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少來到養心殿,這裡靜寂無聲,猶如無人一般。就連平日裡熟悉的龍涎香,都換成了沉甸甸的檀香,肆無忌憚的將原本低沉的空氣,調和的更加濃稠,只吸一口,便覺得嗆人。年傾歡用絲絹捂着口鼻,皺眉問蘇培盛:“何以燃這麼濃的檀香,不怕皇上吸着難受?”
“回娘娘的話,早起,皇上便覺得有些不適。硬挺着上了朝,下朝回來就發了高熱。”蘇培盛謹慎道:“皇上覺着呼吸不順暢,龍涎香的味兒也淡了,就叫人多點了檀香見見味兒。”
年傾歡點頭,看一眼牀榻上蹙眉沉睡的皇帝,心裡略微有些擔憂。“御醫是怎麼說的?”
“御醫給皇上請國脈,說皇上是風寒入體,加之操勞過度,引發了高熱。須得靜養幾日,以溫補之藥調理。”蘇培盛算了算時辰,認真道:“皇上才服了藥,這會兒睡得正沉。”
略微點了下頭,又沒有瞧見皇后的身影,年傾歡不禁有些奇怪:“沒去知會皇后娘娘麼?怎麼不見娘娘過來?”
“是奴才糊塗,忘了稟明貴妃娘娘。”蘇培盛賠着笑道:“景仁宮一早遣了奴才來回話,說皇后娘娘鳳體違和,前兩日開始就不大痛快,宮裡一應的事物,請娘娘代爲操持。”
年傾歡輕嗤一聲,蹙眉道:“看來本宮該傳欽天監來問問話了,究竟這個月,星象如何的不利。何故皇上皇后相繼病倒,真是令本宮擔憂。”
“嗻。”蘇培盛趕緊打點奴才去。
“罷了。”年傾歡攔着他:“本宮這會兒不得空,晚些時候再說不遲。你先下去吧,本宮留在這裡陪陪皇上。另外,去知會後宮一聲,但凡是能走得開,自己宮裡無事的宮嬪,輪流過來爲皇上侍疾。養心殿這裡,總歸是離不開人的。”
“娘娘設想周到,奴才這就去辦。”蘇培盛心裡有些奇怪,曾幾何時,皇帝抱恙,貴妃都是最願意留在身邊侍奉的,且還不許旁人多做。怎麼如今也能在這樣的時候寬惠大氣,顧全大局了!足可見,貴妃的性子,當真是沉穩多了。
讓人輕輕的搬了張紅木椅子過來,就擱在胤禛的牀邊。年傾歡與他相對而坐,默默無言。看着他又粗又濃的眉毛,略帶些痛苦的擰成一團,她遲疑着伸出了右手,食指輕柔的點在他的眉心,緩緩的揉了揉,似乎是想爲他揉去幾許煩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靜靜的陪在他的身側了。哪怕不說話,哪怕她只是默默的看着,也會覺得心裡是暖的。
還記得在王府的時候,有次,皇上也是病的不輕,連續幾日都高燒不退。她就這樣默默的守在他的身邊,時不時的用溫水替他擦拭降溫。那時候,整個人焦慮的如同心被放在熱火上烤。偏偏動作還是那麼的輕柔,一點兒也不想打攪他安眠。想起那個時候的自己,那一份至真至純的心,年傾歡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很多事情,終於還是回不了頭了。
自從再次甦醒,她的心,就一點一點的退縮,一點一點的變硬,朝着與他背道而馳的方向,一步一步的遠離。那是怎麼咬着牙做到的,年傾歡不知道。只是在沒有人的時候,她纔會蜷縮在牀角,緊緊的抱着自己,默默落淚。
“怎麼哭了?”胤禛的聲音,顯然是沙啞無力的。“朕,沒事,不是好好的麼!瞧你,都是做額孃的人了,還這樣愛哭,沒的叫奴才看見笑話。”
年傾歡回過神,牀榻上的男子正聚精會神的看着自己。“皇上,您醒了,可覺得好些了麼?”縮回了自己點在他眉心的手,略微歉意一笑:“都怪臣妾不好,吵醒了皇上。”
“不是,朕心裡想着你,夢裡感覺到你在朕的身邊。”胤禛撐着身子,緩緩的坐起來。
年傾歡趕緊將墊子擱好,讓他靠的舒服一些。
“朕總感覺你就在朕身邊,於是睜開眼睛一看,果然不錯。”胤禛輕哂:“這種感覺真好,你無時無刻都在朕的身邊。傾歡,朕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吧。否則,你哪裡肯留在這裡,靜靜的陪朕說會兒話。”
垂下眼眸,年傾歡看着握着自己的手,那寬大的手掌一如往昔溫熱,只是因爲病中多少有些乏力。“臣妾並非不想陪伴皇上,只是不知道皇上願不願意臣妾相伴。連日以來,臣妾做錯了許多事情,讓皇上憂心也讓皇上發惱。即便皇上不懲治臣妾,傾歡心裡也不落忍。”
“朕怎麼會怪你。”胤禛的手微微一緊,隨即也只是乾笑:“人無完人,朕尚且有錯,何況是你。這麼多年以來,朕習慣了把心裡話都講給你聽,能說的,不能說的,應當說的,不應當說的,在你面前,朕從不介意一吐爲快。倒是你,好像越走越遠,不知道爲何,朕便跟不上你的腳步了。”
