中,說道:“睡罷!”楊過道:“郭伯母說,今晚你跟她母女倆睡一間房,我跟武氏兄弟倆睡一間房。”小龍女道:“不!爲甚麼要那兩個男人來陪你?我要和你睡你一起。”說着舉手一揮,將油燈滅了。

黃蓉在窗外聽了這幾句話,心下大駭:“她師徒倆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那老道趙志敬的話並非虛假。”

她想兩個少年男女同牀而睡,不便在外偷聽,正待要走,突見室內白影一閃,有人凌空橫臥,幌了幾下,隨即不動了。黃蓉大奇,藉着映入室內的月光看去。只見小龍女橫臥在一根繩上,楊過卻睡在炕上。二人雖然同室,卻是相守以禮。黃蓉俏立庭中,只覺這二人所作所爲大異常人,是非實所難言。

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寢,忽聽腳步聲響,郭芙與武氏兄弟從外邊回來。黃蓉道:“敦兒、修兒,你哥兒倆另外去要間房,不跟楊家哥哥一房睡罷。”武氏兄弟答應了。郭芙卻問:“媽,爲甚麼?”黃蓉道:“不關你事。”武修文笑道:“我知道爲甚麼。他二人師不師、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黃蓉皮臉斥道:“修兒,你不乾不淨的說甚麼?”武敦儒道:“師孃你也忒好,這樣的人理他幹麼?我是決不跟他說話的。”郭芙道:“你兒他二人救了咱們,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寧可教金輪法王殺了,好過受這些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黃蓉怫然不悅,道:“別多說了,快去睡罷。”

這一番話楊過與小龍女隔窗都聽得明白。楊過自幼與武氏兄弟不和,當下一笑而已,並不在意。小龍女心中卻在細細琢磨:“幹麼過兒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來想去難以明白,半夜□叫醒楊過,問道:“過兒,有一件事你須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過得幾年,可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楊過一怔,半晌不答。小龍女又問:“你若是不能出來,可會煩惱?你雖愛我之心始終不變,在古墓中時日久了,可會氣悶?”

這幾句話楊過均覺好生難答,此刻想來,得與小龍女終身□守,當真是快活勝過神仙,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縱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厭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呢?順口說一句“決不氣悶”,原自容易,但他對小龍女一片至誠,從來沒半點虛假,沉吟片刻,道:“姑姑,要是咱們氣悶了、厭煩了,那便一同出來便是。”

小龍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心想:“郭夫人的話倒非騙我。將來他終究會氣悶,要出墓來,那時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樂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輕賤於他?想來我是個不祥之人了。我喜歡他、疼愛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那他還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終南山巔,他不肯答應要我做妻子,自必爲此了。”反覆思量良久,只聽得楊過鼻息調勻,沉睡正酣,於是輕輕下地,走到炕邊,凝視着他俊美的臉龐,中心慄六,柔腸百轉,不禁掉下淚來。

次晨楊過醒轉,只覺肩頭溼了一片,微覺奇怪,見小龍女不在室中,坐起身來,卻見桌面上用金針刻着細細的八個字道:

“善自珍重,勿以爲念。”

楊過登時腦中一團混亂,呆在當地,不知所措,但見桌面上淚痕瑩瑩,兀自未乾,自己肩頭所溼的一片自也是她淚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亂,推窗躍出,大叫:“姑姑,姑姑!”

店小二上來侍候。楊過問他那白衣女客何時動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對。楊過心知此刻時機稍縱即逝,要是今日尋她不着,只怕日後難有相會之時,奔到馬廄中牽出瘦馬,一躍而上。郭芙正從房中出來,叫道:“你去那□?”楊過聽而不聞,沿大路縱馬向北急馳,不多時已奔出了數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卻那□有小龍女的人影?

