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聲“叮~”的擊磬脆響傳出。那“南無阿彌陀佛”的誦佛聲再度響起,卻並非出自大雄寶殿之下衆僧之後,而是分別來自四面八方。樹蔭下、竹林中、殿角後……到處都是身披灰袍的僧人雙掌合什,低頭唸誦着佛號徐徐步出,並且自動走到大雄寶殿之前,與適才先現身的灰袍僧站在一起,組成某種玄奧至極的陣勢。剎那間,祝美仙心中剛剛泛起的些須得意之情被徹底壓制,濃烈得宛若實質的無形念力從四面八方層層疊疊涌至,好似大桶大桶的膠水自空傾泄,將她牢牢困在其中。縱使衆僧仍未出手,但祝美仙卻已感覺自己化作了籠中之鳥,不但體內〖天魔秘〗大法真氣的運轉陡然變得艱澀,甚至甚至連呼吸一口氣,也是無比困難。如此異狀,更使她不由得大感震駭莫名。
這纔是真正的〖法網禪陣〗,這纔是淨念禪院真正的全部實力!直到這時候,祝美仙方纔徹底清楚,爲什麼母親之前堅持不肯讓自己跟隨前來,爲什麼向來無敵的母親,竟也會表現出憂心衷衷的模樣?下意識地,祝美仙瑟縮了一下,低頭就想要透過大殿屋頂被撞開的洞口去呼喚母親。然而這般軟弱的念頭只持續了不足半個剎那,隨即就被在自己胸膛中所盪漾的,那屬於聖門“陰後”獨生女兒,以及未來陰癸派宗主所特有的驕傲與憤怒擊成粉碎。她昂然擡頭,眼眸內出現了閃亮的火光。
用力深深呼吸進一口氣,祝美仙忽然再抽出天魔雙刃,回手交叉虛劈。這對殺人無數的神兵,隨即激盪出如蜂鳴般的嗡嗡長吟,森然殺氣如漣漪向四面八方擴散,將那種濃稠得猶如糨糊般的感覺向外逼開了三尺許。被“禁錮”的沉重壓力稍微減輕,未來的“陰後”登時渾身一陣輕鬆,如釋重負,長長吐了口氣。
然而,這也是天魔雙刃能力的極限了。光天化日之下,衆目睽睽之中,由過二百名全屬高手層次的灰袍僧所構成之〖法網禪陣〗,依然如附骨之疽,甚至其真正威力根本仍未爆。所以試問,祝美仙又能有什麼辦法,可以帶着兩個大累贅從此間逃出生天了?
沒有辦法。儘管笑容依舊甜美,神態依舊從容,甚至眼波比平常更顯得銷魂動人百倍也罷,祝美仙的心已經沉下至最深最黑暗的地方,看不見絲毫曙光,也只感束手無策。
一切情景,都被盡收於眼底。哪怕不能說話,了空和尚依舊牽動嘴角,流露出充滿自負與自信的笑容。他揮槌擊磬,第三度激出那“叮~”的清脆響聲。聲尤未落,這淨念禪院的主持方丈,早傲然卓立於大殿屋脊之顛。在場幾乎盡是高手,可是即使修爲最高的楊素或者祝美仙,竟然也沒能看得清楚他的動作。微微眯起眼眸,了空和尚就向旁裡揮了揮手。不懼和尚當即如蒙大赦,當即躍下大殿,退回到衆僧身邊。而由始至終,了空和尚都沒有對他多看半眼。那雙俊秀得有點兒不像出家人的桃花眼,只是不斷地逼視着祝美仙。然後……他便邁開腿腳,隨意向前跨出一步。
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動作如行雲流水,無比賞心悅目。而他此刻眉宇間所流露的神情,更滿是一派悲天憫人的感覺。落在大殿下衆灰袍僧眼內,主持方丈無論舉手投足,亦非有“大慈大悲”四字不足以形容。然而,同樣的動作及同樣的情景落入祝美仙眼中,卻只令她感覺到,那份自內心最深處最原始的恐懼,以及顫慄。在這位未來陰後的意識之間,那不斷逼近而來的挺拔身影不象是個人,反而更一座高聳萬丈的巨大山峰。“它”每走一步,都是沉重無比,足以令天崩地裂。更糟糕的,是了空和尚躍上大殿時,就站到了屋脊的最高處。而祝美仙自己所處方位,卻在比較低的地方。故此此時此刻,這位淨念禪院主持方丈的動作,就像水流從高處衝下,與流經處合成一體,完全依乎天地之理,本身自有一股無可抗禦之勢。那猶如九重天柱迎面坍塌壓下的感覺,就令她不由自主地……步、步、退、後。
可怕——不,已經不能用“可怕”來形容了。這種教人心臟也停止跳動的感覺,根本就是“恐怖”以及“絕望”之混合體——的時光,只持續了漫長得近乎永恆的短短三個彈指。僅僅三個彈指之後,這種感覺便完全消失了。因爲……
體態高佻,身材婀娜。縱使光天化日之下,仍是朦朦朧朧,似有還無。然而那份詭異陰柔,如魔似魅的絕強氣勢,卻清晰得讓任何人也無法忽視。祝美仙雙眸亮,當即立定腳步再不後退,開口喜道,“媽!”
