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黃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駛往陸地。郭靖坐在船尾扳槳,黃蓉不住向周伯通詳問騎鯊遊海之事,周伯通興起,當場就要設法捕捉鯊魚,與黃蓉大玩一場。郭靖見師父臉色不對,問道:“你老人家覺得怎樣?”洪七公不答,氣喘連連,聲息粗重。他被歐陽鋒以“透骨打穴法”點中之後,穴道雖已解開,內傷卻又加深了一層。黃蓉喂他服了幾顆九花玉露丸,痛楚稍減,氣喘仍是甚急。老頑童不顧別人死活,仍是嚷着要下海捉魚,黃蓉卻已知不妥,向他連使眼色,要他安安靜靜的,別吵得洪七公心煩。周伯通並不理會,只鬧個不休。黃蓉皺眉道:“你要捉鯊魚,又沒餌引得魚來,吵些甚麼?”
老頑童爲老不尊,小輩對他喝罵,他也毫不在意,想了一會,忽道:“有了。郭,我拉着你手,你把下半身浸在水中。”郭靖尊敬義兄,雖不知他的用意,卻就要依言而行。黃蓉叫道:“靖哥哥,別理他,他要你當魚餌來引鯊魚。”周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鯊魚一到,我就打暈了提上來,決計傷你不了。要不然,你拉住我手,我去浸在海里引鯊魚。”黃蓉道:“這樣一艘小船,你兩個如此胡鬧,不掀翻了纔怪。”周伯通道:“小船翻了正好,咱們就下海玩。”黃蓉道:“那我們師父呢?你要他活不成麼?”
周伯通扒耳抓腮,無話可答,過了一會,卻怪洪七公不該被歐陽鋒打傷。黃蓉喝道:“你再胡說八道,咱們三個就三天三夜不跟你說話。”周伯通伸伸舌頭,不敢再開口,接過郭靖手中雙槳用力劃了起來。
陸地望着不遠,但直劃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四人在沙灘上睡了一晚,次日清晨,洪七公病勢愈重,郭靖急得流下淚來。洪七公笑道:“就算再活一百年,到頭來還是得死。好孩子,我只剩下一個心願,趁着老叫化還有一口氣在,你們去給我辦了罷。”黃蓉含淚道:“師父請說。”周伯通插口道:“那老毒物我向來就瞧着不順眼,我師哥臨死之時,爲了老毒物還得先裝一次假死。一個人死兩次,你道好開心嗎?老叫化,你死只管死你的,放心好啦,我給你報仇,去殺了他。”洪七公笑道:“報仇雪恨麼,也算不得是甚麼心願,我是想吃一碗大內御廚做的鴛鴦五珍膾。”三人只道他有甚麼大事,哪知只是吃一碗菜餚。黃蓉道:“師父,那容易,這兒離臨安不遠,我到皇宮去偷他幾大鍋出來,讓你吃個痛快。”周伯通又插口道:“我也要吃。”黃蓉白了他一眼道:“你又懂得甚麼好不好吃了?”洪七公道:“這鴛鴦五珍膾,御廚是不輕易做的。當年我在皇宮內躲了三個月,也只吃到兩回,這味兒可真教人想起來饞涎欲滴。”周伯通道:“我倒有個主意,咱們去把皇帝老兒的廚子揪出來,要他好好的做就是。”黃蓉道:“老頑童這主意兒不壞。”周伯通聽黃蓉贊他,甚是得意。
洪七公卻搖頭道:“不成,做這味鴛鴦五珍膾,廚房裡的家生、炭火、碗盞都是成套特製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點兒。咱們還是到皇宮裡去吃的好。”那三人對皇宮還有甚麼忌憚,齊道:“那當真妙,咱們這就去,大家見識見識。”當下郭靖背了洪七公,向北進發。來到市鎮後,黃蓉兌了首飾,買了一輛騾車,讓洪七公在車中安臥養傷。不一日過了錢塘江,來到臨安郊外,但見暮靄蒼茫,歸鴉陣陣,天黑之前是趕不進城的了,要待尋個小鎮宿歇,放眼但見江邊遠處一彎流水,繞着十七八家人家。黃蓉叫道:“這村子好,咱們就在這裡歇了。”周伯通瞪眼道:“好甚麼?”黃蓉道:“你瞧,這風景不像圖畫一般?”周伯通道:“似圖畫一般便怎地?”黃蓉一怔,倒是難以回答。周伯通道:“圖畫有好有醜,有甚麼風景若是似了老頑童所畫的圖畫,只怕也好不到哪裡。”黃蓉笑道:“要老天爺造出一片景緻來,有如老頑童亂塗的圖畫,老天爺也沒這副本事。”周伯通甚是得意,道:“可不是嗎?你若不信,我便畫一幅圖,你倒叫老天爺造造看。”黃蓉道:“我自然信。你既說這裡不好,便別在這裡歇,我們三個可不走啦。”周伯通道:“你們三個不走,我幹麼要走?”說話之間,到了村裡。村中盡是斷垣殘壁,甚爲破敗,只見村東頭挑出一個破酒帘,似是酒店模樣。三人來到店前,見檐下襬着兩張板桌,桌上罩着厚厚一層灰塵。周伯通大聲“喂”了幾下,內堂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來,蓬頭亂服,發上插着一枝荊釵,睜着一對大眼呆望三人。黃蓉要酒要飯,那不住搖頭。周伯通氣道:“你這裡酒也沒有,飯也沒有,開甚麼店子?”那姑娘搖頭道:“我不知道。”周伯通道:“唉,你真是個傻姑娘。”那姑娘咧嘴歡笑,說道:“是啊,我叫傻姑。”三人一聽可都樂了。黃蓉走到內堂與廚房瞧時,但見到處是塵土蛛網,鑊中有些冷飯,牀上一張破席,不禁心生淒涼之感,回出來問道:“你家裡就只你一人?”傻姑微笑點頭。黃蓉又問:“你媽呢?”傻姑道:“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裝做哭泣模樣。黃蓉再問:“你爹呢?”傻姑搖頭不知。只見她臉上手上都是污垢,長長的指甲中塞滿了黑泥,也不知有幾個月沒洗臉洗手了,黃蓉心道:“就算她做了飯,也不能吃。”問道:“有米沒有?”傻姑微笑點頭,捧出一隻米缸來,倒有半缸糙米。當下黃蓉淘米做飯,郭靖到村西人家去買了兩尾魚,一隻雞。待得整治停當,天已全黑,黃蓉將飯菜搬到桌上,要討個油燈點火,傻姑又是搖頭。
黃蓉拿了一枝鬆柴,在竈膛點燃了,到櫥裡找尋碗筷。打開櫥門,只覺塵氣沖鼻,舉鬆柴照時,見櫥板上擱着七八隻破爛青花碗,碗中碗旁死了十多隻竈雞蟲兒。郭靖幫着取碗。黃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幾根樹枝作筷。”郭靖應了,拿了幾隻碗走開。黃蓉伸手去拿最後一隻碗,忽覺異樣,那碗涼冰冰的似與尋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這隻碗竟似釘在板架上一般,拿之不動。黃蓉微感詫異,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勁,又拿了一次,仍是提不起來,心道:“難道年深日久,污垢將碗底結住了?”凝目細瞧,碗上生着厚厚一層焦鏽,這碗竟是鐵鑄的。
