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日, 北涼軍隊進攻穆州,來勢兇猛,穆州邊境因春節疏於防範, 節節敗退。皇帝派將軍趙德率軍五萬前去支援。
正月初五日, 穆州前線大面積潰敗, 據悉北涼軍隊共十萬人, 烏努爲主帥, 他們似是極爲熟悉穆州地形,一路攻城略地勢如破竹。
正月初九日,北涼軍隊攻下綏遠、撫遠兩縣, 大舉進攻。與此同時,豐州也遭遇小股北涼軍偷襲。
正月十一日, 豐州刺使何隋嚇得屁滾尿流, 請求朝廷支援;而穆州刺使史桂茹則表示:人在城在, 城亡人亡。
正月十五日,原本應該熱鬧繁華的夏京城一片死寂, 謠言四起,稱此次北涼軍攻打我大夏,都是因爲天子失德所致,大夏太平十年,如今須得天子御駕親征方能平息戰火, 還百姓安定。
沈靖坐在清涼殿東殿, 短短十五天, 他卻好似過了十五年。
他不看堆積如山的奏摺, 他知道那裡面寫的都是什麼, 無非是讓他御駕親征,以振天家威嚴。
幽幽衆民之口, 天下百官之口,他堵不住,也不能堵。
有一個詞叫做天下蒼生,沈靖自問對不起顧家,對不起杜家,甚至對不起當年的皇叔淮王,卻唯獨沒有對不起這四個字。
只是如今,這四個字卻逼他,逼他御駕親征,逼他遠走夏京,把夏京留給俞家。
他不怨恨,只是心中一片蒼涼。
溪流倒掉涼了的茶,換上熱茶,端起杯子送到沈靖跟前:“陛下,您出神了好久,喝口茶吧。”
“什麼茶?”
“明前龍井。”
沈靖接過茶杯,掀開杯蓋看了看,卻未喝,隨手放在桌案上,不經意的道:“明前龍井雖好,只是不當時,如今喝它卻是味同嚼蠟。”
溪流低頭:“是。”
沈靖一笑:“你怎麼看?”
溪流沒有擡頭,依舊低着頭:“陛下說的是。”
沈靖突然嚴肅,深色一凜:“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麼。”
溪流擡頭,看了一眼沈靖鷹隼般的雙眼,心底有一瞬的慌亂,卻很快恢復鎮定:“奴婢覺得……一切聽憑聖斷。”
沈靖哈哈大笑:“溪流,你也想讓我御駕親征?”
溪流不語。
沈靖感慨:“溪流,你跟在我身邊有十年了吧。”
溪流低聲答道:“十年零一個月十三天。”
沈靖“嗯”了一聲,彷彿陷入了遙遠的沉思,半晌,忽然端起剛剛放下的茶,喝了口。
那句“你恨不恨朕”終是問不出。
罷了,問不出便不問了吧,十年零一個月十三天,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十年。
溪流下去的時候,習慣性的關上了門,門縫一點一點合上,也把他對沈靖的愧疚一點一點關閉。
北方戰事吃緊,京中危機,俞世歸的病卻是一天好似一天,叫俞伯嵐進他那小屋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
桃夭發現,每次俞伯嵐從俞世歸那處出來,脾氣都會變得特別暴躁,稍有不順心便對她大吼大叫,是以自己雖然打心裡喜歡俞伯嵐,卻也怕極了他這種喜怒無常的性格。因此做事格外小心,生怕觸了俞伯嵐逆鱗。
好在俞伯嵐家裡偶爾暴躁,大事上卻絕不馬虎。正月十六日早朝,便帶領衆大臣聯名上書,請求皇帝御駕親征。
當沈靖看到名單上赫然有“商景行”三個字時,手控制不住的輕顫,不知是嚇的,還是氣的。
商景行是忠臣,直臣,卻也是爲民生立命之臣。天下謠言滔滔,沈靖若不出徵,只怕不能安蒼生之心。
而沈靖,在商景行心裡,敗給了天下蒼生。
俞伯嵐這招真絕,以悠悠衆生之口逼迫沈靖,看似無形,卻最具殺傷力。
沈靖萬人之上,連大臣的話都可以不放在眼裡,卻不能不聽天下蒼生的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科舉案、顧家舊案、廣安大旱,沈靖都明裡暗裡抑制俞伯嵐,終於,俞伯嵐反擊了,藉着北涼入侵的大好時機,給了沈靖最致命的一擊。
平生第一次,沈靖在早朝失態,他站起來把奏摺展開,看着那看不盡頭的大臣聯名,一把甩了出去。
他走下高高在上的龍椅,走向衆大臣中間。溪流沒有跟去,他看着沈靖的背影,第一次覺得跟了十年的男人,竟是這麼孤獨。
他說:“朕弱冠登基,於今已十一年矣。上託蒼天眷顧,下賴祖宗庇佑,這十一年間,未嘗有戰事發生。不敢說清平盛世,卻也稱得上承平日久,人心思安。此次北涼侵我大夏,辱我子民,搶我糧食,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蒼天有命,萬民有願,百官有請,朕當順天意,纔不枉蒼天對大夏百般眷顧啊。”
“趙躍龍!”
