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四爺拿起酒壺,從座位上站起來給老太太和三位兄長一一斟酒,笑着說道:“向祖說話算話,自罰三杯。我幹了,你們隨意。”
說罷給自己的酒杯也倒滿酒,連喝三杯。
“這酒是新釀的吧?可真純啊!”連四爺誇道。
“這酒是年前纔出窖的,名叫做玉豐春,是咱們酒坊明年的新品,先取一些回來給你們嚐個鮮。”連大爺抿了一口酒說道。
“哦?那我就要好好嘗一嚐了!”連三爺擡手一杯酒進肚,嘖了兩聲,眯着眼道,“好酒好酒!這是哪位師傅釀的?應當給賞啊,明年這酒面市,相信反響會很不錯的。”
“母親。不若您也嚐嚐,給個意見?”
“好啊,老身也是許久沒嘗過酒味了。”
老太太放下筷子,喝了一小口,抿了抿,道:“確實是不錯,這酒釀裡竹香濃郁,口味清洌,米糧的份例很是得當,時間也恰到好處,不錯不錯,咱連家酒坊似乎很久沒有出過這般的高品質的酒釀了吧?”
“是啊。這些年咱們的酒坊一直沒什麼起色,兒慚愧!不過這酒竟連母親都說好,那必定是真的好。想來明年酒坊可以靠它翻翻身了。”
“誒,老身對酒也是比較外行。對了,我記得老二對酒挺有研究的。老二你說說?”
誰也沒想到,老太太居然點了連向宗的名。
這可是這麼多年,破天荒頭一遭啊。
雖然這些年來連向宗沒缺席過除夕家宴,但他從來都是整個宴會上最沉默低調的一個,老太太沒跟他主動說過話,其它兄弟說話的時候也鮮少問及他,別人將他當成空氣一般存在,他早就已經習慣,從來都是默默吃飯,捱到宴會結束就第一個離開暮蒼堂。
今年這是怎麼了?難道新的一年太陽要打西邊出來?
很多人都頓下了筷子,不由地望向連二爺。
連向宗自個兒也有點懵,好在旁邊的連子心反應迅速。在底下輕輕了拉了一把便宜爹的袖子。
連二爺只是有些遲鈍,並不傻,反應過後馬上道:“說研究兒子不敢當,不過說點見解還是行的。這酒,酒色湛清,酒香綿純,口感清澈,甘冽透心可入胃卻極爲熨燙。度數不高,最多在二十八度,但後勁不可小覷,制酒的原材料比例應該爲爲竹液三成,山泉水三成,剩下的纔是高粱米、糯米和釀酒的一般材料吧?”
簡直是……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這是那個一年到頭還說不到十句話的連二爺?這是那個從沒什麼存在感的窩囊廢?
假的吧?被掉包了吧?
沈氏有些崇拜地看着他,連子心嘴巴里的東西也差點掉出來……臥槽老爹,您深藏功與名啊!
連大爺也半晌才鎮定下來,微眯着眸子看着他道:“二弟說的極是,材料比例完全準確,而且沒想到用的是山泉水你也能品得出來……”
連向宗卻依舊面無表情,搖搖頭,一副這不算什麼的樣子。
老太太心裡卻意外的高興,忍不住道:“老二的味覺和對食物的敏銳打小就極好,這是你們父親在世時也認同的!”
連大爺頓了頓也道:“母親這一說我才記起,這個倒是真的,小時候父親是很看重二弟的,二弟的天賦也是我們之中頂好的。”
說到這個,真是戳中了有些人深藏內心的傷疤。
“都說了是小時候的事了,過去了就過去了,還有什麼好說的?父親後來不是也對二哥失望了嗎?直到閉眼的那一刻也都沒有再提到過二哥啊。”連三爺邊吃菜邊說。
臉上露出幾分不屑,語氣也是有點酸溜溜的。
桌上只有少數幾個人瞭解當年那一段真相,所以聽了這話都一時無言,這沉默不是認同連三爺的話,而是在與自己內心的冷漠和良知做鬥爭。
然而大多數人並不完全清楚真相,在他們所認知的故事中,就是連向宗出了意外然後從此不思進取自暴自棄不可救藥所以纔會遭到老太爺和老太太的放棄,可憐天下父母心啊,這能怪誰呢?只能怪他自己沒用沒出息!
