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靖走後, 夏京風雲變幻。
安王沈端體弱多病,不能上朝,雖領監國之名, 實際上大權卻落於俞伯嵐一人之手。
現在的夏京, 俞伯嵐堪稱萬人之上。
徐三娘很快就發現宮中的氛圍不對, 她對沈靖有信心, 若無十分把握, 他是不會遠赴邊疆的,京中定有他留存的勢力。
可宮中的空氣,確實一天沉似一天。人心惶惶尚可別論, 特別是守衛宮中的禁軍,竟然頻頻換防, 連徐三娘都大感不安。
沈靖走前將溪流交給俞九兒, 是以俞九兒雖不能上朝, 溪流也會將每日早朝的內容告訴俞九兒。
宮內和俞府的鬥爭,儼然俞九兒和俞伯嵐兄妹鬥法, 只不過俞伯嵐是步步緊逼,而俞九兒則是見招拆招。
爲了支援前線作戰,俞伯嵐要求減少宮中開支;爲了保衛宮內穩定,俞伯嵐將守衛皇城的禁軍頻頻換防,實際是將自己的心腹安插進去, 監視宮內的同時做好起事的準備。
對此, 俞九兒前者答應, 削減宮中例銀, 吃穿用度能省則省。
卻也頒發皇后懿旨, 先是大大的讚揚了出征的皇帝將士,然後表示自己帶領的後宮全心全意支援前線, 已經半個月沒見過肉了,最後委婉又不容拒絕的表示我們天家尚且如此,你們大臣們是不是該向我學習呢?
懿旨自然是還沒昭告天下便先到了俞伯嵐的手裡,常紅靜靜的立在俞伯嵐身後等帶吩咐。
俞伯嵐卻兀自笑了,這般筆法措辭,分明是當年手把手所教。如今,卻成爲了他對付自己的工具,他大手一揮:
“發,就這麼發,一個字也別改,讓大臣們看看我俞家的女兒豈是好惹的!”
常紅低着頭,不無猶豫的說:“老爺,老太爺那裡……”
俞伯嵐微一沉吟:“發吧,老太爺那裡,我去頂着。”
後者則派溪流暗中監督,俞伯嵐用了誰,撤了誰,在心中有了算計。
很奇怪的,關於削減宮中例銀的事,諾達後宮,竟沒有一個作妖的,簡直讓徐三孃的眼珠子都快跌倒地上來了。
不禁暗自感慨,這後宮連爭寵都沒這麼整齊過,難道是沈靖走了他們的心也就死了,整天青菜蘿蔔也無所謂?
別人不作妖尚可,連坐穩了作妖界的頭號交椅,堪稱折騰界的首席班頭,沒事都能掀起地皮三尺的蘭嬪娘娘,竟然一句話不說的同意了。
俞九兒召見衆嬪妃那日,她不施粉黛,一身素衣,形容稿枯,不知道的,還以爲她死了親爹呢。
徐三娘本是隨心亂想,頗有點兒耍貧打發無趣的意思。
卻猛地想起蘭嬪的哥哥史桂茹不正在前線指揮?前些天沈靖也遠赴穆州,哥哥和夫君都在前線,再張狂任性的女子,到底也擔心他們的安危。
徐三娘本以爲蘭嬪爭風吃醋,對她的印象很是不好,如今看衆妃的神情氣色,真正爲沈靖擔心的,唯他一人而已。
她忽然有點可憐她們,也可憐沈靖。天家的皇帝后妃,竟是比尋常人家的親緣還不如。
只不過這印象的一丁點兒改觀卻被蘭嬪的一句話打消得乾淨,她在臨走時依舊挺着那不高的個子,眼神挑釁,對俞九兒道:
“皇后娘娘,今次陛下出徵,是被你哥哥逼的,若他有個什麼閃失,我饒不了你!”
揚長而去。
就算她是對沈靖動過了真情的女子,那又怎麼樣呢?腦子不好使,既任性且嬌蠻,在徐三孃的思維裡,愛,並不是妒和蠢的理由。
對蘭嬪的那麼一丁點兒憐憫也摔進了塵埃裡,再也找不見。
衆人走後,倒是俞九兒低聲感慨:“這個蘭嬪,倒也可悲可嘆可笑……”
處理完這班妃子,俞九兒要到城樓上巡視皇城。
徐三娘自然跟去,她發現俞九兒還是以前的那個俞九兒,卻又好像脫胎換骨重生了一般,幹什麼都有無數的勁頭,會笑會鬧會生氣,會權謀會手段,如今正和從前最怕的俞伯嵐鬥着法。
再反觀自己,先前有無數的勁頭,會笑會鬧會生氣,一心想至俞伯嵐於死地,再看看現在的自己,被沈靖和俞九兒寵上了天,差點兒把自己要報仇的事情忘得乾乾淨淨,真是罪過啊罪過。
她現在所想的報仇,已不再爲自己的執念,而是爲了沈靖、俞九兒。
趁着這次沈靖出征,她立志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活出模樣活出風采!
