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於楊修在鄴城取得的外交大成功,自然也就意味著王凌在臨淄的交涉行動徹底失敗了,只是白白走了個過場。
畢竟袁尚袁譚不可能都取得“重大立功表現”,兩個同案犯只有一個人能得到“減刑赦免”。
好在王凌畢竟是故司徒王允的侄兒,也算是漢室忠臣家眷,袁譚是不可能對王凌怎麼樣的。談判破裂後,也只是禮送王凌出境而已。
不過對於袁尚一方,袁譚就沒那麼忍讓了。
三弟矯稱父親遺命竊取袁家基業、不讓自己回鄴城奔喪、還殺害父親其餘妾侍全家、事情還鬧得鄴城滿城皆知,導致父親身後名大大受損。
郭圖、辛評、荀諶等父親生前信任的非冀州派重臣、謀士,也因此離心離德逃離鄴城,崔琰、應劭等學者型官員或前輩德劭之人,也因此棄三弟而歸隱青州。
這每一樁每一件,都是大不孝,忤逆至極!也說明他袁譚纔是人心所向,袁家故吏所期盼的英主!
更關鍵的是,在袁譚和王凌這邊談判正式破裂後數日,袁譚才從鄴城和許都方向,又得到了一條重磅消息。
這條消息,便是袁尚給曹操上的伏辯奏表。
一開始,袁譚只知道曹操和三弟談成了,曹操也有撤軍交接,也有一定的領土交易。
但具體條件是什麼,袁尚服軟時是怎麼寫的,這些細節作爲第三方外人的袁譚,是不可能立刻知道的,需要一個時間差。
所以,陳琳代筆的那篇伏辯奏表四月底送出,五月份到了許都,此後十餘日消息開始擴散。而袁譚這邊,一直到五月下旬,纔拿到了陳琳代筆的原文。
陳琳的文學功底自然是當世一流,在他儘量春秋曲筆的情況下,袁尚這篇伏辯中,對袁紹的罪行,已經是盡最大可能爲尊者諱了。
能推的罪過全部推到了袁紹身邊那些“奸佞小人”身上,儘量把袁家和朝廷數次開戰的原初誘因歸納爲誤會。
不過,這種文字也就騙騙天下人,騙騙普羅大衆。
對於真想摳字眼找茬的敵人而言,這種隱晦都是無效的。
欲加之罪,還何患無辭呢。
袁譚已經恨極了三弟,本就如同一個即將被點爆的火藥桶,但凡抓住三弟一丁點錯處的蛛絲馬跡,他都會死揪著不放的。
現在看到這篇表文,自然是立刻讓手下文筆最好的王修先逐字逐句摳一遍(崔琰目前還沒投靠袁譚,只是回到不其山隱居,所以袁譚手下王修文筆最好),他自己先把三弟的可能罪狀都掌握清楚,做到心中有數。
然後就召集羣下,義憤填膺地宣佈了對袁尚的討伐。
他說話的時候,已經不喊袁尚的字,也不喊三弟了,就是直呼其名,就像不打算承認這個弟弟是袁家人一般:
“聖人云: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又云:子不言父過。而袁尚忤逆不孝,對曹賊阿諛諂媚、割地服罪,以求換回河間四郡,竟不惜辱及先父。
如此喪盡人倫的禽獸,可謂狼心狗行、奴顏婢膝,必遭我袁家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唾棄,人神共憤,天人共誅!我欲替天行道,即刻興兵伐之,奪取曹賊剛剛推出的河間四郡,再取趙、魏,恢復先父基業,諸位以爲如何?”