雲氏自然是要幫着自己的丈夫,她優雅地放下筷子,用帕子裝模作樣地抹了抹嘴角,說道:“其實我們都知道二伯這些年不容易,不過命運這事啊說穿了都是自己作的,二伯當年要是再努力點,說不定如今就不一樣了。可惜如今就空剩下這一張嘴了,再敏銳又有什麼用呢?”
沒想到雲氏會說出這麼不客氣的話來,桌上的氣氛,陡然就冷得不行。
沈氏氣得有些發抖,正想出言反駁,卻有人搶在了她前面。
心閨女?您太高看她了,那貨正伸着小短胳膊在與那盤離得較遠的腐乳肘子做着鬥爭呢==。
“三兒媳,你這麼說,我這老太婆也是感到羞愧了。如今我也就空剩下這一張嘴了,這老胳膊老腿的什麼事也做不了,是不是拖了你們後腿了?”
沒錯,這個時候竟是老太太站了出來。
她的語氣無比平淡,還繼續一勺勺地喝着湯,沒一點生氣的樣子。
可瞭解她的人都知道,這纔是她真正生氣了的樣子。
“母親,她不是這個意思,請母親別跟她一個婦人計較。”連三爺忙解釋加賠罪。
“是啊祖母,母親她肯定不是有意的。”連子蘭也不得不挽救一下自己母親。
雲氏不是個蠢的,她也感覺自己剛纔確實說話衝了些,知道這老太太是真的生氣了,雖然她很困惑老太太對這個窩囊廢二伯的態度爲什麼有這麼大轉變,竟爲了他真的動了怒。
但聰明人的生存法則就是該低頭時就低頭,先別問那麼多!
“母親您彆氣,媳婦真不是那個意思,我剛纔是酒喝多了一時頭腦發熱亂說話,當不得真的!二伯,你不是也說了這酒後勁厲害嗎?你也別跟我計較,我再自罰三杯向你們賠不是!”
說着,雲氏就要倒酒。
“行了弟妹,都說這酒厲害了你還喝,這不是添亂嗎?”連大爺攔下來,並給於氏打了眼色。
於氏一直沒說話,對,她就是看熱鬧呢。
雖然她討厭二房,可跟雲氏也是不對付的,巴不得看她倒黴呢。
這會兒接收到丈夫的眼色,纔不得不做做樣子:“對啊三弟妹,大家都諒解你啦,你就不要再喝啦,待會再耍酒瘋那可就真不好了。”
雲氏內心憤恨,想着今天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往常都是自己看這個蠢貨的笑話,這回卻反過來被她瞧笑話了!沒關係,我忍忍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她沒有搭理於氏,反而一改前態,特別真誠地對老太太說:“母親,您可諒解我?”
老太太頭也沒擡道:“你二伯能諒解你我就無礙。”
這老太婆今晚當真是爲連向宗撐到底了?!
咬牙,轉向連向宗:“二伯,您說呢?”
連向宗內心其實沒有表面上這麼平靜,他也偷偷瞄了老太太兩眼,困惑、茫然、驚詫又隱隱有些微歡喜,總之用複雜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
不過他的習慣性面癱很好地隱藏了他內心的情緒,所以在外人看來,他平靜淡定的太沒樂趣了,連話都不說,只是擺了擺手。
啥意思?
管你啥意思,就當你是作罷了!夾醫反巴。
雲氏訕笑兩聲,扭着腰就坐下了,繼續吃飯,就跟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老太太卻再次開口了:“大弟,年後,老二別再做什麼賬房先生了,安排他去酒坊幫忙吧。”
衆人再次張大了嘴巴……不過爲了不讓嘴裡的食物掉出來,又馬上合上了。
還是連大爺夠淡定,只平靜地應了聲:“兒明白,會辦妥的。”
去酒坊幫什麼忙?那還用說,一定是品酒這種技術活!
連向宗這次是真的不能淡定了,他娘……哦不,是自個兒娘,今兒是怎麼了?
被掉包了?被觀音大士附體了?
只是老太太就是這麼高冷,只管下令不管解釋。
她不說什麼,其他人也不好再說什麼,只道這老二是終於鹹魚要翻身了。
酒坊的品酒師傅,雖然說也不是特別有地位待遇多高,但比起現在他所謂的賬房先生,也絕對不是一個檔次的。
最開心當屬沈氏了,這一刻她竟有種鬱積多年的濁氣一吐而光的感覺,頭也擡起來了,腰桿也挺直了,胸脯也……咳咳,總之無論什麼目光,她都能毫不畏懼地迎上去!