又奔一陣,只見金輪法王一行人騎在馬上,正向西行。衆人見他孤身一騎,均感差愕。金輪法王提□催馬,向他馳來。

楊過未帶兵刃,鬥逢大敵,自是十分兇險,但他此時心中所思,只是小龍女到了何處,自身安危渾沒念及,眼見金輪法王拍馬過來,反而勒轉馬頭,迎了上去,問道:“你見到我師父麼?”金輪法王見他並不逃走,已自奇怪,聽了他問這句話,更是一愕,隨口答道:“沒見啊,她沒跟你在一起麼?”

二人一問一答,均出倉卒,未經思索,但頃刻之間,便都想到楊過一人落單,就非法王敵手。二人眼光一對,胸中已自了然。楊過雙腿一夾,金輪法王已伸手來抓。但瘦馬神駿非凡,猶似疾風般急掠而過。法王催馬急趕,楊過一人一騎早已遠在裡許之外,再難追上。法王心念動處,勒馬不追,尋思:“他師徒分散,我更有何懼?黃幫主若是尚未遠去,嘿嘿……”當即率領徒衆,向來路馳回。

楊過一陣狂奔,數十里內訪不到小龍女的半點蹤跡,但覺胸間熱血上涌,昏昏沉沉,竟險些暈倒在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怎麼又得罪她啦?她離去之時流了不少眼淚,那自非惱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說在古墓之中日久會厭,她只道我不願與她長相□守。”想到此處,眼前登見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着她便是。”不由得破涕爲笑,在馬背上連翻了幾個□鬥。

適才縱馬疾馳,不辨東西南北,於是定下神來,認明方向,勒轉馬頭,向終南山而去。一路上越想越覺所料不錯,倒將傷懷懸想之情去了九分,放開喉嚨,唱起山歌來。

過午後在路邊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麪條,出來之時匆匆未攜銀兩,覷那店主人不防,躍上馬背,急奔而逃,只聽店主人遠遠在後叫罵,卻那□奈何得了他?不禁暗自好笑。

行到申牌時分,只見前面黑壓壓一片大樹林,林中隱隱傳出呼叱喝罵之聲。他心中微驚,側耳聽去,卻是金輪法王與郭芙的聲音。

他心知不妙,躍下馬背,把□繩在轡頭上一擱,隱身樹後,悄步尋聲過去探索,走了十餘丈,望見樹林深處的亂石堆中,黃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與金輪法一行拒敵。但見武氏兄弟臉上衣上都是血漬,黃蓉、郭芙頭髮散亂,神情甚是狼狽,看來若非金輪法王要拿活口,只怕四人都早已喪生於他鐵輪之下。

楊過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間,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這便如何是好?可有甚麼法兒能救得郭伯母?”忽見金輪法王揮輪砸出,黃蓉無力硬架,便在一堆亂石之後一縮。金輪法王在亂石外轉來轉去,竟然攻不到她身前。楊過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也是倚賴亂石避難,危急中只須躲到石後,達爾巴諸人就須遠兜圈子,方能追及,那時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亂石之後。楊過詫異之極,見這幾堆平平無奇的亂石居然有此妙用,實是不可思議,看來黃蓉等雖危實安,只是無法出亂石陣逃走而已。

金輪法王久攻不下,雖然打傷了武氏兄弟,但傷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被郭芙刺死,眼見黃蓉所堆的這許多亂石大有古怪,須得推究出其中奧妙,方能擒獲四人。他自負才智過人,反正這幾人說甚麼也逃不脫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亂石陣的佈局,大踏步闖進陣中,手到擒來,方顯本事。於是左手一揮,約退諸人,自己也退開丈餘,望着亂石陣暗自凝思。大凡行兵佈陣,脫不了太極兩儀、五行八卦的變化,金輪法王精通奇門妙術,心想這亂石陣雖怪,總也不離五行生剋的道理。

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剛似瞧出了一點端倪,略加深究,卻又全盤不對,左翼對了,右翼生變,想通了陣法的前鋒,其後尾卻又難以索解,不禁呆在當地,驚佩無已。他文武全才,實是掌世出類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難題,務要憑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願。