黃蓉噗哧一笑,心道:“金飯碗、銀飯碗、玉飯碗全都見過,卻沒聽說過飯碗有用鐵鑄的。”用力一提,那鐵碗竟然紋絲不動,黃蓉大奇,心想這碗就算釘在架板之上,我這一提之力,架板也得裂了,轉念一想:“莫非架板也是鐵鑄的?”伸中指往板上彈去,只聽得錚的一聲,果然是塊鐵板。她好奇心起,再使勁上提,鐵碗仍然不動。她向左旋轉,鐵碗全無動靜,向右旋轉時,卻覺有些鬆動,當下手上加勁,碗隨手轉,忽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櫥壁向兩旁分開,露出黑黝黝的一個洞來。洞中一股臭氣衝出,中人慾嘔。黃蓉“啊”了一聲,忙不迭的向旁躍開。郭靖與周伯通聞聲走近,齊向櫥內觀看。黃蓉心念一動:“這莫非是家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裝癡喬癲。”將手中點燃了的鬆柴交給郭靖,縱向傻姑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傻姑揮手格開黃蓉的擒拿,回掌拍向她肩膀。黃蓉雖猜她不懷善意,但覺她這掌的來勢竟然似是本門手法,不由得微微一驚,左手勾打,右手盤拿,連發兩招。她練了“易筋鍛骨篇”後,功力大進,出手勁急,只聽拍的一響,傻姑大聲叫痛,右臂已被打中,可是手上絲毫不緩,接連拍出兩掌。只拆得數招,黃蓉暗暗驚異,這傻姑所使的果然便是桃花島武學的入門功夫“碧波掌法”。這路掌法雖然淺近,卻已含桃花島武學的基本道理,本門家數一見即知。當下手上並不使勁,要誘她儘量施展,以便瞧明她武功門派。可是傻姑來來去去的就只會得六七招,比之郭靖當日對付樑子翁時只有一招“亢龍有悔”,似乎略見體面,但她這六七招的威力,卻是大大不如郭靖那一招了,連掌法中最簡易的變化也全然不知。這荒村野店中居然有黑店機關,而這滿身污垢的貧女竟能與黃蓉連拆得十來招,各人都大感詫異。周伯通喜愛新奇好玩之事,見黃蓉掌風凌厲,傻姑連聲:“哎唷!”抵擋不住,叫道:“喂,蓉兒,別傷她性命,讓我來跟她比武。”他聽洪七公、郭靖叫她“蓉兒”,一路上早就“蓉兒、蓉兒”的照叫不誤,也不用費事客氣,叫甚麼“黃姑娘、黃”了。郭靖卻怕傻姑另有黨羽伏在暗中暴起傷人,緊緊站在洪七公身旁,不敢離開。再拆數招,傻姑左肩又中一掌,左臂登時軟垂,不能再動,此時黃蓉若要傷她,只須平掌推出就是,但她手下留情,叫道:“快快跪下,饒你性命。”傻姑叫道:“那麼你也跪下!”突然間刷刷兩掌,正是“碧波掌法”中起手的兩招,只不過手法笨拙,殊無半分這路掌法中必不可缺的靈動之致;但掌勢如波,方位姿勢卻確確實實是桃花島的武功。黃蓉更無絲毫懷疑,伸手格開來掌,叫道:“你這‘碧波掌法’自何處學來?你師父是誰?”傻姑笑道:“你打我不過了,哈哈!”黃蓉左手上揚,右手橫劃,左肘佯撞,右肩斜引,連使四下虛招,第五招雙手彎拿,這一下仍是虛招,腳下一鉤卻是實了。傻姑站立不穩,撲地摔倒,大叫:“你使奸,這不算,咱們再打過。”叫着就要爬起。黃蓉哪容她起身,撲上去按住,撕下她身上衣襟,將她反手綁住,問道:“我的掌法豈不是好過你的?”傻姑只是反來複去的叫嚷:“你使奸,我不來。你使奸,我不來。”郭靖見黃蓉已將傻姑制伏,出門竄上屋頂,四下眺望,並無人影,又下來繞着屋子走了一圈,見這野店是座單門獨戶的房屋,數丈外才另有房舍,店周並無藏人之處,這才放心。回進店來,只見黃蓉將短劍指在傻姑兩眼之中,威嚇她道:“誰教你武功的?快說,你不說,我殺了你。”說着將短劍虛刺了兩下。火光下只見傻姑咧嘴嘻笑,瞧她神情,卻非勇怒狂悍,只是癡癡呆呆的不知危險,還道黃蓉與她鬧着玩。黃蓉又問一遍,傻姑笑道:“你殺了我,我也殺了你。”黃蓉皺眉道:“這丫頭不知是真傻假傻,咱們進洞去瞧瞧,周大哥,你守着師父和這丫頭,靖哥哥和我進去……”周伯通雙手亂搖,叫道:“不,我和你一起去。”黃蓉道:“我可偏不要你同去。”按說周伯通年長輩尊,武功又高,但不知怎的,對黃蓉的話竟是不敢違拗,只是央求道:“好姑娘,下次我不和你擡槓就是。”黃蓉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周伯通大喜,去找了兩根大鬆柴,點燃了在洞口薰了良久,薰出洞中穢臭。黃蓉將一根鬆柴從洞口拋了進去,只聽嗒的一聲,在對面壁上一撞,掉在地下,原來那洞並不甚深。藉着鬆柴的火光往內瞧去,洞內既無人影,又無聲息,周伯通迫不及待,搶先鑽進。黃蓉隨後入內,原來只是一間小室。周伯通叫了出來:“上當,上當,不好玩。”黃蓉突然“啊”的一聲,只見地上整整齊齊的擺着一副死人骸骨,仰天躺着,衣褲都已腐朽。東邊室角里又有一副骸骨,卻是伏在一隻大鐵箱上,一柄長長的尖刀穿過骸骨的肋骨之間,插在鐵箱蓋上。
周伯通見這室既小又髒,兩堆死人骸骨又無新奇有趣之處,但見黃蓉仔仔細細的察看骸骨,耐着性子等了一會,只怕她生氣,卻不敢說要走,再過一陣,實在不耐煩了,試探着問道:“蓉兒好姑娘,我出去了,成不成?”黃蓉道:“好罷,你去替靖哥哥進來。”周伯通大喜,縱身而出,對郭靖道:“快進去,裡面挺好玩的。”生怕黃蓉又叫他去相陪,須得找個“替死鬼”。郭靖便鑽進室去。
黃蓉舉起鬆柴,讓郭靖瞧清楚了兩具骨骼,問道:“你瞧這兩人是怎生死的?”郭靖指着伏在鐵箱上的骸骨道:“這人好像是要去開啓鐵箱,卻被人從背後偷襲,一刀刺死。地下這人胸口兩排肋骨齊齊折斷,看來是被人用掌力震死的。”黃蓉道:“我也這麼想。可是有幾件事好生費解。”郭靖道:“甚麼?”黃蓉道:“這傻姑使的明明是我桃花島的碧波掌法,雖然只會六七招,也沒到家,但招術路子完全不錯。這兩人爲甚麼死在這裡?跟傻姑又有甚麼關連?”郭靖道:“咱們再問那位姑娘去。”他自己常被人叫“傻孩子”,是以不肯叫那姑娘作“傻姑”。黃蓉道:“我瞧那丫頭當真是傻的,問也枉然。在這裡細細的查察一番,或許會有甚麼眉目。”舉起鬆柴又去看那兩堆骸骨,只見鐵箱腳邊有一物閃閃發光,拾起一看,卻是一塊黃金牌子,牌子正中鑲着一塊拇指大的瑪瑙,翻過金牌,見牌上刻着一行字:“欽賜武功大夫忠州防禦使帶御器械石彥明。”黃蓉道:“這牌子倘若是這死鬼的,他官職倒不小啊。”郭靖道:“一個大官死在這裡,可真奇了。”
黃蓉再去察看躺在地下的那具骸骨,見背心肋骨有物隆起。她用鬆柴的一端去撥了幾下,塵土散開,露出一塊鐵片。黃蓉低聲驚呼,搶在手中。
郭靖見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了一聲。黃蓉道:“你識得麼?”郭靖道:“是啊,這是歸雲莊上陸莊主的鐵八卦。”黃蓉道:“這是鐵八卦,可未必是陸師哥的。”郭靖道:“對!當然不是。這兩人衣服肌肉爛得乾乾淨淨,少說也有十年啦。”黃蓉呆了半晌,心念一動,搶過去拔起鐵箱上的尖刀,湊近火光時,只見刀刃上刻着一個“曲”字,不由得衝口而出:“躺在地下的是我師哥,是曲師哥。”郭靖“啊”了一聲,不知如何接口。黃蓉道:“陸師哥說,曲師哥還在人世,豈知早已死在這兒……靖哥哥,你瞧瞧他的腳骨。”郭靖俯身一看,道:“他兩根腿骨都是斷的。啊,是給你爹爹打折的。”黃蓉點頭道:“他叫曲靈風。我爹爹曾說,他六個弟子之中,曲師哥武功最強,也最得爹爹歡心……”說到這裡,忽地搶出洞去,郭靖也跟了出來。黃蓉奔到傻姑身前,問道:“你姓曲,是不是?”傻姑嘻嘻一笑,卻不回答。郭靖柔聲道:“姑娘,您尊姓?”傻姑道:“尊姓?嘻嘻,尊姓!”兩人待要再問,周伯通叫了起來:“餓死啦,餓死啦。”黃蓉答道:“是,咱們先吃飯。”解開傻姑的捆縛,邀她一起吃飯,傻姑也不謙讓,笑了笑,捧起碗就吃。
黃蓉將密室中的事對洪七公說了。洪七公也覺奇怪,道:“看來那姓石的大官打死了你曲師哥,豈知你曲師哥尚未氣絕,扔刀子截死了他。”黃蓉道:“情形多半如此。”拿了尖刀與鐵八卦給傻姑瞧,問道:“這是誰的?”