“是臣妾不好。”年傾歡怎麼能說自己的真心:“臣妾越是想做到更好,越是焦慮。後宮裡許多事情,又無法預料。每每讓皇上失望,臣妾都會責備自己,怪自己太過莽撞,怪自己非但不能爲皇上解憂,還只能平添發惱,臣妾真的很沒有用……”
手指輕輕貼在她柔軟的脣瓣上,胤禛不許她再說下去。“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朕總以爲你是怕朕,敬畏朕纔不願意再與朕靠近。不想原來你是這樣的心思,倒是朕錯怪你了。好了傾歡,撇開從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好麼?咱們還有千秋萬歲要相扶相持,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臣妾遵旨。”年傾歡從椅子上慢慢的站起來,轉身落座在牀榻一邊。她的理智,一步一步背對着他走遠。而她的心,卻抑制不住顫抖,拼了命的與他靠近。這種掙扎,讓年傾歡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如果僅僅是憤怒,僅僅是怨恨,她可以很堅決很果斷的做出選擇,她要爲自己上一世的慘死而討回公道。可偏偏,她深愛着他的仇人,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這都是事實。
“怎麼了,是朕說錯了什麼?”胤禛看着懷中嬌怯怯的傾歡,心不禁有些疼。“朕知道,關於太后的事情,你根本無法釋懷。實際上,朕若不是看在那個還未曾出世的孩兒面上,真恨不得將汪氏千刀萬剮。”長長的嘆了口氣,胤禛將懷裡的人抱的更緊一些:“只可惜,朕還是沒有了那個孩子。許是……許是朕做錯了太多的事情,上蒼不願意原諒朕!”
輕輕的搖了搖頭,年傾歡對上皇帝的眸子:“皇上病重多思,未免傷身。方纔您不是叫臣妾不要再想以前不好的事情麼!皇上自己也應該要放下。何況,臣妾說句不該的話,汪氏宿命如此,即便真的誕下了孩兒,那個孩子也只會因爲這些事情而遭到嫌惡,受母親的連累,未必就好。”
胤禛頷首:“你說的也不無道理,都是註定的。”
“左右皇上正當壯年,後宮裡又有那麼多年輕貌美的妹妹,她們一定會爲皇上多添幾個小阿哥的。”年傾歡拿起絲絹,輕輕爲皇上拭了拭額頭上的冷汗:“臣妾只希望,皇上能早些康復。”
“那你就多多陪伴在朕身側,朕只要能時常看見你,必然覺得心中溫暖。想必再重的風寒也都能不藥而癒。”胤禛略帶些孩子氣,將自己的臉龐貼在她的臉頰,柔柔的蹭了蹭。
“呀,好扎得慌。”年傾歡連連搖頭着想要躲開:“皇上,你的鬍渣……”
“呵呵,你怕麼!”胤禛將她環抱在懷裡:“從前在王府的時候,朕不是經常這樣蹭你麼!”
“皇上,當心再着涼。”年傾歡咯咯的笑着:“不然臣妾就讓蘇培盛進來,幫着你收拾收拾面龐。”
心底的愁,漸漸淡了,這一刻,年傾歡是真的高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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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總是躲着我,似乎也不是個事兒。有什麼話,不妨今兒都說個明白!”李懷萍可算是堵住了孫院判,這些天的避而不見,叫她心裡直生悶氣。“當日你若不肯替本宮圓謊,何必要應承本宮,就讓皇上治了本宮的欺君之罪,一切都和你無關。”
孫院判拘謹的行了禮:“齊妃娘娘萬福金安。老臣正要去長春宮,給安貴人請脈。”
“哼。”李懷萍冷哼一聲,眼底唯有輕蔑:“當年,你替本宮謀算,保全了本宮的三阿哥,這件事情一直讓本宮感激不已。可本宮也還了你這份恩。原本咱們是兩不相欠了,是本宮不好,不應當讓你再墮入塵劫。”
“娘娘的話,未免太深奧,恕老臣不懂之罪。只是,這裡終究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待老臣替安貴人請國脈,再……”
“你當我是三歲的孩子那麼好騙麼!”李懷萍咬着牙:“請脈罷了,還能見到你的人影?有話,就在這裡說個明白,到底你躲着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