楊過見金輪法王皺起眉頭沉思,良久不動,突然間雙眼精光大盛,身形幌動,闖進亂石陣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這一下變生不測,黃蓉等三人大驚失色,登時手足無措,若是出陣去救,非遭他毒手不可。

原來郭芙見敵人呆立不動,一時大意,竟不遵母親所示的方位站立,離了陣法的蔽障。金輪法王一見有隙可乘,立時出手擒獲,當下伸指點了她脅下穴道,放在地上。他故意不點啞穴,讓她哀聲求救,好激得黃蓉出陣。郭芙只感周身麻□難當,忍不住呻吟出聲。黃蓉豈不知敵人詭計,但聽到女兒的哀聲,心中如沸,只是咬住嘴脣強忍。

楊過在樹後瞧得明白,眼見黃蓉竹棒一擺,就要奔出亂石堆搶救愛女,這一出去可是兇險之極,當下不及細想,猛地躍出,抓住郭芙後心,向亂石堆撲去。金輪法王鐵輪飛出,擊向他後心,楊過人在半空,難以閃避,用力將郭芙朝黃蓉推去,同時使個“千斤墜”,身子直落,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摔在亂石堆上,但聽得嗆□□聲音響亮,鐵輪自頭頂疾飛而過,兜了個圈子,又飛回法王手中。

黃蓉抱住愛女,悲喜交集,見楊過從亂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腫,忙伸竹棒指引他進入石陣。

金輪法王見功敗垂成,又是楊過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說道:“好,你乖乖的自投羅網,卻省得日後再來找你了。”

楊過這一下奮身救人,實是激於義憤,進了石陣之後,纔想起這一出手,瞧來自己性命也得饒上了,此生再難見小龍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黃蓉問道:“你師父呢?”楊過黯然道:“她突然半夜□走了,我正在找她。”黃蓉嘆了口氣,說道:“過兒,你又何必多此一舉?”楊過只有苦笑,搖頭道:“郭伯母,我傻□傻氣,心頭熱血一涌,這就管不住自己了。”黃蓉道:“好孩子,你心腸好,跟你爹……”說了一半,突然住口。楊過顫聲道:“郭伯母,我爹爹是壞人,是不是?”黃蓉垂頭道:“你要知道這個幹麼?”突然叫道:“小心,到這□來!”拉着他跨過兩堆亂石,避開了金輪法王一下偷襲。

楊過向那亂石堆前前後後望了一陣,好生佩服,說道:“郭伯母,如你這般聰明才智,並世再無第二個了。”黃蓉替女兒解開穴道,正自給她按摩,微笑着未答。郭芙道:“你知道甚麼?我媽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厲害呢。”楊過在桃花島上曾見到黃藥師的諸般手澤,只是當時年幼,未能領略這中間的妙處,此刻經郭芙一提,連連點頭,不由得悠然神往,嘆道:“幾時得能拜見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這一生。”

驀地□金輪法王闖過兩堆亂石,又攻了過來。楊過手中沒兵器,忙拾起黃蓉拋在地下的竹棒,搶出去阻擋,呼呼兩棒,使上了打狗棒法。法王見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戰,拆了數招,突然間兩人腳下同時在亂石上一絆,均是一個踉蹌。法王只怕中了暗算,躍出陣去。

黃蓉接引楊過進來,指派武氏兄弟與女兒搬動石塊,變亂陣法,問楊過道:“你這打狗棒法到底從何處學來?”楊過於是照實述說如何在華出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比武、洪七公如何傳授棒法等情,但他怕激動黃蓉心神,洪七公逝世的經過卻隱瞞不言。黃蓉嘆道:“你遇合之奇,確是罕有。”忽地心念一動,說道:“過兒,你很聰明,且想個法兒,脫卻今日之難。”

