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深夜的出租車上, 賀千回只覺得滿心疲憊。她懶懶地靠在何方宇懷裡,一句話也不說。何方宇也體諒地不發一言,只默默地敞開自己溫暖的懷抱。
手機接收到新消息的鈴聲忽然悠揚地響了, 賀千回本能地跳起來, 飛快地彈出何方宇的懷抱, 縮到了另一側的角落。重新坐定了, 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難堪又抱歉地瞥了何方宇一眼,何方宇卻大度地給她一個寬容的微笑,然後掉過頭去, 留給她儘可能多的空間。
她自己的殘局,總要讓她自己去了結。
賀千回惴惴不安地按下閱讀鍵, 見是長長的一段話, 分作好幾條發到的:
“今天, 班裡的孩子組織去玉淵潭看櫻花,只好跟着一起去。無心看花, 只是想着你,想着本該是和你一起,拍許多照片,滿園白色的花,像我的羽翼, 你的婚紗……可到了那裡, 發現花季已經過去, 枝頭零零落落的, 滿地都是花瓣, 我心裡蒼涼得好像已經雞皮鶴髮。千千,我等到花兒也謝了……”
賀千回握着手機的手已經抖得按不準鍵, 眼前也全是顫抖的淚光,整個世界光怪陸離,斑駁的燈光羣魔亂舞。她該怎麼向他交待?賀千回覺得自己從裡到外,這個世界從裡到外,都水淋淋的溼透了。宇宙即將在大水裡沉沒,而她要怎麼向他交待,才能得以超生?
賀千回滿腦子空洞地枯坐了很久,才艱難地開始一個鍵一個鍵緩緩地摁:“對不起,你別再等我了。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不能離開他。事實上,我明天就要嫁給他。你忘了我吧,就當我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她一邊編輯短信,淚水一邊汩汩不絕。她已無法想像自己在這一個夜裡流了多少眼淚,會不會這一生的眼淚都要就此流乾了?何方宇默默地不斷把紙巾遞給她,再把溼透的紙巾接過來團在自己手裡。得郎如此,更復何求?
終於把短信發送出去之後,賀千回隨即把手機關上了,並且,不知道自己要到什麼時候纔再有勇氣重新打開。別無他法,她也只能這樣狼狽地逃離。她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卑瑣的女子?從此再也無顏見他!
這一年正好是開始允許在校大學生結婚的解禁之年,而在民政局登記,原是很簡單的手續。賀千回本來只想默默地辦了完事,但何方宇一通知了家裡,何媽媽就趕緊大肆張羅,催着何爸爸及賀家父母都馬上向單位請假,買了機票,打算當晚就飛到北京慶賀。
小兩口早上回P大取了賀千回的戶口,下午便去登了記。宿舍的姐妹們人逢喜事精神爽,更何況對大學生來說是這麼特殊這麼大的喜事,一定要求他們當晚就勢請了喜筵。倆人當然不能推辭,答應登記後就回宿舍發喜糖,順便接了她們一起去吃飯。
從民政局出來,何方宇滿臉掩不住的喜色。他攬着賀千回的腰,恨不得把她高高舉起來,一路向人宣佈:我今天結婚了,看,這就是我的新娘!賀千回受了他的感染,也小臉嫣紅着滿溢微笑。大街上陽光燦爛,人頭攢動,真是個結婚的好日子。
民政局離P大並不算太遠,出來之後賀千回就不願再坐車。陽光太強的時候她本就容易暈車,況且她晚上又沒睡好。何方宇對她本來就是百依百順,新婚之日又怎麼可能不言聽計從?反正有充裕的時間,再加上此時心願得償,要他上刀山下火海都甘之如飴,走幾步路又算什麼呢?
倆人就這樣偎依在一起往P大走。賀千回好像被太陽曬得有些發蔫,精神不大好,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何方宇也並不介意,失而復得的女朋友——不,已經是妻子——只要能靠在一起就已是多麼難得的甜蜜!