袁譚此言一出,大部分文官謀士都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他們也看了陳琳代筆的袁尚伏辯表文,知道其實並沒有袁譚說的那麼誇張,所謂“子言父過”,措辭上已經隱晦到不能再隱晦了。
但站在袁譚的立場上,非要小事化大,抓著這個把柄大做文章,也是人之常情,畢竟敵人的把柄哪能輕易放手。
只是如今袁尚新得冀州四郡,而且得了許都朝廷的認可,帳面上實力大增,袁譚還能不能打得過他三弟,都是個大問題。
所以,就出現了這麼詭異的場面,那些還想在袁譚手下好好混的謀士們,都不知道怎麼說。
實話實說吧,得罪了領導。
昧著良心說吧,將來打了敗仗又得背鍋。
尤其是剛來的郭圖、辛評和荀諶,這三人裡除了辛評早就有個弟弟辛毗在袁譚這兒經營良久了,其他都只是剛剛正式來投,此前只是跟袁譚眉來眼去、在鄴城當外援。
郭圖和荀諶必須考慮如何站穩腳跟,不能亂出不靠譜的主意。
袁譚看著氛圍沉默、尷尬,也有些不快,很心急地追問:“諸公皆無仗義之心耶?先父在時,對諸公禮遇有加,如今看到有人辱及他身後之名,主公都要坐視麼?”
袁譚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幾個謀士面面相覷幾眼,然後還是辛評一咬牙,先開口了:“主公所言甚是,三公……袁尚背父投敵,確實令人不齒。
但他既歸順了許都朝廷,怕是冀州大部軍民,眼下都會渴求休戰養民。冀州因戰亂殘害,已有兩三年了,白骨露野無人收殮,田園荒蕪,百姓盡徵爲士卒、運役。
屬下怕此時誰再挑起戰事,於民心恐有不利……”
辛評已經把話說得儘量隱晦了,其實就是想表達:你覺得袁紹身後名受辱,這是了不得的大事,文臣武將可能也有這麼認爲的。但中層軍官,普通士卒,百姓,都已經不在乎這些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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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或許還心向袁家,還願意看到袁家繼續統治。但不會爲了袁家那些虛頭巴腦的名分之爭,再去白白送死上戰場。
如果袁譚打袁尚,就算他在中上層佔據了大義名分。可下層的百姓和士卒看到的只是“袁家打袁家,內鬥爭遺產”而已。
百姓又沒讀過書,哪懂孝道的那些複雜道理?子言父過?這是什麼大罪麼?在他們眼裡不就是口舌之爭而已?
漢朝的道德準則,是從“士”開始要求的,你不孝你就會社死,不容於這個圈子。
但大字不識一個的百姓,本來就是在這個圈子之外的,社會不會拿繁文縟節要求他們,“禮不下庶人”。
過去三年,百姓已經被袁家反覆徵兵打仗弄膩了,現在就想短暫的和平。
雖然這個和平也就持續了幾個月,很快會被打破,曹袁註定不會消停,可百姓卻容易怨恨那個重新挑起戰爭的人。
袁譚被潑了這盆冷水,不由有些猶豫,但他內心還是想賭,便反問道:“仲治所言雖然有理,可我若是出兵,以順誅逆,未必會讓百姓陷入兵連禍結!
若是河間四郡,乃至冀州其餘各地,都望風而降呢?那不就不會讓百姓曠日持久受害了?袁尚如此忤逆背父,公道自在人心,只要河間等地守將感念先父之德,不願抵抗,大事不就成了麼?
這種事情不試試怎麼知道?而且這種藉口,一旦拖過去了,就不可能再有效了!我在剛看到袁尚此表的時候不起兵,難道還能過了半年幾個月後,再來拿這個藉口說事?”
袁譚這番話是有點道理的,幾個謀士雖然覺得袁譚高看了自己的號召力,但也不好潑這個冷水。
而管統、張南二將,已經被袁譚說動,覺得可以一戰,大不了先試試河間等地立足未穩的袁尚軍守將,是否能被大義感召,在被攻擊後立刻順水推舟投降。
如果這個投降潮能夠被勾起來,袁譚還是有希望的。指望打硬仗一個個郡打過去,那是癡心妄想了,絕對實力根本不夠。
衆謀士眼看情況要糟,那些武將已經被主公鼓動起來,於是辛毗率先越衆而出,提醒勸阻道:
“主公不可魯莽啊!指望本初公遺威直接迫降河間四郡守將,或許有些……冒險了。一旦開戰,迫降不利,難道還能就此停戰收兵?到時候必遭反噬,還不如一開始就謹守地方,等待對方先有其他不義舉動。
而且主公要想恢復本初公大業,關鍵還是車騎將軍的援助。眼下曹賊跟袁尚停戰,下一步曹軍是否會跟車騎將軍開戰,尚未可知。如果我們急於進攻,而車騎將軍又被曹賊拖住,到時候我們沒有外援,又當如何應對?