楊過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計策,當下故作不知,說道:“若是你身子安健,和我雙戰法王,自能獲勝,又或能邀得我師父來,那也好了。”黃蓉道:“我身子一時三刻之間怎能痊可?你師父也不知去了那□。我另有一個計較在此,卻須用到這幾堆亂石。這石陣是我爹爹所授,其中變幻百端,刻下所用的還不到二成。”楊過又驚又喜,想起黃藥師學究天人,大是讚歎。

黃蓉道:“我師父授你的打狗棒法僅是招式,而你在樹上聽到我說的只是口訣大意。現下我將棒法中的精微變化一併傳你。”楊過大喜,卻以退爲進,說道:“這個只怕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幫幫主,歷來不傳外人。”黃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甚麼狡獪?這棒法我師父傳了你三成,你自個兒偷聽了二成,今日我再傳你二成。餘下三成,就得憑你自己才智去體會領悟,旁人可傳授不來。這一來並非有人全套傳你,二來今日事急,也只好從權。”

楊過跪倒在地,拜了幾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時,你曾答應傳我功夫,今日才傳,也還不遲。”黃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記恨,是不是?”楊過笑道:“我那□敢?”於是黃蓉輕聲俏語,將棒法的奧妙之處,一一說給他知曉。

金輪法王在亂石外望見楊過向黃蓉磕頭,二人有說有笑,唧唧噥噥,不知搗甚麼鬼了,瞧來似乎有恃無恐,竟是全不將自己放在眼內。雖是心中有氣,但他素來持重,知道眼前這二人武功雖然敵不過自己,卻實在鬼計多端。可別不小心上了大當,定要參透其中機關,再定對策。也幸好他緩下了攻勢,黃蓉與楊過不必應敵,不到半個時辰,已將竅要說完。

楊過聰明穎悟,勝過魯有腳百倍,真所謂聞一知十,舉一反三,兼之他對這套棒法早已費過許多心血推詳,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處,今日黃蓉略加點撥,立行豁然貫通。金輪法王遙遙望見黃蓉神色端嚴安詳,口脣微動,楊過卻是搔耳摸腮,喜不自勝,實不知二人葫蘆中賣甚麼藥,但此事於己不利,當可斷言。

楊過聽完要訣,問了十餘處艱深之點,黃蓉一一解說,說道:“行啦,你問得出這些疑難,足證你領悟已多。這第二步嘛,咱們就要把這和尚誘進陣來擒獲。”

楊過一驚,道:“將他擒住?”黃蓉道:“那又有何難?此刻你我聯手,智勝於彼,力亦過之。現下我要解說這亂石陣的奧妙,你一時定然難以領會,好在你記心甚好,只須將三十六般變化死記即可。”於是一項一項的說了下去,青龍怎樣演爲白虎,玄武又怎生化爲朱雀。

原來這亂石陣乃是從諸葛亮的八陣圖中變化出來。當年諸葛亮在長江之濱用石塊布成陣法,東吳大將陸遜入陣後難以得脫。此刻黃蓉所佈的便是師法諸葛武候的遺意,只是事起倉卒,未及布全,大敵奄至,那陣法不過稍具規模而已。但縱然如此,也已嚇得金輪法王心神不定,眼睜睜望着面前五人,卻是不敢動手。

這陣圖的三十六項變化,實是繁複奧妙,饒是楊過聰明過人,一時記得明白的也只十餘變。眼見天色將暮,金輪法王蠢蠢欲動,黃蓉道:“就只這十幾變,已足困死他有餘。你出去引他入陣,我變動陣法,將他困住。”

楊過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若再到桃花島上,你肯不肯將這門學問盡數教我?”黃蓉抿嘴一笑,涼風拂鬢,夕陽下風致嫣然,說道:“你若肯來,我如何不肯教?你捨命救了我和芙兒兩次,難道我還似從前這般待你麼?”