走進P大校園的時候,偏偏廣播裡在放着的,正是周杰倫的《擱淺》,一點一點地上揚,正進入高亢的部分——
我只能永遠讀着對白,讀着我給你的傷害,我原諒不了我,就請你當作我已不在。我睜開雙眼看着空白,忘記你對我的期待,讀完了依賴,我很快就離開。
何方宇覺得握在他掌心的賀千回的手越來越冰涼。他擔心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掬了一手的冷汗。他低頭看見她臉上白一塊青一塊,嘴脣黯然發烏,怕是要中暑。他柔聲問:“妞妞,你覺得怎樣?要不要到樹蔭裡坐一會兒,我給你買瓶冰鎮飲料?”
賀千回困難而堅決地搖頭,強打起笑容說:“我沒事。快到宿舍了,進去歇歇就好。”
但真的會沒事嗎?她眼前一陣陣發黑,無數金星亂撞,剛開始還只是淡淡一小羣,漸漸的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顏色鮮亮金光點點。世界在慢慢加速地,顫顫巍巍地旋轉,她想要嘔吐,只好強自忍着。耳朵幾乎完全關閉了起來,而周杰倫的歌聲是從哪裡鑽到她心裡去、再涼颼颼地猛灌向腦子裡來的呢?那歌聲,那歌聲,竟然在無邊無際的陽光裡風雨交加,不但澆不滅真火焚身,反而火上澆油——
我對你的傷害……我原諒不了我……就請你當作我已不在……周杰倫的歌聲像一塊沾了水的壓縮餅乾那樣不斷髮酵膨脹,壓迫着她的耳鼓,慢慢地向她腦子裡擠進去,她頭痛欲裂,只能軟軟地歪在何方宇身上,機械地拖着腳走。她真想就地躺下,一睡不醒,可是不行啊!P大的校園如今是全世界最危險的地帶,她強烈地預感到,會遇到她不能見的人,會發生她不能承受的事。要趕快趕快地逃!就是這樣,也不知能不能避開,又怎敢多事停留?
拐了一個彎,看見宿舍樓已經好好地屹立在那裡的時候,賀千回覺得扼在喉嚨的一串結突地鬆開了一個,有一點清爽的空氣潤了進來,讓她緩了一些,視線也重又清楚了許多。她剛要放下心來喘上幾口氣,卻看見一個人影正在前方升起來。賀千回呆滯地看他一步步迫近,指甲偷偷在自己腿上用力地掐:“不行!現在不能做夢!快醒來,快醒來!”
張璟不能相信地眼睜睜看着賀千回倚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走過來。她的目光閃爍飄忽,痛楚得扭曲。張璟覺得她美麗的面龐竟有些浮腫灰敗,是因爲哭泣還是失眠?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她好像受了很重的傷?是結婚嗎?她真的結婚了嗎?跟另一個男人,她的新郎,不是他,不是他……
何方宇看見賀千回的宿舍樓下忽然走過來這樣一個男生,英俊的臉龐冷峻得嚇人,一雙噴火的眼睛直瞪瞪地盯死了他的新娘,好像恨不得要把她一口吃掉。他馬上明白過來,下意識地擁緊了賀千回,在經過這個男生——一定就是那個差點把他的她搶走的張璟——的時候,稍稍放慢了腳步,遲疑地看了看懷裡搖搖欲墜的女孩,等她示下。他腦子裡一亂如麻,積累了這麼久的憤怒和嫉妒噴薄欲出,連他自己也已經弄不清楚,這個時候減緩速度,究竟是習慣的風度、願意把處置權留給千回自己,還是忽然的失控,想要挺身而出爭個分曉?
賀千回垂着眼睛,不敢斜視,從張璟旁邊錯身而過時,敏感到了何方宇的猶豫。她低聲而清晰地說道:“咱們快走吧,老公。”
這話說完,他們已越過了張璟,漠然而去。賀千回覺得這句話像是一道啓動什麼古老機關的咒語,話音方落便萬箭穿心。她滿心滿腹翻江倒海,好像五臟六腑全都支離溶化,一旦流走,她就會變成一具被掏空的軀殼。然而她嘴裡噙着的味道越來越苦,就算變成空殼也只好不吐不快,而她多麼幸運,這滿世界最親的人此刻恰在身邊!
她開始急劇卻虛弱地喘息,痙攣的雙手緊緊抓住了何方宇的前襟,痛到極處地哀問了一聲:“方宇哥,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是不是?”
這句話一出口,賀千回雙腿一軟,便暈倒在了何方宇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