作爲盟軍,如果車騎將軍陷入苦戰,我們對袁尚一側就該採取守勢,不該陷入兩線作戰。
因爲只要我們不跟袁尚立刻開戰,袁尚也未必敢直接跟我們打,他不佔大義名分,沒有開戰理由的。世上豈有人敢主動進攻一個謹遵先父遺命的兄長?
只要袁尚找不到重新參戰的理由,到時候可能就是我們和車騎將軍兩家、併力對付曹賊,而袁尚自覺可以坐觀成敗。只要削弱了曹賊,到時候再對付袁尚,就容易得多。
且本初公的仇敵本就是曹賊,只要主公能戰勝曹賊,哪怕是小勝,那就是洗雪先父之恥辱,屆時還愁不能拉攏到心向袁氏的文武故吏的效忠?到時候袁尚治下諸郡,肯定會重歸主公麾下,一樣可以兵不血刃而勝啊!”
辛毗敢說這番話,自然是因爲他去年反覆出使劉備,其實已經被劉備暗中拉過去了。
另一方面,他也覺得自己說的都是真心的,是對的。他真覺得袁譚只要能在對曹戰爭中取得勝績,哪怕不用如何削弱曹操,就足以讓袁譚在袁家故吏當中威望暴漲,到時候袁家的地盤未必要用內戰武力的方式拿回來。
畢竟二袁是兄弟,情況特殊,有時候對家族的號召力比拳頭更好使。
只是因爲他不在乎袁譚是否重用他了,所以敢實話實說。
真要是得罪了袁譚,那就直接投劉備了。
一個不在乎跳槽的人,纔敢對領導知無不言。
可惜,袁譚思之再三,覺得“在戰場上聯合劉備、取得對曹操的一場大勝”,這個似乎太難了,比他現在直接偷襲三弟、利用三弟辱父的契機趕緊偷幾個郡回來,要更難得多。
而且誰知道劉叔肯不肯出全力打曹操?
還是挑軟柿子捏吧。
面對袁譚的決策,辛評辛毗很急,但也沒辦法,只好退求其次,又勸道:“哪怕主公非要對袁尚開戰,是否也先禮後兵,比如跟車騎將軍聯絡一下,爭取車騎將軍的支持。
主公也不必擔心這個開戰藉口很快平息下去。袁尚子言父過之罪,半年三個月之內都不會平息的,我們可以先禮後兵。
比如若是車騎將軍不贊成主公立刻動武內戰,那也可以讓車騎將軍以本初公盟友故舊的身份,勸說其侄迷途知返,讓袁尚將河間四郡割讓給主公,或是表達一些別的什麼要求。
袁尚多半不會答應,但他拒絕了車騎將軍的調停,拒絕反省子言父過之罪,我們再興兵伐之,到時候就更加師出有名了。”
袁譚聽了,心中閃過一絲警覺:這辛佐治,莫非是被劉叔拉攏過去了?怎麼時時刻刻都讓我做事要聽劉叔的?
但辛毗說的道理也不錯,袁譚猶豫再三,覺得還是要尊重盟友,畢竟自己實力太弱,那就先給劉備去信請示一下,請劉備出面調停,先禮後兵好了。
可惜,他卻不知道,自己根本沒能等來劉叔的正式回覆和調停。
因爲就在這段時間裡,曹賊搞定了袁尚,覺得北線沒有後顧之憂,也爲了給袁尚更多安全感,曹操已經去主動找他劉叔的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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