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是什麼樣子?”年傾歡有些煩悶。雖然與皇后的交鋒險勝一籌,但似乎並不是什麼值得慶幸之事。何況皇后歷來刁毒陰險,城府極深,往後的每一步更加得謹小慎微。日子過的不但不舒心,反而還得更加用心的防備,哪裡能偷偷的露出笑意來?
樂琴抿着脣瓣,並沒有小心翼翼的收斂臉上的笑容,反而將這笑意慢慢的舒展延伸,透着一股子喜慶。“娘娘,皇上才得了九阿哥,轉臉鍾翠宮又傳出了好消息。吉官女子再度有孕,皇上爲寬慰她中毒受驚,晉了她爲答應,這樣喜上加喜的事情,奴婢既然現已知曉,就不敢不高興。”
撫了撫自己的臉頰,發覺樂琴的話也有些道理,才覺得自己的臉皮繃得太緊了。非但沒有笑意,反而會有些失落與辛酸。“此言不錯,到是本宮學足了小家子氣,不懂得替皇上高興了。”
“娘娘,奴婢並非此意。”樂琴只覺得年貴妃心裡不寧靜。“今兒在鍾翠宮裡,皇后娘娘可是看盡了娘娘您的臉色。您不願意分憂,皇后就只得凡事自己操持着來。稍微有個什麼差池,皇上也只會怪她不盡心。與娘娘您沒有半分關聯。也難怪皇后的臉色會那麼不好,這纔是真真兒的報應。”
若說樂琴方纔的話還有幾分道理,此時的言談便未免顯得太不和身份。“樂琴,我知曉你的心思,也曉得你是爲我好。但皇后操持王府、後宮這麼多年,明明陰鷙卻博得了賢名,你可知爲何?”年傾歡對上樂琴的眸子鄭重其事道:“言多必有失乃是其一,其二便是喜怒不形於色。無論心裡有多惱這個人,有多介意她的存在,也不要外泄分毫。
如此,落在旁人眼裡,只有她甚至庸懦的慈惠。她的包容叫做寬以待下,她的容忍叫做賢惠仁慈,她的氣度叫做母儀天下,總而言之皇上看見的,永遠都是皇后好的樣子。沒有分毫的不妥。這便是爲何皇后如今人老珠黃,得不到皇上的垂憐卻能得到皇上的敬重最要緊的手段。”
樂琴明白,貴妃是怪自己太過張揚了。可從前,貴妃不就是喜歡這樣張揚的自己伺候在身側麼?曾幾何時,貴妃不就是這般的狷狂自傲,目中無人麼?怎麼忽然就變了。手段變的高明瞭她可以理解,這是爲求自保,不得已的改變。但怎麼連心也變了,變得這般陌生,叫人難以捉摸。“娘娘是不喜歡奴婢數落皇后娘娘的不是麼?可是娘娘從前……”
“你也會說了,那些都是從前的事情。本宮從前的失策,已經無法扭轉。如今,再不想有什麼閃失。爲了以策萬全,謹慎、妥當、步步爲營,纔是上佳之策。”慢慢的閉上眼睛,腦中浮現出皇上端着那盞毒茶,慢慢靠近自己脣邊的畫面。年傾歡只覺得心裡很亂。那個時候,她竟然可以如此冷漠的沉不住,由着皇上飲下毒茶。也不願意吭氣,不願意讓他知道,自己根本就已經洞悉一切。
“奴婢明白了,再不敢胡亂得意,給娘娘添亂。”樂琴收斂了神色。說到底,她想要爲自己屈辱的上一世討回公道,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年貴妃的恩寵與提攜。“娘娘,鹹福宮到了。”
“唔。”年傾歡於肩輿上慢慢的走下來,就着樂琴的手步入了鹹福宮。雖然皇上還沒有開恩,恩准懋嬪出宮。但如今這鹹福宮的宮門已經不必成日鎖閉了。來去倒也自如了些。“姐姐這幾日可還好麼?”
彼時,宋代柔正在用五彩的絲線,打成精美的絡子。瞧着貴妃進來,臉色轉喜:“妹妹來了,快進來坐。我讓人把這些都收了,好好和妹妹說說話。”
“不必了,姐姐,就這麼說話挺好的。”年傾歡示意樂琴不必跟着伺候,自顧自的擇了一處落座,也順手拿起了絲線,低眉打着玩。“好幾日不與姐姐說話,妹妹心裡頭悶得慌。這時候前來,打擾了姐姐的性質,姑且打個雙心結給姐姐取樂好了。”
“雙心結?”宋代柔懂年貴妃的意思,卻故作不懂的問:“怎麼不是同心結,一字之差,意思卻大相徑庭。似乎說的不再是一雙鶼鰈情深的璧人,而是兩個悶悶不樂的女子,愁容相對,各自心病。妹妹聰慧,怎麼會不知這一字,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呢?”