傻姑臉色忽變,側過了頭細細思索,似乎記起了甚麼,但過了好一陣,終於現出了茫然之色,搖了搖頭,拿着尖刀卻不肯放手。黃蓉道:“她似乎見過這把刀子,只是時日一久,卻記不起了。”飯畢,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與郭靖到室中察看。兩人料想關鍵必在鐵箱之中,於是搬開伏在箱上的骸骨,一揭箱蓋,應手而起,並未上鎖,火光下耀眼生花,箱中竟然全是珠玉珍玩。郭靖倒還罷了,黃蓉卻識得件件是貴重之極的珍寶,她爹爹收藏雖富,卻也有所不及。她抓了一把珠寶,鬆開手指,一件件的輕輕溜入箱中,只聽得珠玉相撞,丁丁然清脆悅耳,嘆道:“這些珠寶大有來歷,爹爹若是在此,定能說出本源出處。”她一一的說給郭靖聽,這是玉帶環,這是犀皮盒,那是瑪瑙杯,那又是翡翠盤。郭靖長於荒漠,這般寶物不但從所未見,聽也沒聽見過,心想:“費那麼大的勁搞這些玩意兒,不知有甚麼用?”說了一陣,黃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觸手碰到一塊硬板,知道尚有夾層、撥開珠寶,果見內壁左右各有一個圓環,雙手小指勾在環內,將上面的一層提了起來,只見下層盡是些銅綠斑斕的古物。她曾聽父親解說過古物銅器的形狀,認得似是龍文鼎、商彝、周盤、周敦、周舉罍等物,但到底是甚麼,卻也辨不明白,若說珠玉珍寶價值連城,這些青銅器更是無價之寶了。黃蓉愈看愈奇,又揭起一層,卻見下面是一軸軸的書畫卷軸。她要郭靖相幫,展開一軸看時,吃了一驚,原來是吳道子畫的一幅“送子天王圖”,另一軸是韓幹畫的“牧馬圖”,又一軸是南唐李後主繪的“林泉渡水人物”。只見箱內長長短短共有二十餘軸,展將開來,無一不是大名家大手筆,有幾軸是徽宗的書法和丹青,另有幾軸是時人的書畫,也盡是精品,其中畫院待詔梁楷的兩幅潑墨減筆人物,神態生動,幾乎便有幾分像是周伯通。黃蓉看了一半卷軸,便不再看,將各物放回箱內,蓋上箱蓋,坐在箱上抱膝沉思,心想:“爹爹積儲一生,所得古物書畫雖多,珍品恐怕還不及此箱中十一,曲師哥怎麼有如此本領,得到這許多異寶珍品?”其中原因說甚麼也想不通。每當黃蓉沉思之時,郭靖從來不敢打擾她的思路,卻聽周伯通在外面叫道:“喂,你們快出來,到皇帝老兒家去吃鴛鴦五珍膾去也!”郭靖問道:“今晚就去?”只聽洪七公道:“早去一日好一日,去得晚了,只怕我熬不上啦。”黃蓉道:“師父,您別聽老頑童胡說八道的攛掇。今晚說甚麼也不能去了,咱們明兒一早進城。老頑童再瞎出歪主意,明兒不許他進皇宮。”周伯通道:“哼,又是我不好。”賭氣不言語了。當晚四人在地下鋪些稻草,胡亂睡了。次日清晨,黃蓉與郭靖做了早飯,四人與傻姑一齊吃了。黃蓉旋轉鐵碗,合上櫥壁,仍將破碗等物放在櫥內。傻姑視若無睹,渾不在意,只是拿着那把尖刀把玩。黃蓉取出一小錠銀子給她,傻姑接了,隨手在桌上一丟。黃蓉道:“你若餓了,就拿銀子去買米買肉吃。”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
黃蓉心中一陣淒涼,料知這姑娘必與曲靈風頗有淵源,若非親人,便是弟子,她這六七招“碧波掌法”自是曲靈風所傳,卻又學得傻里傻氣的,掌如其人,只不知她是從小癡呆,還是後來受了甚麼驚嚇損傷,壞了腦子,有心要在村中打聽一番,周伯通卻不住聲的催促要走,只索罷了。當下四人一車,往臨安城而去。臨安原是天下形勝繁華之地,這時宋室南渡,建都於此,人物輻輳,更增山川風流。四人自東面候潮門進城,徑自來到皇城的正門麗正門前。這時洪七公坐在騾車之中,周伯通等三人放眼望去,但見金釘朱戶,畫棟雕欄,屋頂盡覆銅瓦,鐫鏤龍鳳飛驤之狀,巍峨壯麗,光耀溢目。周伯通大叫:“好玩!”拔步就要入內。宮門前禁衛軍見一老二少擁着一輛騾車,在宮門外大聲喧嚷,早有四人手持斧鉞,氣勢洶洶的上來拿捕。周伯通最愛熱鬧起鬨,見衆禁軍衣甲鮮明,身材魁梧,更覺有趣,晃身就要上前放對。黃蓉叫道:“快走!”周伯通瞪眼道:“怕甚麼?憑這些娃娃,就能把老頑童吃了?”黃蓉急道:“靖哥哥,咱們自去玩耍。老頑童不聽話,以後別理他。”揚鞭趕着大車向西急馳,郭靖隨後跟去。周伯通怕他們撇下了他到甚麼好地方去玩,當下也不理會禁軍,叫嚷着趕去。衆禁軍只道是些不識事的鄉人,住足不追,哈哈大笑。
黃蓉將車子趕到冷僻之處,見無人追來,這才停住。周伯通問道:“幹麼不闖進宮去?這些酒囊飯袋,能擋得住咱們麼?”黃蓉道:“闖進去自然不難,可是我問你,咱們是要去打架呢,還是去御廚房吃東西?你這麼一闖,宮裡大亂,還有人好好做鴛鴦五珍膾給師父吃麼?”周伯通道:“打架拿人,是衛兵們的事,跟廚子可不相干。”這句話倒頗爲有理,黃蓉一時難以辯駁,便跟他蠻來,說道:“皇宮裡的廚子偏偏又管做菜,又管拿人。”周伯通瞠目不知所對,隔了半晌,才道:“好罷,又算是我錯啦。”黃蓉道:“甚麼算不算的,壓根兒就是你錯。”周伯通道:“好,好,不算,不算。”轉頭向郭靖道:“兄弟,天下的婆娘都兇得緊,因此老頑童說甚麼也不娶老婆。”黃蓉笑道:“靖哥哥人好,人家就不會對他兇。”周伯通道:“難道我就不好?”黃蓉笑道:“你還好得了麼?你娶不到老婆,定是人家嫌你行事胡鬧,淨愛闖禍。你說,到底爲甚麼你娶不到老婆?”周伯通側頭尋思,答不上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突然間竟似滿腹心事。黃蓉難得見他如此一本正經的模樣,心下倒感詫異。郭靖道:“咱們先找客店住下,晚上再進宮去。”黃蓉道:“是啊!師父,住了店後,我先做兩味小菜給你提神開胃,晚上再放懷大吃。”洪七公大喜,連聲叫好。
當下四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客店錦華居中住了。黃蓉打疊精神,做了三菜一湯給洪七公吃,果真是香溢四鄰。店中住客紛紛詢問店伴,何處名廚燒得這般好菜。周伯通惱了黃蓉說他娶不到老婆,賭氣不來吃飯。三人知他小孩脾氣,付之一笑,也不以爲意。飯罷,洪七公安睡休息。郭靖邀周伯通出外遊玩,他仍是賭氣不理。黃蓉笑道:“那麼你乖乖的陪着師父,回頭我買件好玩的物事給你。”周伯通喜道:“你不騙人?”黃蓉笑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是年春間黃蓉離家北上,曾在杭州城玩了一日,只是該處距桃花島甚近,生怕父親尋來,不敢多留,未曾玩得暢快,這時日長無事,當下與郭靖攜手同到西湖邊來。她見郭靖鬱郁無歡,知他掛懷師父之傷,說道:“師父說世上有人能治得好他,只是不許我問,聽口氣似乎便是那位段皇爺,只不知他在哪裡,咱們總得想法子求他救治師父。”郭靖喜道:“蓉兒,那真是好,能求到麼?”黃蓉道:“我正在想法子打聽呢。今天吃飯時我繞圈子探師父口風,他正要說,可惜便知覺了,立時住口。我終究要探他出來。”郭靖知她之能,心中大爲寬懷。說話之間,來到湖邊的斷橋。那“斷橋殘雪”是西湖十景之一,這時卻當盛暑,但見橋下盡是荷花。黃蓉見橋邊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潔,道:“去喝一杯酒瞧荷花。”郭靖道:“甚好。”兩人入內坐定,酒保送上酒菜,餚精釀佳,兩人飲酒賞荷,心情暢快。黃蓉見東首窗邊放着一架屏風,上用碧紗罩住,顯見酒店主人甚爲珍視,好奇心起,過去察看,只見碧紗下的素屏上題着一首《風入松》,詞雲:
