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花開團團簇, 落如飛雪滿春城。
樓臺之上,遊小樓橫一管玉簫,且吹且停, 斷斷續續的簫聲如孤雁斷翅, 淒涼悲惋。
身後一人走來, 冷冷地對他說:“小樓, 那女人走了。”
“是嗎?”一身銀白素衣的遊小樓悽豔的笑了笑, “那便爲我備好那件紅衣。”
紅衣似血,飛針走線描繪着一雙雁南飛。
披上這件紅衣,遊小樓便只可兩字形容, 傾國。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 遊小樓已經達到了極致, 無論他願不願意,他都將名垂千古, 載入史冊。
但是,這卻不是他想要的。
垂手撫紅衣,憶當年,北雁南飛。
當時,他正風流, 他正年少。
他站在高樓之上, 鳳凰花落滿一身, 橫笛輕吹, 一曲輕歌。他在高樓下, 癡癡望着,一曲終, 人卻不散。
那紅衣風流男子就是遊小樓,那憂愁少年名爲司徒採臣。
“你很喜歡我的曲子麼?”
三月之後,已是深秋,遊小樓伏在樓臺之上,好奇的看着樓下的總是憂愁的少年,每日吹笛至,曲終去,一連三月,他日日皆來,風雨無阻。
“恩,我很喜歡。”樓下的男子擡起頭,清朗的面孔如西子湖水,平靜而瀲灩。
小樓笑了笑,對他招手:“你上來吧。”
那男子愣了愣,然後溫和的微笑:“不,我在這裡就很好。”
小樓並不明白這樣子仰脖子看天有什麼好的,但是有人聽,他便更有興致,今日的笛,他選了一隻長曲。
卻不想,笛音剛起,樓下的男子便喊了起來:“換一曲吧。”
小樓有些疑惑。這人是最好的聽衆,無論他吹什麼他都安安靜靜的聽,從來不曾挑剔過,爲何今日卻一反常態?
他並沒有疑惑多久,樓下的男子便一本正經的說:“此曲名爲《北雁南飛》,分離之曲,雖美而哀……今日,是我們第一次說話的日子,不要吹這曲,好麼?”
小樓看着他,半晌,才笑了起來,一剎間,如鳳凰花開滿了閣樓。
“我還以爲,我們已經算是老朋友了呢。”小樓笑着說,“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遊小樓有一知音,卻不知知音大名爲何?”
那男子靦腆一笑:“哪有什麼大名啊……你叫我採臣便是。”
後來,遊小樓才知,這位憂愁滿霜的少年,便是當今聖上的愛子。也是從那日後,他便接到聖旨到皇宮內伴皇子讀書。
日夜替更,從那以後,有遊小樓的地方便有司徒採臣,有司徒採臣的地方必定有遊小樓。
所到之處,衆人皆慕二人俊秀,如蜜蜂逐花而來,想着若能得一位回家,便是滿堂皆春。
卻不曉,二人從一開始的一前一後,到並肩而走,至今,已是雙雙攜手。
那一呆便是四五年。他和他早已再無法分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到底是何時許下這承諾的呢?遊小樓已經忘記了,只是,採臣的一顰一笑,他從來就沒忘記過。他想忘記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帝王的寵愛。
不似與司徒採臣採臣在一起的恬淡悠閒,帝王的愛是霸道而充滿□□的。
而那一年京都冬天似乎來的特別早,寒風刺骨,冷意逼人悲慼戚。
母親大人接到聖旨,女皇準備冊封他爲妃子,無可奈何下,將他送進冰冷的後宮。
芙蓉帳中,女帝挑起他的下巴,欣賞他的美貌和身體,然後滿意的覆在他的身上,索求無度,毫無憐惜,讓他足足三日沒有下牀。
這些人人羨豔的寵愛,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場噩夢。
他只想回到年少最初,鳳凰花,閣樓上,有一個溫和男子,站在樓下,閉上眼睛,欣賞他的笛,理解他的心。
可是現實多麼殘酷,那一剎年少如同春夢一閃而過,留下的,便只有滿地殘紅,以及接二連三的噩夢。
“小樓,朕告訴你。”女帝坐在龍椅之上,享受着他親手伺候的美酒,志得意滿,“朕把採臣許配給文相了。”
他手一抖,夜光杯落下,葡萄美酒污了女帝的衣裳。
女帝卻並不怒,反而笑了起來,似乎早就猜到他是這等反應。一邊笑,一邊將他拉到懷中,恣意的親吻,那般霸道的吻,弄破了他的脣,於是鮮血淋漓。
“你是朕的!”女帝微微離脣,霸道的笑着,眼睛裡都是冷厲,“你只能愛朕!除朕之外的任何人,你若愛他,朕便讓他死!”
死嗎?
小樓低着頭,任由鮮血從脣上落下,一滴一滴,落在華麗的裳上。
如果能從這噩夢中醒來,他不怕死。
於是,又是一個鳳凰花開的季節,遊小樓終於找到機會,攔住樹下偷看他的採臣,折斷玉笛,裂口抵在自己脖子上,說:“帶我走吧,去哪裡都好,不然我就死給你看!”
