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城城欲摧。
北風呼嘯,凌亂了髮絲。凜冽的寒風中,少年一身鋥亮的銀質鎧甲,騎在高大的駿馬之上,正氣凜然,一騎當千。他低頭溫柔地撫摸劍柄上掛着的青藍色劍穗。龍影劍出鞘,發出興奮的錚鳴。
少年擡頭遠望,神色凝重地望向如潮水般壓境的敵軍……
“啪”的一聲,說書人將木板放下,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白瓷杯子裡的茶水,狀似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堂下正抻長着脖子,目光炯炯,聽得津津有味的衆人,神秘一笑擡頭揚聲道:“預知後來這位婁小將軍如何以少勝多,打得北奴人屁滾尿流——”他頓了頓,又掃了一眼堂下的衆人,接着道:“請聽下回分解!”
這便是蜀地百姓最爲喜歡聽的,他們心目中的英雄的故事。
雲兮遙靜靜地站在茶寮大廳的角落,聽着說書人講述着那一段段被神化了的往事,思緒翻飛。她雙手緊緊地握成拳,又很快鬆開。
茶客們見說書人又講到關鍵時刻卻停下,故意吊他們的胃口,卻也不心急,一個個帶着興奮而又期待的神色陸陸續續地出了茶寮。
那場“隆原之戰”,雖然已過去八年,中原腹地早已選擇性地遺忘了那段灰暗的往事,即使有人記得,卻也不敢再提起,那是朝廷禁忌,說出來可是要被拉去殺頭的!
能在這邊陲之地聽上一聽已是一大幸事。
想到此次下山給老瘋子的採買,雲兮遙不敢再耽擱。她默默轉身,也跟隨着人流走向茶寮門口。可當她纔剛走出幾步,若有所感,猛然回頭,望向大廳中那兩名仍悠閒地坐在位置上喝茶的男子。那兩人長相普通,體型偏瘦,身上穿着時下大多數人所穿的深灰色短打,一副平凡無奇的樣子。這樣的兩個人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相信絕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然而,引起雲兮遙注意的事,他們的面容太過於平靜,無悲無喜,眼神犀利,一隻手捂着腰間,周身的殺氣無處掩藏。
雲兮遙皺眉,這兩個人恐怕就是那刀尖上舔血的江湖中人。見那兩人若有所感地轉頭望向這邊,她急忙低下頭,迅速混入人羣之中。
“咦?”茶寮二樓的包間裡,一個少年不禁發出疑惑的聲音。
“阿秋,別出聲!”少年身旁一高大男子壓低聲音呵斥道。
隔了十幾米的距離,僅僅六個字卻準確無誤地落入樓下那兩個男子的耳中。他們默默地對視一眼,眼神中堅定不再遲疑,立即運足內力,暴跳而起,手中抽出別在腰間的刀劍,雙眼銅鈴般瞪向二樓包間,大喊道:“金面修羅,交出龍影劍來!”
金面修羅?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聽過。雲兮遙腳步頓了頓,眯着眼睛,仰頭望向二樓包間那處,因是逆光,只看得清一矮小偏瘦和一高大強壯的兩個人中間,一個頎長的身影緩緩站起……
然而江湖之事盤綜錯雜,蜀地鬼谷從不輕易插手江湖之事,還是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爲好。
茶寮之中,那兩名男子顯然不是金面修羅他們的對手。不到一柱香的功夫,那個叫阿秋的少年就已悠閒地坐在染血的包間裡,擦拭着他的短劍。
“哼,這羣人,這麼快就找上門來了!”阿秋身邊的高大男子不屑地說道。他輕輕拍了拍阿秋的肩膀:“你剛剛在那咦什麼呢?”
阿秋擡頭,雙眼迷濛着呆呆的望着下面已空無一人的一樓大廳,回憶着說道:“剛剛我感覺得到除了這兩個人之外,還有一個人內力高強,只是,還不等我仔細尋找過去,他就已經隱藏在人羣中了。”
“也許只是湊巧罷了。”阿秋又想了想,補充道。
高個子的阿冬也跟着點點頭:“但願吧。想不到在這邊境之地也有高手出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許那只是個在此處隱居的隱退之人而已。”
“隱退之人……這裡離蜀地鬼谷應是極近。”這時,一個柔和而又富有磁性的聲音傳來。
阿冬看向坐在主位上的玄衣男子,低頭恭敬道:“是的。主人是否準備去鬼谷拜訪?”
玄衣男子想了想,搖搖頭道:“既已隱退,想必是不願再插手俗世之事,還是不去打擾爲好……”
金面修羅……這個名字聽上去這麼耳熟,老瘋子一定曾跟她講述過,不過怎麼見到真人就想不起來了呢,會是什麼人呢?還好,雲兮遙已經趁亂出了那茶寮,她感覺得到,剛剛二樓那處有人已經察覺了她的氣息。
午飯過後,街上來往的行人漸漸稀少,雲兮遙安排好了下個月她與老瘋子的吃穿用度,便要趕回他們隱居的山林裡。
午後的陽光在水汽蒸騰的空氣中晃得人眼發暈。迎面而來的幾個年輕人與她擦肩而過。她心中若有所感,微微回眸:中間那個玄衣男子的背影,怎麼看起來那麼像……像他?