“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裡鞦韆。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取香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黃蓉道:“詞倒是好詞。”郭靖求她將詞中之意解釋了一遍,越聽越覺不是味兒,說道:“這是大宋京師之地,這些做官的人整日價只是喝酒賞花,難道光復中原之事,就再也不理會了嗎?”黃蓉道:“正是。這些人可說是全無心肝。”忽聽身後有人說道:“哼!兩位知道甚麼,卻在這裡亂說。”兩人一齊轉身,只見一人文士打扮,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不住冷笑。郭靖作個揖,說道:“小可不解,請先生指教。”那人道:“這是淳熙年間太俞國寶的得意之作。當年高宗太上皇到這兒來吃酒,見了這詞,大大稱許,即日就賞了俞國寶一個功名。這是讀書人的不世奇遇,兩位焉得妄加譏彈!”黃蓉道:“這屏風皇帝瞧過,是以酒店主人用碧紗籠了起來?”那人冷笑道:“豈但如此?你們瞧,屏風上‘明日重扶殘醉’這一句,曾有兩個字改過的不是?”郭黃二人細看,果見“扶”字原是個“攜”字,“醉”字原是個“酒”字。那人道:“俞國寶原本寫的是‘明日重攜殘酒’。太上皇笑道:‘詞雖好,這一句卻小家氣’,於是提筆改了兩字。那真是天縱睿智,方能這般點鐵成金呀。”說着搖頭晃腦,歎賞不已。郭靖聽了大怒,喝道:“這高宗皇帝,便是重用秦檜、害死嶽爺爺的昏君!”飛起一腳將屏風踢得粉碎,反手抓起那酸儒向前送出,撲通一聲,酒香四溢,那人頭上腳下的栽入了酒缸。黃蓉大聲喝彩,笑道:“我也將這兩句改上一改,叫作‘今日端正殘酒,憑君入缸沉醉!’”那文士正從酒缸中酒水淋漓的探起頭來,說道:“‘醉’字仄聲,押不上韻。”黃蓉道:“‘風入松’便押不上,我這首‘人入缸’卻押得!”伸手將他的頭又捺入酒中,跟着掀翻桌子,一陣亂打。衆酒客與店主人不知何故,紛紛逃出店外。兩人打得興起,將酒缸鍋鑊盡皆搗爛,最後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手段,奮力幾下推震,打斷了店中大柱,屋頂塌將下來,一座酒家剎時化爲斷木殘垣,不成模樣。兩人哈哈大笑,攜手向北。衆人不知這一男一女兩個少年是何方來的瘋子,哪敢追趕?
郭靖笑道:“適才這一陣好打,方消了胸中惡氣。”黃蓉笑道:“咱們看到甚麼不順眼的處所,再去大打一陣。”郭靖道:“好!”兩人自離桃花島後,諸事不順,雖得相聚,但師父重傷難愈,一直心頭鬱郁,此刻亂打酒家,卻也是聊以遣懷之意。兩人沿湖信步而行,但見石上樹上、亭間壁間到處題滿了詩詞,若非遊春之辭,就是贈妓之甚。郭靖雖然看不懂,但見都是些“風花雪月”的字眼,嘆道:“咱倆就是有一千雙拳頭,也是打不完呢。蓉兒,你花功夫學這些勞什子來幹麼?”黃蓉笑道:“詩詞中也有好的。”郭靖搖頭道:“我瞧還是拳腳有用些。”談談說說,來到飛來峰前。峰前建有一亭,亭額書着“翠微亭”三字,題額的是韓世忠。郭靖知道韓世忠的名頭,見了這位抗金名將的手跡,心中喜歡,快步入亭。亭中有塊石碑,刻着一首詩云:“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看筆跡也是韓世忠所書。郭靖讚道:“這首詩好。”他原不辨詩好詩壞,但想既是韓世忠所書,又有“征衣”、“馬蹄”字樣,自然是好的了。黃蓉道:“那是嶽爺爺岳飛做的。”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這故事。紹興十一年冬天,嶽爺爺給秦檜害死,第二年春間,韓世忠想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將這首詩刻在碑上。只是其時秦檜權勢薰天,因此不便書明是嶽爺爺所作。”郭靖追思前朝名將,伸手指順着碑上石刻的筆劃模寫。正自悠然神往,黃蓉忽地一扯他衣袖,躍到亭後花木叢中,在他肩頭按了按,兩人蹲下身來,只聽腳步聲響,有人走入亭中,過了一會,聽得一人說道:“韓世忠自然是英雄了。他夫人梁紅玉雖出身娼妓,後來擂鼓督戰,助夫制勝,也算得是女中人傑。”郭靖聽這聲音有些耳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又聽一人道:“岳飛與韓世忠雖說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奪他的兵權,韓嶽二人也只好聽命,可見帝皇之威,是任何英雄違抗不來的。”郭靖聽這人的口音正是楊康,不覺一怔,心想他怎麼會在此處?正感詫異,另一個破鈸似的聲音更令他大感驚訝,說話的卻是西毒歐陽鋒,只聽他道:“不錯,只教昏君在位,權相當朝,任令多大的英雄都是無用。”又聽先前一人道:“但若明君當國,如歐陽先生這等大英雄大豪傑,就可大展抱負了。”郭靖聽了這兩句話,猛地想起,那正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大金國的六王爺完顏洪烈。郭靖雖與他見過幾面,但只聽他說了寥寥數語,是以一時想不起來。那三人說笑了幾句,出亭去了。郭靖待他們走遠,問道:“他們到臨安來幹甚麼?康弟怎麼又跟他們在一起?”黃蓉道:“哼,我早就瞧你這把弟不是好東西,你卻說他是英雄後裔,甚麼只不過一時胡塗,後來已經明白大義。他若真是好人,又怎會跟兩個壞蛋在一起鬼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這可給弄胡塗了。”黃蓉提到當日在趙王府香雪廳中所聽到之事,道:“完顏洪烈邀集彭連虎這批傢伙,爲的是要盜嶽武穆的遺書,他們忽然到這裡來,說不定這遺書便在臨安城中。若是給他得了去,我大宋百姓定要受他的大害。”郭靖凜然道:“咱們決不能讓他。”黃蓉道:“難就難在西毒跟他做一路。”郭靖道:“你怕麼?”黃蓉反問:“難道你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的。可是眼前這件事非同小可,咱們……咱們心中就算害怕,也不能瞧着不理。”黃蓉笑道:“你要幹,我自然跟着。”郭靖道:“好,咱們追。”
出得亭來,已不見完顏洪烈三人的影蹤,只得在城中到處亂找。那杭州城好大的去處,一時之間哪裡尋找得着?走了半天,天色漸晚,兩人來到中瓦子武林園前。黃蓉見一家店*門口掛着許多面具,繪得眉目生動,甚是好玩,想起曾答應買玩物給周伯通,於是花了五錢銀子,買了鍾馗、判官、竈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個面具。
那店伴用紙包裹面具時,旁邊酒樓中酒香陣陣送來。兩人走了半日,早已餓了,黃蓉問道:“那是甚麼酒樓?”那店伴笑道:“原來兩位是初到京師,是以不知。這三元樓在我們臨安城裡大大有名,酒菜器皿,天下第一,兩位不可不去試試。”黃蓉被他說得心動,接過面具,拉了郭靖來到三元樓前。只見樓前彩畫歡門,一排的紅綠叉子,樓頭高高掛着梔子花燈,裡面花木森茂,亭臺瀟灑,果然好一座酒樓。兩人進得樓去,早有酒家過來含笑相迎,領着經過一道走廊,揀了個齊楚的閣兒布上杯筷。黃蓉點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燈燭之下,郭靖望見廊邊數十個靚妝妓女坐成一排,心中暗暗納罕,正要詢問,忽聽得隔壁閣子中完顏洪烈的聲音說道:“也好!這就叫人來唱曲下酒。”郭靖與黃蓉對望一眼,均想: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店小二叫了一聲,妓女中便有一人娉娉婷婷的站起身來,手持牙板,走進隔壁閣子。過不多時,那歌妓唱了起來,黃蓉側耳靜聽,但聽她唱道:“東南形勝,江湖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幙,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郭靖自不懂她咿咿啊啊的唱些甚麼,但覺牙板輕擊,簫聲悠揚,倒也甚是動聽。一曲已畢,完顏洪烈和楊康齊聲讚道:“唱得好。”接着那歌妓連聲道謝,喜氣洋洋的與樂師出來,想是完顏洪烈賞得不少。
