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王家住了四日,王大丫雖說時時向韓輕嗣示好無門而憋了一肚子火氣,然對二人還是不錯的。她從郝伍少處收下的銀子也多數皆用來替二人買補藥花銷了。
韓輕嗣的傷勢的確一日日好轉,然郝伍少臉上的斑紋卻如藤蔓般日復一日地在臉頰上伸展漫延,已由單枝分出許多細岔來。
第五日,郝伍少託王大丫從村中又買了一匹馬,提出要離開。王大丫雖說大爲失望,卻是強顏歡笑:“好吧,我讓小虎送二位出村。”
連日日夜夜盼着韓輕嗣離開的王小虎此刻也有些不捨,稚嫩的臉上失落不掩:“啊,這便走了?小五哥以後還會來麼?”
郝伍少念着姊弟兩人幾日來的照顧,心下亦有不捨,眯起眼計較了一番,向王大丫道:“姑娘可是想帶小虎離開此地?”
王大丫怔了怔頜首道:“是……”
郝伍少道:“我這還有些銀兩,姑娘去村中再買一匹馬,帶着小虎與我們一起離開可好?”
王大丫苦笑道:“離開王家村容易,然而我們姐弟倆孤寡無依,沒錢亦沒本事。在王家村好歹還有個落腳的地方,勉強過個生活。若是貿然離開了,我姑娘家帶着小虎去過顛沛流離的日子不成?”
郝伍少心下明瞭,難怪王大丫年過二八也不願在村中找個良人,卻是急着想覓個外鄉人嫁出去。
他道:“我家長兄在江南做生意,次兄在京中任職。若是王姑娘不嫌棄,隨我去投奔兄長,一定替你說一門好親事,也好讓小虎去正經書院讀書。”
王大丫水潤的大眼睛登時一亮,紅撲撲的俏臉上興奮之情溢於言表:“當真?”
郝伍少頜首:“當真。只是我與輕嗣眼下有要事要做,須得先去一個地方。王姑娘若是信我,在此地等我二三個月,我一定派人來接你和小虎。姑娘想去江南或京城都可以。”
王大丫連連點頭:“好好好,謝謝郝公……小五!”
郝伍少笑了笑,旋身去看王小虎,卻見他一臉不情不願地撅着嘴。
郝伍少狡黠地衝他眨了眨眼,在他耳邊低聲道:“城裡面高手如雲,你想學哪家的功夫就學哪家的功夫……瞞着你姐姐。”
王小虎登時樂開了花,大眼睛水盈盈地看着郝伍少,稚嫩地小臉上綻出一朵花來:“小五哥~~!”
郝伍少摸了摸王小虎的大腦袋,正欲推門出去,卻聽外面遙遙傳來刀劍聲,一時四人俱變了臉色。
響聲越來越近,只聽有人口中嚷嚷道:“搜!”
登時一陣桌椅鍋碗傾翻的響聲叮呤噹啷,還有刀劍劈開血肉的聲音與慘呼聲不斷。
韓輕嗣蹙眉,迅速閃到窗邊,將紙窗戳出一個孔來向外窺探。
王大丫扒着門縫向外看,一時驚怖不已:“是星宿宮的人!”
屋外領頭之人手持一張畫像,仔細瞧了瞧被摜在地上、滿臉驚恐的兩名青年,又與手中畫像對比一番,衝其他弟子搖了搖頭。
星宿宮的弟子立時揚起手中的刀,狠狠向那兩人心口捅去。只聽兩聲震天的慘呼,地上二人一陣痙攣,漸漸不動了。
血水浸染了好一片土地,四處是星宿宮的弟子野蠻地砍殺着王家村的村民,但凡瞧見年齡合適的青年,便提去與那持畫像之人看。若是那人搖頭,便毫不留情地一刀砍殺,全不將人命當做一回事。
王大丫瞧着衆人向自己的屋子過來了,又驚又怕:“怎麼會!星宿宮的人往常並不會來爲難我們村民!今日這是怎麼了!”