十指翻飛,年傾歡將那紅色的線幾回翻繞,在掌中編程好看的形狀。“姐姐是明知故問了,你我相對而坐,不正是兩個悶悶不樂,愁容相對的女子麼?雙心結,便是姐姐與我的心結了。”
“呵呵。”宋代柔輕輕的握住了年傾歡的右手:“若說我有心結,那是情理之中。可你如今風頭正盛,哪裡是一個吉答應能媲美的。有什麼可憂愁的?”
“聖旨這麼快就傳到姐姐宮裡了?”年傾歡有些不敢置信,但還是默默的頷首:“是了,吉答應侍奉聖駕不久,如此之快的有了皇嗣,當真是值得慶賀的喜事。也難怪皇上不願意耽擱,速速就讓蘇培盛曉諭六宮了。”
“理當如此。”宋代柔將她的手,牢牢的攥在自己的掌中。“情理之中的事情,妹妹何必不開心。這不是明知道天會下雨,還傻兮兮的站在宮道上踱步,擎等着淋雨一般麼?怎的妹妹就不願意躲開這樣的陰霾與悲涼?”
年傾歡說不上是爲什麼,心裡就是不舒服。“這段時間,妹妹只覺得心力交瘁。姐姐是知道的,誕育福宜之時,妹妹險些賠上性命。若不是太后的恩惠,只怕妹妹也要隨着福宜去了。如今太后這種境遇,只求妹妹能設法相救十四阿哥,可皇上的性子……容不得妹妹草率。只這件事情,就足以令我憂思難抒,更何況是別的。”
其實心裡真正難過的,似乎又不是這一件事情。年傾歡只是不想在旁人面前,太凸顯自己的悲愁,故而這般說。從知道吉憐有孕開始,她的心就像被蜜蜂蟄了,隱隱作痛,卻有無計可施。如果不是因爲自己還深愛着皇上,她想不出爲什麼心會這樣情不自禁的疼。
可那個人,根本不值得自己去愛。
怎麼越是清醒,反而越加的痛苦。她想哭,明明什麼都明白,卻還是把自己逼到了這個地步。“姐姐,鍾翠宮闔宮中毒,下毒之人究竟存了什麼歹意,妹妹不得而知。皇后看似病弱,實則卻是以弱凌強,心裡沒有半刻的鬆懈,目的便不是要我萬劫不復。福沛雖則平安,但身子卻不濟,孱弱不堪。孃胎裡帶來的虛虧,讓他看上去比旁的孩子瘦弱不少。姐姐,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哪一樣不是在剜我的心。旁人看着我是高高在上的貴妃,可實則我心裡的苦楚,又能和誰說,也就只能在姐姐這裡一吐爲快了。”
這些話,聽得宋代柔傷心不已。“如你這般顯赫,也有如此之多不爲人知的辛酸。更何況是旁人了。妹妹,說句不中聽的話,皇后慣常不得寵。從前在府中,的確有過顯赫專房之時,但很快,我便頂替了她的恩寵,而李懷萍又頂替我取而代之,成爲新寵。這一寵,便是近十年的功夫。這期間也有過許多斷斷續續被皇上看中的格格、侍妾,但終是不得長久。
直到你的出現,一下子就奪走了李氏全部的風光。她焉能不恨。皇后又焉能不恨。若說李氏怨恨的是你,我怨恨的是李氏,而皇后當怨恨的卻是我,是李氏,更加是你。所以,她要怎麼對付你,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看似是她陰鷙兇殘,但實際上,若將你擱在她的位置上,也未必就沒有這份怨毒。所以啊,妹妹,你不必太在意皇后的心思,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應對自如保全自己,便是最好的抉擇。”
“也許是我太多愁善感了。”年傾歡抹去了從眼底低落的淚:“後宮裡的人,若是想活得長久,便是最不能想這樣的事情,來分自己的心,亂自己的心。這些我都懂,只是一時感觸罷了。讓姐姐見笑了。”
宋代柔聽她這番話,反而更加憂心了。“認識妹妹這麼多年,從未見你如此。心中必是委屈到了極點吧。妹妹呀,無論怎樣,活下去纔是最要緊的。你只瞧我落得如此田地,不也想方設法的哄自己佯裝無事,便可知了。咱們若是‘嘎嘣’一聲倒下了,你信不信,馬上就有人膽大包天的從咱們的屍首上踏過去,且還能做出一副無比純真的樣子,給皇上看她有多痛心。所以,不值得爲了這些人與事,亂了自己的心。太后的恩,你能還多少是多少。還不了,太后也必然不會怨懟你什麼。這宮裡啊,沒有比太后更明白的人了。”
“但願有朝一日,我也能如太后活的這般明白。”年傾歡用力的攥了一下懋嬪的手,復又繼續垂首編那個雙心結:“幸虧有姐姐在,我纔不至於憋屈死。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