雲兮遙面上平靜,而心底的某處卻如海浪般地翻滾着,拍打着,像是不小心被喚醒了的鎖在籠子裡的猛獸。那裡是塵封了八年,就連她自己也不敢輕易觸碰的地方。
一個深藏在心底的名字鬼使神差般地不經意間脫口而出。
“文兮……”
她的聲音輕柔,猶如在喃喃自語。這是說給自己聽的,她心裡清楚,再也不會有人迴應這個名字了。
然而,不遠處的玄衣男子卻忽然停下腳步,他微微回頭。跟在他身邊的年輕人隨之一愣,疑惑地喚道:“主人?”
這時,一片流雲遮擋了刺眼的陽光,雲兮遙這纔看清,面前的三人均身穿玄色衣衫,更有中間那人的衣角與袖口處,繡着血色的曼珠沙華。此刻,他正微微轉頭,面上覆着一張猙獰的黃金面具。
這三人不就是剛剛茶寮包間裡的三位?雲兮遙急忙低下頭,緊緊地盯着那人衣角處的曼珠沙華,深吸幾口氣,待心情平復些,便歉意地說道:“對,對不起,是我認錯人了。”
再擡起頭時,看到街道上已沒有了那三人的蹤影,她不禁呼出一口濁氣。金面修羅,曼珠沙華……她終於記起來了,他們是江湖第一大幫派須彌殿的人!
“丫頭,記住,以後行走江湖,記得千萬不要招惹須彌殿的人,尤其是須彌殿裡衣服上繡着曼珠沙華之人……”老瘋子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迴響。
須彌殿的人千里迢迢來到這個平靜的巴蜀小城做什麼?是湊巧路過,還是在這一帶即將發生什麼江湖大事?老瘋子曾經與她講述過:須彌殿,論實力,可稱江湖第一,而所做之事卻我行我素,叫人摸不清頭腦。
回想剛剛在茶寮中所發生的一切,雲兮遙心中一驚。那兩個人喊出的後半句,似乎是——龍影劍?“隆原之戰”過後,龍影劍就已經被掩埋在了西北的風沙之中,怎麼會落入江湖人之手?!
“主人,”阿秋跟在金面修羅身邊,說道:“我可以斷定,剛剛那女子便是茶寮裡的第三人。”
金面修羅點點頭。能被阿秋評價爲內力高強之人,必不一般。
“啥?我剛剛回頭看了一眼,還以爲只是一個弱不禁風的漂亮姑娘呢。阿秋,你說剛纔那姑娘會不會就是我們要找的千面神醫?咱們可別錯過了啊。”阿冬想了想,心裡搜刮了些打聽來的‘證據’,說道:“傳說,這千面神醫有上千張面孔,化成個姑娘並不奇怪。況且沒有人見過他的真正面容,或許本來就是個姑娘呢。”
金面修羅腳步頓了頓,搖了搖頭:“我看未必,千面神醫這名字已在江湖上流傳了將近五十多年,那姑娘看似也就二十歲,再神奇的易容之術也不至於這般逼真。”
見身旁的兩個得力手下情緒低落,他自己倒是豁達地笑了笑:“此次出行,若能找到千面神醫自是最好。若是找不到,生死天定,強求不來的。”
而另一邊,雲兮遙已穿過老瘋子自創的“咬我也不放你進來”陣,回到鬼谷的那個倚着山崖懸在半空的石屋裡。
“師傅,我回來啦——”鬼谷老怪畢竟是她的師傅,並且感念於老頭子的恩情,就算鬼谷老怪再整日瘋瘋癲癲的,雲兮遙也不敢當面喊他老瘋子。
石屋中迴盪着她的聲音,卻沒有迴應。她四處看了看,不見人影。咦,老瘋子呢?
一聲清脆的鷹鳴響徹山谷。她急忙趴着窗戶,看向盤旋在山谷中的白鷹,喊道:“小白!你知道師傅去哪了嗎?”
一隻通體純白的海東青撲騰着翅膀落於窗框上。雲兮遙溫柔地摸了摸它脖頸上的白毛,餵了塊醬牛肉,這才取下分別綁在兩隻鷹爪上的兩封信件。敢把她的玉爪海東青當信鴿用的,恐怕只有老瘋子一人了。
想到這裡,她撅着嘴,教育道:“小白,你要記住你是隻鷹,別爲了幾塊醬牛肉就被那老頭收買成信鴿了,多沒原則啊。怎麼也要他大出血,許你一個月的醬牛肉才成。”
小白低頭,委委屈屈地“呱呱”叫了幾聲。雲兮遙恨鐵不成鋼地瞥了它一眼,不再理它,隨手打開其中一封信。她頓時愣了愣,眸色漸暗,想不到是一封來自京城的信。只見,蒼勁有力而又無比熟稔的幾個大字映入眼簾:女兒平南親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