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將茶盞擱下,慢慢闔眼聽着。面龐竟然絲毫沒有流露出不悅,淡然自若,彷彿身在茶館而非金殿,這裡的一切,皆與他這個當皇帝的無關。
隆科多心知年羹堯諸多不滿,暗中窺視和睦不語的皇帝之後,便收了聲。
自然,年羹堯也有所覺,最終以一句:“臣終究是外臣,對於京中之事鮮有耳聞。朝堂之上,功過是非全憑皇上金口欽定。”
如是,這番脣槍舌戰算是有了了結。鄂爾泰與張廷玉對了眼色,兩人均是默默。畢竟皇上沒有開口,誰也不得妄言。
“年大將軍回京述職,朕心甚慰。青海之事,迫在眉睫,料想你已經有了全然之策!”胤禛將方纔所聞暫且撇開不提,徑直問關於青海之事,也是想給年羹堯一個臺階下。
年羹堯的臉色從稍微的謹慎轉變爲些許的得意:“皇上寬心,臣必定殫精竭慮,一舉奪勝。爲大清的長治久安計。臣入京述職期間,偶然得聞有許多言官猜忌青海之戰臣必不敵,甚至彈劾臣擅離職守,使軍心不安。實則純粹是誣陷之言,無稽之談。還望皇上明察。”
略微頷首,胤禛面色依舊平和:“朕知你盡忠爲國,深知你是久經戰場的常勝將軍。有你此言,朕自當寬心。”
隆科多不免憂慮道:“話雖如此,可軍中若無大將,只怕青海不毛之地那些粗野之民會做出悖逆之事。即便年大將軍再聲威顯赫,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奴才以爲,皇上實則不必留大將軍多在京中,以免夜長夢多。”
“多謝隆科多舅舅提醒,朕心中有數。”胤禛不軟不硬的一句話,頂回了隆科多。隨即道:“既是同朝議政的日子,揀要緊的事情上奏。難得年大將軍回京,等會下了朝,便去瞧瞧你妹妹。想必她一定準備了豐富的午膳,你們兄妹也有許久未曾共聚天倫。”
年羹堯欣然謝恩:“多謝皇上恩典,臣孤身在外,時常記掛妹妹。多得皇上眷顧恩恤,娘娘安泰,臣便安泰。”
隆科多不禁在心裡打起了鼓,皇上這樣子,顯然是要寬待年羹堯的。可年羹堯越是好過,自己的日子越不好過,總想着怎麼稟明他的罪狀,皇上才能信。盤算着下了朝,他得好好和皇上說道說道。
“娘娘,年大將軍來了。”胡來喜歡天喜地的奔進來,道:“皇上恩准年大將軍前來翊坤宮,與娘娘共進午膳。還特意賞賜了菜色、佳釀,奴才已經吩咐人傳膳了。”
“當真?”年傾歡有些不敢相信,今時今日,皇上竟然還會如同以往一般,恩准哥哥前來翊坤宮探望。“快請哥哥進來。”整理好自己的衣飾,年傾歡半喜半憂,眼見着哥哥熟悉的身影,鼻子一酸,眼眶不禁紅了起來。
“妹妹,你這是怎麼了?”年羹堯從不見外,自然是不會依照宮規給妹妹行禮。只是走上近前,拉住她的玉腕:“快坐下妹妹,告訴哥,你受什麼委屈了?”
忍住眼淚,年傾歡連連搖頭:“哥哥,妹妹在宮中有皇上的寵愛,有阿哥承歡膝下,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哪裡有什麼委屈。您這樣問,叫妹妹如何自處?”
“若非如此,怎麼一見着哥就紅了眼眶?莫不是有人惹你生氣?”年羹堯也不當自己是外人,饒是聲音威嚴道:“不管是誰,有哥給你撐腰,我看誰敢造次。”
“哥!”年傾歡有些焦躁:“你這是……”
“哥雖然不在京中當差,可也總算有所耳聞。前些日子,皇后那老婦是否又給你臉色瞧了?哥知道,她是怕你有朝一日,取而代之,纔想要趁早將你除去。但是怎麼可能,憑她的姿色、母家,焉能與妹妹你相較……”
年羹堯的話還沒說完,年傾歡已經嚯的一聲站起了身子。
“你這是怎麼了?”年羹堯總覺得今日見貴妃,諸多避諱似的。不如以往那麼親密無間。“有什麼話是不能對哥說的?”
“既然哥你這麼問了,那我也就不兜圈子。”年傾歡屏退了宮人,饒是審慎的睨一眼年羹堯,嚴肅道:“憐嬪是你安排入宮的?”