又靜默了一會兒,連四爺爲打破沉默的氣氛,站起來,舉起酒杯笑道:“大過年的,有什麼誤會和不開心說開就好了,都是一家人嘛!來來來,作爲小弟我敬母親和各位哥哥嫂嫂一杯,願我們新年更加和睦,更加興旺發達!”
都這樣了,大家也都不得不放下芥蒂和不快,舉杯相碰。
待他們幹完,連子敬也笑着嚷開:“你們這些大人都有美酒相陪,弟弟妹妹們都不能喝烈酒,那只有喝別的了。你們想不想喝別的酒啊?”
“大哥哥,什麼酒啊?我們也能喝嗎?”只有十歲的連子俊忙問道。
“能喝,當然能喝。”
連子敬笑着拍拍手,他的書童就把一個托盤送了過來,上面放着兩個粉彩薄瓷小壺,把上面壺塞子打開,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
“哇,這好好喝!甜甜的酸酸的,這就是酒嗎?酒這麼好喝?”連子俊嚐了一口,小眼亮亮的。他沒喝過大人喝的酒,還以爲大人喝的酒也是這樣的,難怪大人們都那麼喜歡。
連子心也不客氣地拿起來喝了一口,原來是這種酒啊,還算不錯,確實比較適合歲數小的喝。
連子敬見大家的反應都不差,心裡的大石頭稍稍放了下來,也不拐彎抹角了,笑道:“這是新釀的米果清酒,度數極低,也是年後要推向市面的新品。”
連子俊很是歡喜:“那以後就可以經常喝到了?好棒!大哥哥,子俊喜歡這個,我可以多喝一些嗎?”
楊氏不禁瞪了瞪自他,厲聲道:“俊兒你怎這麼沒出息?娘教過你什麼你都忘了?”
連子俊顯然有些畏懼這個嚴厲孃親,一下子就收了天真的笑臉,怯怯道:“俊兒記得,娘說,要成大事之人,不可貪戀口腹之慾。”
這一下,所有正在往嘴裡送菜的筷子,都頓了下來……得,他們都不是成大事之人。
連子敬訕笑兩聲道:“呵呵,四嬸對子俊未免也太嚴苛了點,小孩兒嘛,好吃點也是正常的。”
於氏也嗆聲:“咱們連家是什麼世家,說白了都是貪戀口腹之慾的人,四弟妹雖然是書香門第出身的,但都嫁進我們連家了,你這樣教育孩子,也是要叫孩子打小從心裡瞧不起我們啊?”
楊氏噎了噎,沒什麼好氣地說:“我從沒那個意思。”
連四爺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做個和事佬:“這什麼米果酒看起來頗爲新奇,想來明年也會受到歡迎的,這是子敬你釀出來的嗎?果然有出息!”
連子敬擺手:“四叔可羞煞侄子了,子敬哪有這本事?這是二弟釀出來的。”
說着拍了拍連子榮的肩膀。
連子榮的面癱臉扯出一個淡淡的笑。
連子爺笑:“哦,原來是子榮啊,子榮也是愈發出息了!咱們連家的兩個長孫,都不差!”
於氏得意道:“那是自然。”
也不看看是誰是兒子!當然後面這句她沒說出口。
饒是她沒說出這話來,也讓三房非常的不痛快。
今晚大房這麼春風得意,連從來都跟不存在似的二房都麼猛刷存在感,就他們三房倒黴!
連三爺畢竟是男人,不痛快也不能表現出來,只能一個勁地喝悶酒。雲氏剛說錯話讓人看了出笑話,這會兒再不痛快也得忍着,但是連子蘭忍不下去了。
當然,連子蘭不會那麼蠢在這種場合任性撒潑,她轉了轉眼珠子,計上心頭。
“八妹妹,飯菜可好吃啊?大家都熱熱鬧鬧地說話,你怎就專注着吃?”
連子心伸了半天手,好不容易挾到一塊糖醋紅酥魚,才塞進嘴裡呢就聽到這麼一句話。
特麼差點就給噎死了,嗚呼哀哉阿彌陀佛施主你能不能讓我吃完再說啊tut。
她雖然很想裝聾作啞,但周圍火熱的目光她實在沒法忽略,只好擡起頭來,剛嚥下去的魚還堵在胸口,她拍了拍,瞪着眼一副無辜茫然的樣子,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哦,那個,書中不是有云:食不言,寢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