俞九兒和徐三娘並肩走上北城樓,俞九兒一身嫩綠繡睡蓮錦緞衣裙,披着墨綠暗紋披風,自她看開過往之後,不再找些粉色白色之類的素淨顏色穿,又恢復了愛綠的毛病。
徐三娘依舊一身豔紅,不過披風是之前沈靖拿給他的,黑色。
在對顏色的喜好和偏執方面,俞九兒和徐三娘倒是殊途同歸,真正的姐妹。
多虧今日二人的披風顏色,否則一紅一綠走在北城樓上,倒真是會讓兵士大開眼界。
就算如此,天家的威力仍是不容小覷,幾日之後,坊間便悄悄流行起了紅配綠的新鮮穿法,漸漸發展,兩年之後竟風靡夏京,大街小巷一片桃紅柳綠鶯歌燕舞,好不熱鬧新鮮。此是後話。
這日俞九兒和徐三娘走上城樓,溪流在後面跟隨,城樓下可看見尋防的禁軍。皇城背山依水而建,往北眺望可隱見青山遙遙。
前兩天俞九兒已經巡視過了南城樓、東城樓和西城樓,今日上了北城樓,竟覺大大的不同。
北城樓和其他三城樓想比,簡直又小又寒酸,連城牆都只有其他的一半高,巡防士兵也明顯不足。
她皺眉道:“北城樓爲何這麼低矮?巡防禁軍也比其他三城少?”
不怒而威,自有氣度。僅僅幾個月,溪流便不再以從前姿態面對俞九兒,言談之中很有敬意。
溪流答道:“當年太‘祖皇帝定都夏京,百廢待興,皇城凋零於戰火……”
俞九兒轉身看向溪流:“溪總管可直接回答我的問題,無需多言。”
溪流一怔,擡起頭,見俞九兒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他復又低下頭,簡潔明瞭的回答:“因爲——缺錢。”
俞九兒等了半晌,不見溪流再說話,便道:“下一個問題呢?”她仍是笑着的,還不時和徐三娘品評風景好壞。
溪流回道:“巡防禁軍,現在歸俞丞相管。”
俞九兒道:“我自然知道是他管,只這北城門是個漏洞,若有什麼事端只怕要從此發生。——我也盼着能清淨無事,可有些事,不是我們躲着,事就不來的,是不是,溪總管?”
溪流低頭:“是。”
“傳我的懿旨,就說北城樓防禦不利,存在漏洞,讓俞伯嵐馬上修葺,不得有誤。”
二月初二,龍擡頭。
沈靖出征月餘,先前還捷報頻頻,說是皇帝親臨穆州,天威大顯,不出五日便收復了之前淪陷的綏遠,現在正向撫遠進發。近幾日,卻始終不見消息傳回。
皇帝遠征在外,北方又不安定,是以這個節日無論是天家還是百姓,都過得味同嚼蠟。
當晚,俞九兒和徐三娘正在討論溪流。
倒不是因爲這兩個女人對溪流的長相多有好感——宮中不少宮女太監傾慕溪流的姿容。而是因爲溪流這個人,到底可不可用,沈靖把他留下又是爲何。
俞九兒沉吟道:“以前我一直以爲陛下留溪流在京,是爲了對抗俞伯嵐,溪流手裡有陛下十年心血的暗閣,不用則矣,一用則必定要俞伯嵐見血。”
徐三娘剝了個橘子,餵了俞九兒一瓣,笑道:“姐姐料事如神,你想的定然對。”
徐三娘在沈靖和俞九兒面前慣做天真模樣,倒不是做作,而是在相熟的人面前便自然的流露出天真的本性來。
不過她誇俞九兒可不是拍馬屁,實在最近俞九兒的所作所爲,確令徐三娘拜服。論心計謀略,徐三娘自問不如俞九兒;可若是比起無賴市井,俞九兒這個大家閨秀也是自愧不如。
明明是血脈相連的新姐妹,卻因環境限制而長成了完全不同的人,陰差陽錯也各擅勝場。
俞九兒搖頭,苦笑道:“我猜陛下也在賭,賭溪流的忠心。”
徐三娘一震:“你是說溪流有反心?”
溪流雖是顧家遺孤,卻也被沈靖帶在身邊苦苦培養,甚至讓他成爲了暗閣首領。沈靖用人,一向大膽得很。
俞九兒沉吟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溪流是暗閣首領,多少人盯着暗閣。”
徐三娘卻道:“溪流是個冷面冷心的人,什麼東西能打動他?皇上施恩看似不圖回報,卻是吃緊了溪流的弱點:他重情,越是看似絕情的人越重情。以十年恩情相要挾,溪流這輩子都只能給皇上賣命。”
徐三娘是懂沈靖的人,她一早就看出了沈靖對溪流的用心,君王權謀,御下之術,只是可能連沈靖自己,都分不清他對溪流的恩情,有幾分是市恩,有幾分是出於真心了。
同樣的,沈靖對徐三娘溫柔款款,百依百順,難道不也是一種以愛爲名的束縛?——徐三娘冰雪般的人兒,怎會不明白,只是刻意去忽略罷了。
徐三娘懂,俞九兒也懂,俞九兒低頭,沒有去接徐三娘遞過來的梨,再一擡頭時,眸中滿是霜雪:“若爲了報仇呢?”
爲了復仇,溪流會不會背叛沈靖?
徐三娘一怔,回想起從廣安回來的路上對溪流的試探。
她和俞九兒對望,兩相無言,他們不知道,就連沈靖,都不知道這個問題答案。
二月初三日,多日沒有消息的前線終是有了動靜。
卻是:皇上,賓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