先是一愣,隨即爽朗笑了:“我說她怎麼近來不聽吩咐了,原是妹妹你察覺了。那好辦,哥叫人解決了她就是,不會留下一點兒禍患,妹你大可放心。”
“放心?”年傾歡只覺得委屈至極:“我入宮,爲嬪爲妃,爲的是光耀門楣不假,可實則更是爲了好好侍奉君上。咱們年家,乃是四阿哥雍親王的家奴,我能有今日的身份,是皇上的恩賞,正如同哥哥你一般。”
心裡暗哼一聲,年羹堯自然不以爲然。“我軍功卓著,乃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與旁人何干?妹妹你又何嘗不是因爲貌美出衆,聰明睿智纔有的今日。何須妄自菲薄?”
“哥哥。岳飛如何了?他不也是能征善戰,軍功卓著,一片赤膽忠心麼?可皇上賞賜的一切,小人的幾句讒言,岳飛不就成了刀下的亡魂了麼?我是美貌,可你放眼去瞧瞧,宮裡哪一位妃嬪不是國色之姿?皇上若非真心待我,豈會容得下我成爲貴妃?這麼多年了,皇上從未想過賜封號給我,就因爲我是年家的女兒。年家給了我依仗,又何嘗不是禁錮了我的恩寵與性命。哥,趁着現在還沒有走到懸崖,你就收手吧!”年傾歡幾乎是懇求的語氣了,到這一刻,她還傻傻的以爲,自己苦口婆心的勸說,一定能改變年羹堯的決定。
“皇上待我們不薄,待年家不薄。還口口聲聲稱你爲‘恩人’,這麼多年來,提攜你,庇護年家,寵愛於我。皇上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也默默的忍了下來。哥哥,咱們到底也只是奴才,萬萬不可得隴望蜀,獨霸朝政,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年羹堯的臉色漸漸的冷了下來:“這些話,你都是聽誰說的?我幾時說過要獨霸朝政了?送憐嬪入宮,我無非是想取悅皇上,也爲你剷除宮中的障礙。只要皇上一直寵愛妹妹你,哥就高興。”
“你別再騙我了。”年傾歡的雙眼,光彩逐漸晦暗。“哥,皇上手中有一批血滴子,他們無孔不入,無處不在,替皇上窺視每一位臣子的舉動,倘若有圖謀不軌,便會暗中被參奏。皇上早佔先機,隨便擬一個什麼理由,就會把人處置了。哥,不是做妹妹的不想你好,正因爲做妹妹的想哥哥好,纔會把心裡的話都掏出來。您再擅長征戰,再有雄才大略,您再能呼風喚雨,您也只是皇上的家奴,是大清的臣下。從來就沒有資格把持朝政。”
“妹妹,你是否當真愛着皇上?”年羹堯有些不解:“昔年你與林翰邈……”
“我與林翰邈早就是前程往事,他現在是和碩易安公主的額駙。”年傾歡皺着眉,一字一句道:“我的夫君,是當今皇上。在我心中,除了皇上再沒有旁人。哥哥若是一意孤行,將年家拖入萬劫不復的絕地。忠孝不能兩全,妹妹寧可背棄年家,也絕不會辜負皇恩。所以哥哥,您別妄想我會爲你做什麼不應當的事情。”
“你怎麼這樣糊塗?”年羹堯難以置信的瞪着他:“你還是不是我的妹妹?咱們自幼一起長大,哥心中有什麼,你會不知道麼?我這樣兢兢業業的爲國奮戰,不就是盼着有朝一日,咱們年家能夠……”
“哥!”年傾歡歇斯底里的喊了這一聲,打斷了年羹堯的不忠之言。“若真的有一日,哥哥你不願意再爲皇上效命,亦或者起了不該有的心思,那麼同日,你必然會爲妹妹收屍。我寧可死,也決不能做背棄皇上的事情。”
“你好糊塗。”年羹堯氣的臉色發青。“哥如今手中握着兵權,你膝下又有兩位皇子。哥沒想過自己做皇帝,哥只是要證明,這天底下,沒有哥做不成的事。屆時,你的孩子成爲大清的君王,一樣是姓愛新覺羅。皇上對咱們年家有恩,反過來咱們依舊扶持皇上的骨肉登基,根本算不得作亂,你懂不懂妹妹?岳飛之死,便是蠢在他不懂得爲自己謀算。哥哥已經到了這一步,是決不能重蹈覆轍。”
“那你有沒有想過,倘若你敗了呢?”年傾歡歷經兩世,當然知道最終結局如何。“倘若哥哥你,沒能成事。你駕馭不了手中的權勢,亦或者不敵皇上天縱英明。後果會是如何?”
“我爲皇上爲大清立下汗馬功勞,皇上不會殺我!”年羹堯狂傲道。
“九王奪嫡,險象環生,皇上連親兄弟都不放過,何況是區區一介家奴?”年傾歡走進他身前,握住他的手,哀求並着無奈:“哥哥,皇上眼看着就要剷除隆科多了,爲求自保,你隨後便得要交出手中的軍權,從此偏安一隅方可以救年家。現在,你手中握緊的,不光是你的權利,還有你妹妹我,你侄兒,以及整個年家的命運。算我求你了哥,你答應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