只聽得完顏洪烈道:“孩兒,柳永這一首‘望海潮’詞,跟咱們大金國卻有一段因緣,你可知道麼?”楊康道:“孩兒不知,請爹爹說。”郭靖與黃蓉聽他叫完顏洪烈作“爹爹”,語氣間好不親熱,相互望了一眼。郭靖又是氣惱,又是難受,恨不得立時過去揪住他問個明白。只聽完顏洪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間,金主亮見到柳永這首詞,對西湖風景欣然有慕,於是當派遣使者南下之時,同時派了一個著名畫工,摹寫一幅臨安城的山水,並圖畫金主的狀貌,策馬立在臨安城內的吳山之頂。金主在畫上提詩道:“萬里車書盡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楊康讚道:“好豪壯的氣概!”郭靖聽得惱怒之極,只捏得手指格格直響。
完顏洪烈嘆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馬吳山之志雖然不酬,但他這番投鞭渡江的豪氣,卻是咱們做子孫的人所當效法的。他曾在扇子上題詩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這是何等的志向!”楊康連聲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言下甚是神往。歐陽鋒乾笑數聲,說道:“他日王爺大柄在手,立馬吳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顏洪烈悄聲道:“但願如先生所說,這裡耳目衆多,咱們且只飲酒。”當下三人轉過話題,只是說些景物見聞,風土人情。黃蓉在郭靖耳邊道:“他們喝得好自在的酒兒,我偏不叫他們自在。”兩人溜出閣子,來到後園。黃蓉晃動火折,點燃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起火來。
不一刻,火頭竄起,剎那間人聲鼎沸,大叫:“救火!”只聽得銅鑼噹噹亂敲。黃蓉道:“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們走得不知去向。”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當刺殺完顏洪烈這奸賊!”黃蓉道:“得先陪師父進宮去大吃一頓,然後約老頑童來敵住西毒,咱們纔好對付另外兩個奸賊。”郭靖道:“不錯。”兩人從人叢中擠到樓前,恰見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從酒樓中出來。兩人遠隨在後,見他們穿街過巷,進了西市場的冠蓋居客店。兩人在客店外等了良久,見完顏洪烈等不再出來,知道必是居在這家店中。黃蓉道:“回去罷,待會約了老頑童來找他們晦氣。”當下回到錦華居。
未到店前,已聽得周伯通的聲音在大聲喧嚷。郭靖嚇了一跳,只怕師父傷勢有變,急步上前,卻見周伯通蹲在地下,正與六七個孩童拌嘴。原來他與店門前的孩童擲錢,輸了個一敗塗地,輸急了卻想混賴,衆孩兒不依,是以吵鬧。他見黃蓉回來,怕她責罵,掉頭進店。黃蓉一笑,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喜歡,叫喊連連,戴上了做一陣判官,又做一陣小鬼。黃蓉要他待會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應,說道:“你放心,我兩隻手使兩種拳法鬥他。”黃蓉想起當日在桃花島上,他怕無意中使出九陰真經的功夫,自行縛住了雙手,因而爲她爹爹所傷,說道:“這西毒壞得很,你就是用真經的功夫傷他,也不算違了你師哥的遺訓。”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過我已練好了不用真經功夫的法子。”
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廚之內。好容易捱到二更時分,郭靖負起洪七公,四人上屋徑往大內而來。皇宮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燦爛,極易辨認,過不多時,四人已悄沒聲的躍進宮牆。宮內帶刀護衛巡邏嚴緊,但周、郭、黃輕身功夫何等了得,豈能讓護衛發見?洪七公識得御廚房的所在,低聲指路,片刻間來到了六部山後的御廚。那御廚屬展中省該管,在嘉明殿之東。嘉明殿乃供進御膳的所在,與寢宮所在的勤政殿相鄰,四周禁衛親從、近侍中貴,提警得甚是森嚴。但這時皇帝已經安寢,御廚中支應人員也各散班。四人來到御廚,只見燭火點得輝煌,幾名守候的小太監卻各自瞌睡。郭靖扶着洪七公坐在樑上,黃蓉與周伯通到食櫥中找了些現成食物,四人大嚼一頓。周伯通搖頭道:“老叫化,這裡的食物,哪及得上蓉兒烹調的?你巴巴的趕來,甚是無聊。”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鴛鴦五珍膾一味。那廚子不知到了何處,明兒抓到他,叫他做來你嚐嚐就知道啦。”周伯通道:“我不信就及得上蓉兒的手段。”黃蓉一笑,知他感謝相贈面具之情,是以連聲誇讚。洪七公道:“我要在這兒等那廚子,你既沒興頭,就和靖兒倆先出宮去罷,只蓉兒在這裡陪我,明晚你們再來接我就是。”周伯通戴上城隍菩薩的面具,笑道:“不,我在這兒陪你。明日我還要戴了這傢伙去嚇皇帝老兒。郭兄弟,蓉兒,你們去瞧着老毒物,別讓他偷偷去盜了岳飛的遺書。”洪七公道:“老頑童這話有理。你們快去,可要小心。”兩人同聲答應。周伯通道:“今晚別跟老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黃蓉道:“我們打他不贏,自然不打。”與郭靖溜出御廚,要出宮往冠蓋居去察看完顏洪烈等人的動靜,黑暗中躡足繞過兩處宮殿,忽覺涼風拂體,隱隱又聽得水聲,靜夜中送來陣陣幽香,深宮庭院,竟然忽有山林野處意。黃蓉聞到這股香氣,知道近處必有大片花叢,心想禁宮內苑必多奇花嘉卉,倒不可不開開眼界,拉了郭靖的手,循花香找去。漸漸的水聲愈喧,兩人繞過一條花徑,只見喬松修竹,蒼翠蔽天,層巒奇岫,靜窈縈深。黃蓉暗暗讚賞,心想這裡佈置之奇雖不如桃花島,花木之美卻頗有過之。再走數丈,只見一道片練也似的銀瀑從山邊瀉將下來,注入一座大池塘中,池塘底下想是另有泄水通道,是以塘水卻不見滿溢。池塘中紅荷不計其數,池前是一座森森華堂,額上寫着“翠寒堂”三字。黃蓉走到堂前,只見廊下階上擺滿了茉莉、素馨,麝香藤、朱槿、玉桂、紅蕉、*婆,都是夏日盛開的香花,堂後又掛了伽蘭木、真臘龍涎等香珠,但覺馨意襲人,清芬滿殿。堂中桌上放着幾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擒等鮮果,椅上丟着幾柄團扇,看來皇上臨睡之前曾在這裡乘涼。郭靖嘆道:“這皇帝好會享福。”黃蓉笑道:“你也來做一下皇帝罷。”拉着郭靖坐在正中涼牀上,捧上水果,屈膝說道:“萬歲爺請用鮮果。”郭靖笑着拈起一枚枇杷,道:“請起。”黃蓉笑道:“皇帝不會說請起的,太客氣啦。”
兩人正在低聲說笑,忽聽得遠處一人大聲喝道:“甚麼人?”兩人一驚,躍起身來,躲在假山之後,只聽腳步沉重,兩個人大聲吆喝,趕了過來。兩人一聽,便知來人武藝低微,不以爲意。只見兩名護衛各舉單刀,奔到堂前。那兩人四下張望,不見有異。一人笑道:“你見鬼啦。”另一人笑道:“這幾日老是眼花。”說着退了出去。黃蓉暗暗好笑,一拉郭靖,正要出來,忽聽那兩名護衛“嘿、嘿”兩聲,聲音雖極低沉,但聽得出是被點中穴道後的吐氣之聲,兩人均想:“是周大哥膩煩了,出來玩耍?”