楊過聽了,胸中暖烘烘地極是舒暢,此時黃蓉不論教他幹甚麼?他當真是百死無悔,當下提起竹棒,轉出石陣,叫道:“生了□的鐵輪法王,你有膽子,就來跟我鬥三百回合!”

金輪法王正自擔心他們在石陣中搗鬼,暗算自己,見他出陣挑戰,正是求之不得,嗆□□鐵輪響動,斜劈過去。他怕楊過相鬥不勝,又逃回陣中,是以攻了兩招之後,逕自抄他後路,要逼得他遠離石陣。豈知楊過新學了打狗棒法的精要,將那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字訣使將出來,果然是變化精微,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搶攻,略見疏神,竟被他在大腿上戳了一下,雖在危急中急閉穴道,未曾受傷,卻也是疼痛良久。

他吃了這一下苦頭,再也不敢怠忽,掄起鐵輪,凝神拒戰,眼前對手雖只是個十餘歲的少年,他卻如接大敵,攻時敬,守時嚴,竟當他是一派大宗主那麼看待。這一來,楊過立感不支,打狗棒法雖妙,即學即用,究是難以盡通,當下使個“封”字訣擋住鐵輪攻勢,移動腳步,東突西衝。金輪法王跟着他竹棒攻守變招,眼見他向外衝擊,心想來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遠離石陣。不料退了十幾步,突然右腳在一塊巨石上一絆,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已被誘進石陣。

他心知不妙,只聽黃蓉連聲呼叫:“朱雀移青龍,巽位改離位,乙木變癸水。”武氏兄弟與郭芙搬動岩石,石陣急變。金輪法王大驚失色,停輪待要察看周遭情勢,楊過的竹棒卻纏了上來。這打狗棒法與他正面相敵雖尚不足,擾亂心神卻是有餘,法王腳下連絆幾下,站立不穩,知道石陣極是厲害,陷溺稍久,越轉越亂,危急中大喝一聲,躍上亂石。本來上了石堆,即可不受石陣困惑,否則方位迷亂,料來只須筆直疾走定可出陣,豈知奔東至西,往南抵北,只不過在十餘丈方圓內亂兜圈子,終於精力□盡,束手待斃。但法王剛上石堆,楊過已揮棒打向腳骨,他鐵輪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躍下平地,橫輪反擊。

又拆十餘招,眼見暮色蒼茫,四下□亂石嶙峋,石陣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氣,饒是他藝高膽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驚,突然間腦海中靈光一閃,已有計較,左足一抄,一塊二十餘斤的大石已被他抄起,飛向半空,跟着右腿掠出,又是一塊大石高飛。他身形閃動,雙腿連抄,大石砰□山響,互撞之下,火花與石屑齊飛,那亂石陣霎時破了。黃蓉等五人大驚,連連閃避空中落下來的飛石。

此時金輪法王若要出陣,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爲攻,左掌探出,竟來擒拿黃蓉。楊過棒尖向他後心點到,法王鐵輪斜揮架開,左掌卻已搭到黃蓉的肩頭。她如向後閃躍,原可避過,但耳聽風聲勁急,半空中一塊大石正向身後猛砸下來,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勾法王左腕。法王叫聲:“好!”把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勢外甩之際,突運神力,向懷□疾拉。

若在平日,黃蓉自可運勁卸脫,但此刻內力不足,叫聲“啊喲”,已自跌倒。楊過大驚,當下顧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撲出,抱住了法王雙腿,兩人一齊摔倒。

金輪法王武功究竟高出他甚多,人未着地,右掌揮出,擊向楊過右胸。楊過忙伸左臂擋格,拍的一聲,掌臂相交,楊過只覺胸口氣血翻涌,身子便如一困稻草般飛了出去。就在此時,空中最後一塊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響,正好撞在法王背心。這一撞沉猛之極,他內功再強,卻也經受不起,雖然運功將大石彈開,但身子幌了幾下,終於向前僕跌。

頃刻之間,石落陣破,黃蓉、楊過、法王三人同時受傷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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