女兒的忘情呼喚,“陰後”就全然地聽而不聞。如銀鈴般的一聲輕笑之後,了空和尚只聽得背後有把無比悅耳的聲音傳出,似嗔似喜般道:“了空師兄,多年不見,風采依舊,委實可喜可賀了。怎麼,美仙這孩子可惱着您了麼?唉~~這孩兒就是生性頑皮,奴家怎麼說也不聽話。師兄若有心要替奴家管教管教,那正是再好不過了。無論要打要罵,也請悉隨尊便就好,卻不必給奴傢什麼面子呢。”
早已止步不前的了空和尚,眉宇間流露無比凝重的神情,伸手第四度“叮~”地揮槌擊磬。餘音渺渺,如漣漪般向身後擴散而開,那股如芒刺在背的難受感覺,方纔好不容易地稍微減輕了兩、三分。然而,他卻不敢轉身。因爲隨着當代“陰後”的現身,眼前那位未來“陰後”陡然顯得精神大振。天魔雙刃同時跟隨素腕抖動而不住蜿蜒輕顫,如蜂鳴般的陣陣“嗡~嗡~”聲響,連綿不絕破空傳來。剎那間,了空和尚驚覺無論身週三尺以外的整片空間,就像突然變成了樣什麼活物一樣不斷地扭曲變形,似要將自己一口吞下去,連骨頭渣子都不剩半點。縱使禪功深厚,可是在這刻間,他也只能自保,根本無力反擊。
祝玉研修爲之高,當今天下間能與之並肩甚至出其上者,絕對不出十指之數。祝美仙雖然稍弱,可是同樣也已經將〖天魔秘〗大法修煉至第十六層“空間篇”的顛峰境界,只差半步就能進窺第十七層“解體篇”。平手相鬥,比起有易筋經黑級浮屠三間戰紋的悲苦和尚,高低亦只差一線。加上天魔雙刃,了空和尚雖能勝之甚至殺之,但自身同樣必須付出沉重得幾乎無法接受的代價。如今她們母女二人聯手,所營造的“大天魔場”直有吞天噬地之威。了空和尚早知自己已然陷身絕境,憑着修爲高深,一時還可以支持。但此勢卻萬萬不可長久。只要自己稍顯衰弱之態,立即就要死無全屍,萬劫不復了。
此情此景,大殿之下衆人都是看得清清楚楚。淨念禪院雖然人多勢衆,苦在了空、陰後等人並非置身平地,而是在大殿屋頂之上。上下有別,想施以援手也鞭長莫及。何況此際祝玉研母女與了空等三人之間,已經形成某種極微妙的平衡。只須稍被擾亂,表面上的平衡立被打破。本來就是如箭在弦的局勢立刻激,將要一不可收拾。合淨念禪院逾二百灰袍僧組成的〖法網禪陣〗,固然可以擊殺陰後母女,但究竟要付出多少條人命作爲代價,那就不得而知了。或者三分之一,或者二分之一,都是說不準的事。而唯一能夠可以肯定的,就只有戰事一起,身處核心處的了空和尚當其衝,勢必要率先被兩大天魔場絞磨得粉身碎骨。故此頃刻之間,以不嗔和尚爲的這二百多名淨念禪院僧人,竟然都沒了主意,只落得個大眼瞪小眼。
本來大好形勢,居然搞成這般尷尬局面,那位身世和禪宗二祖慧可大有關連的神秘女子孽二孃,是楊素花了好大代價才請出山來的,本來也是寄予厚望。可是這時候側耳聽來,大雄寶殿之內,卻是全然地無聲無息。再擡頭仰視,“陰後”也不象帶了傷的模樣,實在不知〖天魔秘〗大法激戰〖涅槃道〗,這一戰究竟是誰勝誰負。楊素心中禁不住暗暗咒罵。然而畢竟城府深沉,表面上卻是絲毫不動聲色,拈鬚微笑道:“原來尊駕就是江湖上聲名赫赫的“陰後”祝夫人,果然是天仙化人,不可方物,幸會,幸會。”頓了頓,隨即卻又沉聲道:“淨念禪院過往雖然和貴派有點過節,不過據老夫所知,爾等兩家也有近二十年不曾再動干戈了吧?既然如此,今日祝夫人又何苦更要在這裡硬插上一手呢?祝夫人若肯就此罷手而退,老夫日後定有重謝。祝夫人,是和是戰,就由夫人一言而決,還望……三思啊。”
此言一出,登時萬衆矚目。在場衆人全都屏息靜氣,擡頭凝視“陰後”,要看她究竟如何抉擇。祝玉研好整以暇地擡起手來,輕挽鬢邊略顯散亂的青絲,笑道:“相爺問得差了,是戰是和,並不由奴家決定,而是另有其人呢。相爺若得此人應允,奴家便帶了小女立刻放手離開,決無二話。”
楊素微微一怔,皺眉隨口問道:“另有其人?那是誰?”
“自然……就是我了。”
一把又熟悉之極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出。彼此相距,根本只有咫尺之遙。霎時間,楊素如遭雷擊地只感渾身僵,竟連擡起半根小指頭,亦是有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