只聽得一人低聲道:“按着皇宮地圖中所示,瀑布邊上的屋子就是翠寒堂,咱們到那邊去。”這聲音正是完顏洪烈。郭靖和黃蓉這一驚非小,互相握着的手各自捏了一捏,藏在假山之後,一動也不敢動,在疏星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稀瞧出來人身影,除了完顏洪烈之外,歐陽鋒、彭連虎、沙通天、靈智上人、樑子翁、侯通海等人一齊到了。兩人均感大惑不解:“這批人到皇宮來幹甚麼?總不成也是來偷御廚的菜餚吃?”只聽完顏洪烈抑低了嗓子說道:“小王仔細參詳岳飛遺下來的密函,又查考了高宗、孝宗兩朝的文獻,斷得定那部武穆遺書,乃是藏在大內翠寒堂之東十五步的處所。”衆人的眼光一齊順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見堂東十五步之處明明是一片瀑布,再無別物。完顏洪烈道:“瀑布之下如何藏書,小王也難以猜測,但照文書推究,必是在這個所在。”沙通天號稱“鬼門龍王”,水性極佳,說道:“待我鑽進瀑布去瞧個明白。”語聲甫畢,兩伏三縱,已鑽入了瀑布之中,片刻之間,又復竄出。衆人迎上前去,只聽他道:“王爺果真明見,這瀑布後面有個山洞,洞口有座鐵門關着。”完顏洪烈大喜,道:“武穆遺書必在洞內,就煩各位打開鐵門進去。”隨來衆人有的攜有寶刀利刃,聽得此言,都想立功,當即涌到瀑布之前。只歐陽鋒微微冷笑,站在完顏洪烈身旁,他身分不同,不肯隨衆取書。
沙通天搶在最前,低頭穿過急流,突覺勁風撲面,他適才曾過來察看,一無動靜,怎想得到忽有敵人?急忙閃避,左腕已被人刁住,只覺一股大力推至,身不由主的倒飛出來,剛好撞在樑子翁身上,總算兩人武功都是甚高,遇力卸避,均未受傷。衆人盡皆差愕之間,沙通天又已穿入瀑布,這次他有了提防,雙掌先護面門,果然瀑布後又是一拳飛出。他舉左手擋格,右手還了一拳,還未看清敵人是何身影,樑子翁也已躍入了水簾之後。驀地裡一棒橫掃而至,來勢奇刁,樑子翁退避不及,給棒端掃中腳脛,立足不定,登時跌入瀑布,他身子本向後仰,被水力在胸中衝落,腳下再被棒一勾,身不由主的摔出瀑布之外。就在此時,沙通天也被一股凌厲掌力逼出了水簾。三頭蛟侯通海也不想想師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夫,師兄既然失利,自己豈能成功?仗着水性精熟,圓睜雙眼,從瀑布中強衝進去。彭連虎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應,突見黑黝黝的一個身影從頭頂飛過,砰的一聲,跌在地下。但聽得侯通海在地下大聲呼痛。彭連虎奔上前去,低聲道:“侯兄,噤聲,怎麼啦?”侯通海道:“操他奶奶,我屁股給摔成四塊啦。”彭連虎又是驚訝,又是好笑,輕聲道:“豈有此理?”一摸他的屁股,似乎仍是兩塊,但也不便細摸深究,眼見情狀有異,不肯貿然入內冒險,問道:“裡面是些甚麼人?”侯通海痛得沒好氣,怒道:“我怎知道?一進去就給人打了出來,混帳王八蛋!”星光下只見靈智上人紅袍飄動,大踏步走進瀑布,嘩嘩水聲中,但聽得他用西藏語又叫又喝,已與人鬥得甚是激烈。衆人面面相覷,盡是愕然。沙通天與樑子翁給人逼了出來,但黑暗之中,也只依稀辨出水簾之後是一男一女,男的使掌,女的則使一根杆棒。這時聽得靈智上人大聲吼叫,似乎吃到了苦頭。完顏洪烈皺眉道:“這位上人好沒分曉,叫得這般驚天動地,皇宮中警衛轉眼便來,咱們還盜甚麼書?”
說話甫畢,衆人眼前紅光一閃,只見靈智上人身上那件大紅袈裟順着瀑布流到了荷花池中,又聽得當一聲響,他用作兵器的兩塊銅鈸也從水簾中飛將出來。彭連虎怕銅鈸落地作聲,驚動宮衛,急忙伸手抄住。只聽得瀑布聲中夾着一片無人能懂的藏語咒罵聲,一個肥大的身軀沖水飛出。但靈智上人與侯通海功夫畢竟不同,落後地穩穩站住,屁股安然無恙,罵道:“是咱們在船上遇到的小子和丫頭。”原來郭靖與黃蓉在假山後聽到完顏洪烈命人進洞盜書,心想武穆遺書若是被他得去,金兵即能以嶽武穆的遺法南下侵犯,這件事牽涉非小,明知歐陽鋒在此,決然敵他不過,但若不挺身而出,豈忍令天下蒼生遭劫?黃蓉本來想使個計策將衆人驚走,但郭靖見事態已急,不容稍有躊躇,當下牽了黃蓉的手,從假山背面溜入瀑布之後,只盼能俟機伏擊,打歐陽鋒一個出其不意。瀑布水聲隆隆,衆人均未發覺。兩人奮力將沙通天等打退,都是又驚又喜,真想不到真經中的《易筋鍛骨篇》有這等神效,黃蓉的打狗棒法變化奇幻,妙用無窮,只纏得沙通天、靈智上人手忙腳亂,不知所措,郭靖乘虛而上,掌勁發處,都將他們推了出去。兩人知道沙通天等一敗,歐陽鋒立時就會出手,那可萬萬敵他不過。黃蓉道:“咱們快出去大叫大嚷,大隊宮衛趕來,他們就動不了手。”郭靖道:“不錯,你出去叫喊,我在這裡守着。”黃蓉道:“千萬不可跟老毒物硬拚。”郭靖道:“是了,快去,快去。”黃蓉正要從瀑布後鑽出,卻聽得“閣”的一聲叫喊,一股巨力已從瀑布外橫衝直撞的推將進來。兩人哪敢抵擋,分向左右躍開,騰的一下巨響,瀑布被歐陽鋒的蛤蟆功猛勁激得向內橫飛,打在鐵門之上,水花四濺,聲勢驚人。黃蓉雖已躍開,後心還是受到他蛤蟆功力道的側擊,只感呼吸急促,眼花頭暈,她微一凝神,猛地竄出,大叫:“拿啊!拿刺客啊!”高聲叫喊,向前飛奔。
她這麼一叫,翠寒堂四周的護衛立時驚覺,只聽得四下裡都是傳令吆喝之聲。黃蓉躍上屋頂,揀起屋瓦,乒乒乓乓的亂拋。彭連虎罵道:“先打死這丫頭再說。”展開輕身功夫,隨後趕去。樑子翁自左包抄,快步逼近。
完顏洪烈甚是鎮定,對楊康道:“康兒,你隨歐陽先生進去取書。”這時歐陽鋒已進了水簾,蹲在地下,又是“閣”的一聲大叫,發勁急推,洞口的兩扇鐵門向內飛了進去。他正要舉步入內,忽見一條人影從旁撲來,人未到,掌先至,使的是一招險招“飛龍在天”。歐陽鋒昏暗中雖然瞧不清來人面目,但一見招式,立知便是郭靖,心念一動:“那九陰真經的經文奧妙異常,十句裡懂不到兩句,今日正好擒這小子回去,逼他解說明白。”當下側身避開他這一擊,倏地探手,抓向他後心。郭靖心想無論如何要守住洞門,不讓敵人入內,只要捱得片刻,宮衛大至,這羣奸人武功再高,終究也非逃走不可,見歐陽鋒不使殺手,卻來擒拿,微感詫異,左手揮格,右手以空明拳法還擊,勁力雖然遠不如降龍十八掌之大,但掌影飄忽,手法離奇。歐陽鋒叫聲:“好!”沉肩回手,拿向他右臂,手上卻未帶有風疾雷迅的猛勁。