這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司徒採臣卻無法拒絕,因爲他怕……怕他真的死在他面前。
只是兩個男子而已,在這女子爲尊的國家,能逃到哪裡去?
只是兩個男子而已,從小學那刺繡吹笛,柔弱的身體,能逃到哪裡去?
只是兩個男子而已,不被任何人認可的愛情,能逃到哪裡去?
鳳凰花濺碎一地,女帝的面孔在黑夜裡顯得又幽暗又可怕,背後,是一羣張弓欲射的大內侍衛。
他們終究是逃了,卻連宮門都沒摸着。
他們的愛情,終究是太過脆弱,如那鳳凰花的花瓣,熱烈的開放,卻枯萎的落下。
“殺了我吧。”遊小樓昂起頭,露出白皙的脖子。
“你弄錯了一點。”女帝冷冷的說,“朕說過,除朕之外的人,你若愛他,便死……死的不是你,而是那個人!”
黑暗的夜裡,女帝的眼睛像野獸般發光。
沒人能阻擋帝王一怒,遊小樓也不可以。
緊緊的握了握遊小樓的手,司徒採臣的笑容依舊溫和,看向女帝,他笑道:“只要我死,就夠了麼?”
女帝冷冷的看着他,然後殘酷的笑道:“你也可以不死,告訴他,你從來沒愛過他,從今以後,你與他就只是路人甲乙。”
採臣溫柔的笑了起來,低下頭,柔情的撫摸着遊小樓的臉。
“我永遠也不可能這麼說。”他低下頭,吻在遊小樓的臉上,如清風拂過鳳凰花,無可奈何花落去。
有溫熱的感覺浸透了遊小樓的心。
他以爲這是感動。
但是低下頭,他才發現,這是血。
從司徒採臣胸口涌出的鮮血。
一柄匕首插在司徒採臣的胸口,而握刀的手在他自己手裡。
“我□□後宮,該死。”他淡淡笑道,將匕首擲在一旁,然後靜靜的低下頭,靠在遊小樓肩上,“罰我一個人就好,要死……也只要我一個就好……小樓,你不可再任性,以後我不能陪你看花開花落,聽竹蕭苼苼……母皇,答應我,請你……要好好愛他……”
遊小樓那一瞬,連哭都哭不出來,只是呆呆的抱着他,眼睛裡看不見任何人。
那一刻,他覺得他的噩夢,是永恆。
大殿門前落滿了血色殘花,司徒千秋冷冷地撇着地上的兩個男人,兩個她摯愛一生的男人。
冷冷她轉過身,背去手,喝斥着滿腔怒火,“滾吧。永遠不要讓朕見到你們倆。我就當我沒有生過你這個兒子,我就當你是……真的死了。”
司徒採臣用脖子上的鮮血換來了他和遊小樓的希望。
他們決絕地走了,一走便是整整七年。
七年許多的坎坷如冰,七年許多的艱難歲月,他們相互扶持,相互疼愛着對方,一起走過來了。
只是……那一刀哪怕是傷口癒合,也會落下不可彌補的傷痕和缺憾。
司徒採臣唐在牀上,生命奄奄一息,他脆弱的手撫上游小樓已經蒼白的頭髮,失焦的雙眸隱約可見傷痛,“小樓,我們愛過了,但是我們真的也錯過了。原諒我先走,好好替我補償雨荷,我知道她是愛你的,如同我一樣愛着你。不要恨母皇,她也是愛你的,如同我一樣愛你。”
遊小樓跪在他的身前,閉着眼舔去採臣的淚,吻去他嘴角的鮮血。他要吃了他,把他放在心裡的最深處,哪怕飛灰湮滅,他倆的靈魂也會同在。
“記得……那一天,鳳凰花飛,你在樓上橫笛吹,我在樓下癡癡地望着你的背影,聽着動人的音律,便無可救藥地深陷了,不因你的傾國美貌,不因你的滿腹才華,單單是你的人……便……足以讓……我付出一世的愛……”
花開花落,花已逝。
回憶如風散去,遊小樓又重新回到樓前,紅衣如血,鳳凰花落,世上便再無一人生的如此俊朗,含着幽幽眼神,哀怨地看着遊小樓。
少了一個同賞花同聽曲的人而已,於是整個世界都變了。
遊小樓也變了。
他從此之後,只單單一人,吹一曲《北雁南飛》。
據說做這曲子的人,漂泊四海,無以爲家,一日見雁羣飛過,引弓一射,射下一隻大雁來,卻不想另一隻大雁離了雁羣,哀鳴落下,圍着那死去的大雁盤旋一陣,見再無迴音,便一頭撞死在旁邊的巖上。
那人心中大爲感動,從此有了這曲雁南飛。
唱的,卻是一隻孤雁。
就像遊小樓。
也許他的心早已隨着司徒採臣死去,就像這曲子唱的一樣。
他回來,真的只不過是報恩的……報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