郝伍少窺得屋外人衣着,神情一陣古怪:“是角星宮的弟子!是花樂醉的人!莫不是來捉我的……”
韓輕嗣神色冷峻,握緊了手中劍,不等郝伍少阻止,一腳踹開木門便衝了出去。
正欲進屋的星宿宮弟子被突然飛出來的劍客嚇了一跳,轉瞬已有五六人被砍倒在地。
周遭的弟子聽聞此處動靜,也漸漸聚攏了過來,將王大丫家的木屋圍了起來。
王大丫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早已被染血的刀劍嚇得淚眼婆娑,緊緊將王小虎摟在懷中:“完了完了,怎麼辦……”
她失措了一陣,又慌慌張張地將王小虎拉到廚房,往竈肚裡塞:“小虎,快躲進去。”
王小虎哪裡肯依,拉着她的手不放:“你怎麼辦!”
王大丫強自鎮定:“你快鑽進去,我去別處躲。快!”
王小虎鬆了手,蜷起身子鑽進去,王大丫連忙從一旁搬來幾捆柴火將竈肚掩住,這才慌張地去找其他藏身之處。
郝伍少面色凝重地看在屋中看着。
韓輕嗣腳下已躺了十幾具屍首,然星宿宮的弟子輪番上陣,竟是不怕死一般。
他重傷未愈,手中又失了青雪劍,出劍不如以往利落迅猛,竟是兩三個回合才能放倒一人。
星宿宮弟子人數衆多,幾人對付韓輕嗣,又有幾人向木屋中走來。
韓輕嗣目光一凜,強力以劍氣逼退身旁衆人,跳出包圍圈來,迅速將欲進屋的人斬殺。
星宿宮弟子隨後又逼近,纏鬥的局勢從院中挪到了屋前,他竟是固守着不放一人進屋。
領頭之人舉着畫像走近了,郝伍少猛地一驚:來人竟是綠衣!
綠衣看見韓輕嗣時微微蹙眉,又與手中畫像比對了一番,沉聲道:“果然是你——”
韓輕嗣已是強弩之末,輪番混戰讓他疲累不堪,喉口一陣血腥,卻被他強嚥了下去。
眼下局勢十分不利,韓輕嗣在心中計較,倘若衝進屋中抱着郝伍少殺出來,跳上馬成功逃跑的勝率有幾成。
他守着前門,卻有人從後院衝進去,先入了廚房。
郝伍少冷汗涔涔,腦中迅速百轉千回:韓輕嗣重傷在身,恐怕撐不了多久,亦難以帶着自己脫逃。花樂醉若是要捉自己回去,相信一時不會要了自己性命,在韓輕嗣不支倒下之前讓他一人逃跑相信並不太難。
他僵在屋中進退維谷,猶豫不決。
外面星宿宮的弟子得了綠衣的指示,竟改變了戰術,旨在拖垮韓輕嗣,招式弱了許多。但凡有人受傷便迅速撤下,由他人補上。
如此一來,韓輕嗣殺人的速度更慢,心中愈發焦急了起來。
裡面星宿宮的弟子已進了廚房,有人一腳踹開竈肚前的柴火堆,瑟瑟發抖的王小虎立刻暴露了出來。
來人見那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手中的刀毫不猶豫地就要刺進去,卻見躲在牆角柴火堆後的王大丫突然衝出來,大叫着撲上去:“小虎!!”
那人一怔,王大丫已撲到了竈肚前,以嬌弱的身軀擋住不大的洞口,擡腳毫無章法地亂踹入侵者:“滾!滾!!”
那人吃了幾下繡花腿,身形晃都不晃,露出一個輕蔑地笑容,手中刀鋒一轉,刀身□□入王大丫的胸腔。
她杏目圓瞪,突然伸出手,牢牢抵住那人持劍的手,絲毫不讓刀尖更深入——她知道刀已貫穿了她的身體,那尖物刺穿背脊戳出去。倘若再進分毫,便要刺中身後的王小虎了。
那持刀人繼續用力,竟是被一個十七歲的姑娘牢牢制住,手中的刀半分也再難前進。
天邊突然綻開一朵紫色的煙花,照印這被鮮血浸染的土地。
綠衣神色一變,突然出聲大喝:“收!”