原來歐陽鋒在荒島上起始修練郭靖所書的經文,越練越不對勁。他哪知經文已被改得顛三倒四,不知所云,只道經義精深,一時不能索解。後來聽洪七公在木筏上嘰嘰咕咕的大念怪文,更以爲這是修習真經的關鍵。他每與郭靖交一次手,便見他功夫進了一層,心中總是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小子如此進境,自是靠了真經之力,委實可畏;喜的是真經已然到手,以自己根底之厚,他日更是不可限量。上次在木筏上搏鬥是以一敵二,性命相撲,這次穩佔上風,卻可從容推究,以爲修習經文之助,當下與他一招一式的拆解。武穆遺書能否到手,他也不怎麼關懷,心中唯一大事只是真經中的武學。這時翠寒堂四周燈籠火把已照得白晝相似,宮監護衛一批批的擁來。完顏洪烈見歐陽鋒與楊康進了水簾久久不出,而宮中侍衛雲集,眼見要糟,幸好衆護衛都仰頭瞧着屋頂上黃蓉與彭連虎、樑子翁追奔相鬥,不知水簾之後更有大事,但料想片刻之間終究不免給人知覺,只急得連連搓手頓足,不住口的叫道:“快,快。”靈智上人道:“王爺莫慌,小僧再進去。”搖動左掌擋在身前,又鑽進了水簾。這時火光照過瀑布,只見歐陽鋒正與郭靖在洞口拆招換式,楊康數次要搶進洞去,卻哪裡通得過兩人的拳勢掌風?靈智上人只看了數招,心中老大不耐,暗想眼下局面何等緊急,這歐陽鋒卻在這裡慢條斯理的跟人練武,真是混蛋之至,大叫:“歐陽先生,我來助你!”歐陽鋒喝道:“給我走得遠遠的。”靈智上人心想:“這當口你還逞甚麼英雄好漢,擺甚麼大宗師的架子?”矮身搶向郭靖左側,一個大手印就往郭靖太陽穴拍去。歐陽鋒大怒,右手伸出,一把又已抓住他的後頸肥肉,向外直甩出去。靈智上人又被抓住,心中怒極,最惡毒的話都罵了出來,只不過他罵的是藏語,歐陽鋒本就不懂;再者他剛“巴呢米哄……”的罵得半句,一股激流已從嘴裡直灌進去,登時教他將罵聲和水吞服。原來這次他被擲出時臉孔朝天,瀑布衝下,灌滿了他一嘴水。完顏洪烈見靈智上人騰雲駕霧般直摔出來,噹啷啷,忽喇喇幾聲響過,將翠寒堂前的花盆壓碎了一大片,暗叫不妙,又見宮中衛士紛紛趕來,忙撩起袍角,也衝進了瀑布之內。他雖也會些武功,究不甚高,被瀑布一衝,腳底滑溜,登時向前直跌進去。楊康忙搶上扶住。完顏洪烈微一凝神,看清楚了周遭形勢,叫道:“歐陽先生,你能把這小子趕開麼?”他知不論向歐陽鋒懇求或是呼喝,對方都未必理會,這般輕描淡寫的問一句,他卻非出全力將郭靖趕開不可,正所謂“遣將不如激將”,果然歐陽鋒一聽,答道:“那有甚麼不能?”蹲下身來,“閣”的一聲大叫,運起蛤蟆功勁力,雙掌齊發,向前推出。這一推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縱令洪七公、黃藥師在此,也不能正面與他這一推強擋硬拚,郭靖如何抵擋得了?歐陽鋒適才與他拆招,逼他將空明拳一招招的使將出來,但見招數精微,變化奇妙,不由得心中暗暗稱賞,只道是九陰真經上所蒙的武功,滿心要引他將這套拳法使完,以便觀摩印證,完顏洪烈卻闖了進來,只一句話,便叫歐陽鋒不得不立逞全力。但他尚有用郭靖之處,倒也不想就此加害,只是叫他知道厲害,自行退開便是。
豈知郭靖已發了狠勁,決意保住武穆遺書,知道只要自己側身避過,此際洞門大開,遺書必落敵手。外面衛士雖多,又怎攔得住歐陽鋒這等人?眼見這一推來勢兇猛,擋既不能,避又不可,當下雙足一點,躍高四尺,躲開了這一推,落下時卻仍擋在洞口。只聽身後騰的一聲大響,泥沙紛落,歐陽鋒這一推的勁力都撞上了山洞石壁。歐陽鋒叫聲:“好!”第二推又已迅速異常的趕到,前勁未衰,後勁繼至。郭靖猛覺得勁風罩上身來,心知不妙,一招“震驚百里”,也是雙掌向前平推,這是降龍十八掌中威力極大的一招。這一下是以硬接硬,剎那之間,兩下里竟然凝住不動。郭靖明力不敵,非敗不可,但實逼處此,別無他途。完顏洪烈見兩人本是忽縱忽竄、大起大落的搏擊,突然間變得兩具殭屍相似,連手指也不動一動,似乎氣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詫異。稍過片刻,郭靖已是全身大汗淋漓。歐陽鋒知道再拚下去,對方必受重傷,有心要讓他半招,當下勁力微收,哪知胸口突然一緊,對方的勁力直逼過來,若不是他功力深厚,這一下已吃了大虧。歐陽鋒吃了一驚,想不到他小小年紀,掌力已如此厲害,立時吸一口氣,運勁反擊,當即將來力擋了回去。若是他勁力再發,已可將郭靖推倒,只是此時雙方掌力均極強勁,欲分勝負,非使對方重創不可,要打死他倒也不難,然而這小子是真經武學的總樞,豈能毀於己手?心想只有再耗一陣,待他勁力衰退,就可手到擒來。不多時,兩人勁力已現一消一長,但完顏洪烈與楊康站着旁觀,卻不知這局面要到何時方有變化,不禁焦急異常。其實兩人相持,也只頃刻間之事,只因水簾外火光愈盛,喧聲越響,在完顏洪烈、楊康心中,卻似不知已過了多少時刻。猛聽得忽喇一響,瀑布中衝進來兩名衛士。楊康撲上前去,嗒嗒兩聲,雙手分別插入了兩名衛士的頂門,“九陰白爪功”一舉奏功,只覺一股血腥氣衝向鼻端,殺心大盛,從靴筒間拔出匕首,猱身而上,疾向郭靖腰間刺去。郭靖正在全力抵禦歐陽鋒的掌力,哪有餘暇閃避這刺來的一刀?他知只要身子稍動,勁力稍鬆,立時就斃於西毒的蛤蟆功之下,因此明明覺得尖利的鋒刃刺到身上,仍只有置之不理,突覺腰間劇痛,呼吸登時閉住,不由自主的握拳擊下,正中楊康手腕。此時兩人武功相差已遠,郭靖這一拳下來,只擊得楊康骨痛欲裂,急忙縮手,那匕首已有一半刃鋒插在郭靖腰裡。就在此時,郭靖前胸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聲,俯身跌倒。歐陽鋒見畢竟傷了他,搖手搖頭,連叫:“可惜!可惜!”心下大是懊喪,但想這小子已然救不活了,不必再理,只好去搶武穆遺書,向楊康怒目瞪了一眼,心道:“你這小子壞我大事。”轉身跨進洞內,完顏洪烈與楊康跟了進去。此時宮中衛士紛紛涌進,歐陽鋒卻不回身,反手抓起,一個個的隨手擲出。他揹着身子隨抓隨擲,竟沒有一個衛士進得了洞。楊康晃亮火折察看洞中情狀,只見地下塵土堆積,顯是長時無人來到,正中孤零零的擺着一張石几,几上有一隻兩尺見方的石盒,盒口貼了封條,此外再無別物。楊康將火折湊近看時,封條上的字跡因年深日久,已不可辨。完顏洪烈叫道:“那書就在這盒子裡。”楊康大喜,伸手去捧。歐陽鋒左臂在他肩頭輕輕一推,楊康站立不住,踉踉蹌蹌的跌開幾步,差愕之下,只見歐陽鋒已將石盒挾在脅下。完顏洪烈叫道:“大功告成,大夥兒退!”歐陽鋒在前開路,三人退了出去。楊康見郭靖滿身鮮血,一動不動的與幾名衛士一起倒在洞口,心中微感歉疚,低聲道:“你就不識好歹,愛管閒事,可別怪我不顧結義之情。”想起自己的匕首還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拔,水簾外一個人影竄了進來,叫道:“靖哥哥,你在哪裡?”楊康識得是黃蓉聲音,心中一驚,顧不得去拔匕首,躍過郭靖身子,急急鑽出水簾,隨着歐陽鋒等去了。原來黃蓉東奔西竄,與彭連虎、樑子翁兩人在屋頂大捉迷藏。不久宮衛愈聚愈多,喊聲震天,彭、樑二人身在禁宮,究竟心驚,不敢久追,與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旁,只等完顏洪烈出來。衆人在洞口殺了幾名護衛,歐陽鋒已得手出洞。黃蓉掛念郭靖,鑽進水簾,叫了幾聲不聽得應聲,慌了起來,亮火折照着,驀見他渾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腳邊。這一下嚇得她六神無主,手一顫,火折落在地上熄了。只聽得洞外衆護衛高聲吶喊,直嚷捉拿刺客。十多名護衛被歐陽鋒擲得頸斷骨折,無人再敢進來動手。但身負宮衛重任,眼下刺客闖宮,如不大聲叫嚷,又何以顯得忠字當頭、奮不顧身?
黃蓉俯身抱起郭靖,摸到他手上溫暖,略感放心,叫了他幾聲,卻仍是不應,當即負起他身子,從瀑布邊悄悄溜出,躲到了假山之後。此時翠寒堂一帶,燈籠火把照耀已如白晝,別處殿所的護衛得到訊息,也都紛紛趕到。黃蓉身法雖快,卻逃不過人多眼雜,早有數人發見,高聲叫喊,追將過來。她心中暗罵:“你們這批膿包,不追奸徒,卻追好人。”咬牙拔足飛奔,幾名武功較高的護衛迫得近了,她發出一把金針,只聽得後面“啊喲”連聲,倒了數人。餘人不敢迫近,眼睜睜的瞧她躍出宮牆,逃得不知去向。
衆人這麼一鬧,宮中上下驚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圖謀篡位,還是臣民反叛作亂。宮衛、御林軍、禁軍無不驚起,只是統軍將領沒一人知道亂從何來,空自擾了一夜,直到天明,這才鐵騎齊出,九城大索。“叛逆”“刺客”倒也捉了不少,只可惜審到後來,才知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穿窬小偷,也只得捏造口供,胡亂殺卻一批,既報君恩,又保祿位了。當晚黃蓉出宮之後,慌不擇路,亂奔了一陣,見無人追來,才放慢腳步,躲入一條小巷,伸指去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火折已在宮中失落,黑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處受傷。她知到得天明,這樣血淋淋的一個人在城中必然難以安身,當下連夜翻出城牆,趕到傻姑店中。饒是黃蓉一身武功,但揹負了郭靖奔馳了大半夜,心中又是擔驚吃慌,待要推開傻姑那客店的門坐定,但覺氣喘難當,全身似欲虛脫。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過氣來,即自掙扎着過去點燃一根鬆柴,往郭靖臉上照去,這一下只嚇得她比在宮中之時更是厲害。
但見他雙眼緊閉,臉如白紙,端的是生死難料。黃蓉曾見他受過數次傷,但從未有如這次險惡,只覺得自己一顆心似乎要從口腔中跳出來,執着鬆柴呆呆站着,忽然一隻手從旁伸過來將鬆柴接去。黃蓉緩緩轉過頭去,見是傻姑。黃蓉深深吸了口氣,此時身旁多了一人,膽子大了一些,正想檢視郭靖身上何處受傷,火光下忽見他腰間黑黝黝地一截,卻是個匕首的烏木劍柄,低頭看時,只見一把匕首端端正正的插在他左腰之中。黃蓉的驚慌到此際已至極處,心中反而較先寧定,輕輕撕開他腰間中衣,露出肌膚,只見血漬凝在匕首兩旁,刃鋒深入肉里約有數寸。她心想,如將匕首拔出,只怕當場就送了他性命,但若遷延不拔,時刻久了,更是難救,咬緊牙關,伸手握住了匕首柄,欲待要拔,忽然心中慌亂,不由自主的又將手縮回,接連幾次,總是下不了決心。
傻姑看得老大不耐,見黃蓉第四次又再縮手,突然伸手抓住劍柄,猛力拔了出來。郭靖與黃蓉齊聲大叫,傻姑卻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哈哈大笑。
黃蓉只見郭靖傷口中鮮血如泉水般往外噴涌,傻姑卻尚在呆笑,驚怒之下,反手一掌,將傻姑打了個筋斗,隨即俯身用力將手帕按住傷口。傻姑一交摔倒,鬆柴熄滅,堂中登時一片黑暗。傻姑大怒,搶上去猛踢一腳,黃蓉也不閃避,這一腳正好踢在她腿上。傻姑怕黃蓉起身打她,踢了一腳後立即逃開,過了一會,卻聽得黃蓉在輕輕哭泣,大感奇怪,忙又去點燃了一根鬆柴,問道:“我踢痛了你麼?”匕首拔出時一陣劇痛,將郭靖從昏迷中痛醒過來,火光下見黃蓉跪在身旁,忙問:“嶽爺爺的書……給……給盜去了嗎?”黃蓉聽他說話,心中大喜,聽他念念不忘於這件事,心想這時不可再增他的煩憂,說道:“你放心,奸賊得不了手的……”欲待問他傷勢,只感手上熱熱的全是鮮血。郭靖低聲道:“你幹麼哭了?”黃蓉悽然一笑,道:“我沒哭。”傻姑忽然插口道:“她哭了,還賴呢,不?你瞧,她臉上還有眼淚。”郭靖道:“蓉兒,你放心,《九陰真經》中載得有療傷之法,我不會死的。”
鬥聞此言,黃蓉登時如黑暗中見到一盞明燈,點漆般的雙眼中亮光閃閃,喜悅之情,莫可名狀,要想細問詳情,又怕耗了他精神,轉身拉住傻姑的手,笑問:“姊姊,剛纔我打痛了你麼?”傻姑心中卻還是記着她哭了沒有,說道:“我見你哭過的,你賴不掉。”黃蓉微笑道:“好罷,哭過了。你沒哭,你很好。”傻姑聽她稱讚自己,大爲高興。郭靖緩緩運氣,劇痛難當。這時黃蓉心神已定,取出一枚金針,去刺他左腰傷口上下穴道,既緩血流,又減痛楚,然後給他洗淨傷口,敷上金創藥,包紮了起來,再給他服下幾顆九花玉露丸止痛。郭靖道:“這一劍雖然刺得不淺,但……但沒中在要害,不……不要緊的。難當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似乎未用全力,看來還有可救,只是須得辛苦你七日七晚。”黃蓉嘆道:“就是爲你辛苦七十年,你知道我也是樂意的。”郭靖心中一甜,登感一陣暈眩,過了一會,心神才又寧定,道:“只可惜師父受傷之後,我相隔數日才見到他,錯過了療治的機會。否則縱然蛇毒厲害,難以全愈,也不致……也不致如今日般束手無策。”
黃蓉道:“當日在那島上,就算能治師父的傷,老毒物叔侄又怎容得?你莫想這想那了,快說治你自己的法兒,好教人放心。”郭靖道:“得找一處清靜的地方,咱倆依着真經上的法門,同時運氣用功。兩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功力,助我治傷。”他說到這裡,閉目喘了幾口氣,才接着道:“難就難在七日七夜之間,兩人手掌不可有片刻離開,你我氣息相通,雖可說話,但決不可與第三人說一句話,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若是有人前來打擾,那可……”
黃蓉知道這療傷之法與一般打坐修練的功夫相同,在功行圓滿之前,只要有片時半刻受到外來侵襲,或是內心魔障干擾,稍有把持不定,不免走火入魔,不但全功盡棄,而且小則受傷,大則喪身。是以學武之士練氣行功,若非在荒山野嶺人跡不到之處,便是閉關不出,又或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護持,以免出岔。她想:“清靜之處一時難找,治傷要我相助,靠這傻姑抵禦外來侵擾自然是萬萬不能,她只有反來滋擾不休。就算周大哥回來,他也決計難以定心給我們守上七日七夜,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便如何是好?”沉吟多時,轉眼見到那個碗櫥,心念一動:“有了,我們就躲在這個秘室裡治傷。當日梅超風練功時無人護持,她不是鑽在地洞之中麼?”這時天已微明,傻姑到廚下去煮粥給兩人吃。黃蓉道:“靖哥哥,你養一會兒神,我去買些吃的,我們馬上就練。”心想眼下天時炎熱,飯菜之類若放上七日七夜,必然腐臭,於是到村中去買了一擔西瓜。
那賣瓜的村民將瓜挑進店內,堆在地下,收了錢出去時,說道:“我們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姑娘你一嘗就知道。”黃蓉聽了“牛家村”三字,心中一凜,暗道:“原來此處就是牛家村,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她怕郭靖聽到後觸動心事,當下敷衍幾句,待那村民出去,到內堂去看時,見郭靖已沉沉睡去,腰間包紮傷口的布帶上也無鮮血滲出。她打開碗櫥,旋轉鐵碗,開了密門,將一擔西瓜一個個搬進去,最後一個留下了給傻姑,叮囑她萬萬不可對人說他們住在裡面,不論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喚。傻姑雖不懂她的用意,但見她神色鄭重,話又說得明白,便點頭答應,說道:“你們要躲在裡面吃西瓜,不給人知道,吃完了西瓜纔出來。傻姑不說。”黃蓉喜道:“是啊,傻姑不說,傻姑是好姑娘。傻姑說了,傻姑就是壞姑娘。”傻姑連聲道:“傻姑不說,傻姑是好姑娘。”
黃蓉喂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於是扶他進了密室,當從內關上櫥門時,只見傻姑純樸的臉上露出微笑,說道:“傻姑不說。”黃蓉心念忽動:“這姑娘如此呆呆,只怕逢人便道:‘他兩個躲在櫥裡吃西瓜,傻姑不說。’只有殺了她,方無後患。”她自小受父親薰陶,甚麼仁義道德,正邪是非,全不當作一回事,雖知傻姑必與曲靈風淵源甚深,但此人既危及郭靖性命,再有十個傻姑也得殺了,拿起從郭靖腰間拔出的匕首,便要出櫥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