正圍着韓輕嗣混戰的弟子得了命令,齊齊轉攻爲守,向後退開一步,迅速撤回了綠衣身旁。
屋中那正欲王大丫僵持的弟子微微蹙眉,擡起一腳狠狠踹在少女的肚子上,王大丫一口鮮血噴出,已握得骨節蒼蒼的手卻是一寸也不鬆。
那人反推爲抽,只聽“譁”的血肉撕裂之聲,王大丫靈氣十足的眼眸因用力過猛而向外凸起,面目猙獰。
他收了刀,也不在此處多做糾纏,迅速撤到屋外去了。
韓輕嗣額上滲出薄薄一層汗水,氣息已被打亂,雙目泛紅。
星宿宮的弟子突然撤開,他警惕地立在原地,唯恐他們再度攻上來。
綠衣召回了衆人,衝着韓輕嗣古怪一笑,沉聲道:“回宮。”
數十個人突然放棄了攻勢,留下滿地狼藉離開了。
郝伍少不敢置信,韓輕嗣目視着衆人消失在視野中,身子突然一軟,跪倒在地。
伍少大驚,衝上去將他摟在懷中:“輕嗣!”
他自小到大從未見過韓輕嗣如此狼狽,那個如神一般厲害、向來都是輕易打倒別人的韓輕嗣竟在他面前倒下。他從未像此刻一般如此痛恨自己不能習武的殘弱病軀。
韓輕嗣胸膛起伏不定,咳出一口鮮血,喘氣道:“上馬,快走。”
郝伍少知道眼下不是自怨自艾之時,強嚥下淚水,將他扶起。
兩人走到馬邊,郝伍少眉結一糾:“大丫姑娘和小虎!”
他將韓輕嗣扶上了馬,又匆匆忙忙衝回屋中查看。
王大丫靠坐在竈前,一身杏黃衫被血水染成了橘色,清秀的容貌變作猙獰不堪,手指微不可見地顫抖。
郝伍少大驚,衝上去扶她:“大丫姑娘!”
王大丫目眥欲裂,嘴脣微動。
郝伍少認出她脣形所比爲“小虎”二字,又見王大丫的身子緩緩向左側倒去,露出身後的王小虎。
王小虎抱着膝蓋蜷成一團,渾身哆嗦,帶着哭腔不停呢喃着“臭丫頭,死丫頭……”
郝伍少見他心智受了刺激,一時精神有些錯亂,忙伸手將他向外拉:“快,跟我走。”
王小虎任他拉了出來,這纔看清了倒在地上的王大丫,登時瞳孔一擴,大吼道:“姐!”
郝伍少鼻腔發酸,滿心不忍地拉他:“你姐她……我們快走。”
王小虎哪裡肯走,撲上去抱住滿身是血的王大丫,撕心裂肺地大嚎:“王大丫!姐!!”
王大丫方纔已是隻出氣不進氣,眼下連出的氣也盡了,嘴脣微微翕動,做出一個“走”字的脣形。
郝伍少再忍不住,眼淚洶涌而出。他死命拉起王小虎向外拽:“你姐叫你走!聽到沒有!快跟我走!!”
王小虎渾身沾了王大丫的血,失魂落魄如行屍走肉般任他拖了出去。
郝伍少讓王小虎坐在最前方,自己坐在中間執繮,韓輕嗣坐在後方摟住他。
三人急急策馬上路,韓輕嗣強忍着咳血的衝動,伸手環緊了郝伍少的腰。
王小虎目光失神地看着那住了十二年的木屋越來越遠,皮膚一寸寸變得冰涼。
眼前耳畔盡是那人的音容笑貌。插着腰罵他小兔崽子的王大丫;一掌揎在他後腦上罵他臭小子的王大丫;坐在廚房裡邊做山楂丸邊嘀咕着“好吃懶做的混賬”的王大丫……
他視線逐漸朦朧,家被淚水遮擋住,再看不清晰。
“死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