右班出列一員武將,年不過二十許,眉目硬挺,虎虎生威:“末將在。”
沈靖走到他跟前,打量他幾眼:“自古英雄出少年,你父親趙德已統帥五萬精兵前去殺敵。果然虎父無犬子,今日朕任命你爲朕的先鋒,今日下午,先帶兩萬精兵付穆州,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你可能勝任?”
趙躍龍跪下:“臣領命,必不負聖上厚望。”
沈靖大笑:“好!”
轉而走到兵部尚書曹文亭面前,雙目直視曹文亭:“曹尚書,除了給趙先鋒的兩萬人,你還能給朕掉多少兵馬?”
曹文亭曾是武狀元,只因天下太平,在豐州吹了幾年邊塞的寒風之後,便被調回做了兵部侍郎,後來又升爲尚書。
他是個頗有文人氣的武人,四十多歲的年紀,養的皮白肉嫩的,他跪下道:“臣向各地徵調軍隊,只有五萬人,今天下午趙先鋒帶走兩萬,只剩三萬。”
沈靖大笑:“好!曹文亭,朕命你務必在明日午時前爲朕募到八萬士兵,隨朕出征。若是募不到,你可就不是違抗朕的聖旨,而是和蒼天過不去了。朕不治你得罪,只怕蒼天也未必能饒了你!”
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曹文亭冷汗連連,只得領旨。
沈靖又走到俞伯嵐跟前:“俞相……”
俞伯嵐剛要答應,他卻像想起來什麼似的,又走回跪着的曹文亭面前,俯身扶起曹文亭:“朕忘了叫你起來,曹尚書難道自己不會起嗎?非要朕扶着?”
這話已是很明顯的嫌棄挑釁了。
他們逼沈靖出征,沈靖也不讓他們好過。
“許是夏京城裡的風把曹尚書吹嬌貴了,這樣吧,你隨朕出征,可好?”
雖是問了“可好?”,可他那架勢,明明就是不許說不好,曹文亭再次跪下:“臣接旨。”
這次沈靖卻沒在扶他,他也不敢擅自起來,他從跪着低頭的姿勢,用餘光瞥見沈靖的龍靴走到了俞伯嵐面前。
帶走曹文亭,是爲了讓俞伯嵐在夏京少一條左膀右臂,曹文亭手握重兵,和俞伯嵐又有姻親,不得不防。
俞伯嵐把沈靖逼走,沈靖這招釜底抽薪也用的厲害。
“俞丞相,朕走之後,夏京大小事務可就勞煩你了。”
俞伯嵐也跪下,卻是直挺挺的逼視沈靖:“臣自當竭力,報效陛下。”
“哎——”沈靖搖頭,“俞相不必報效我,朕不在京的這段時間,政務就……”
看了看俞伯嵐的雙眼,心道果然能裝,朕看你能裝到幾時。
“政務就交由安王處置,安王身子弱,還要俞相多多扶持報效。”
安王,乃是當年淮王的獨子。淮王謀反被殺,安王被困於夏京,封了個王位,卻是體弱多病,極少露面。
如今,這個唯一未曾之國的王爺,卻成了沈靖的救命稻草。不管他爹犯過什麼錯,他畢竟姓沈。
俞伯嵐的眼睛垂了下去,叩首道:“臣接旨。”
三聲臣接旨,沈靖聽後的心情卻是大爲不同。
他不管跪着的曹文亭和俞伯嵐,轉身道:“退朝!”
沈靖沒有回清涼殿。這些日子徐三娘都在清涼殿陪他,此時她應當在焦急的等待自己回去。沈靖也很想見到徐三娘,可是,他必須先去見另一個女人,他的皇后。
到了棲梧宮,他忽然想起,自己很少親自來這裡,上次來還是爲了找徐三娘。
俞九兒早已在正殿等待。他們都是聰明人,沈靖能想到的,俞九兒自然也能想到。
俞九兒向沈靖行禮,坐定。直接問:“陛下決定出徵了?”
沈靖無奈道:“你那哥哥逼人太甚,朕是被逼無奈啊,連百官聯名上書都做出來了。”
俞九兒看着沈靖那張半真半假的臉,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陛下這招用得妙。”
沈靖奇道:“朕被你哥哥逼到這幅田地,你卻以爲是我算計你哥哥?朕的皇后,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啊。朕可是你的夫君。”
俞九兒笑道:“陛下還知道你是我的夫君?我的胳膊肘從來都是向着陛下的,是陛下一直不信任我。”
她語調平穩,卻有一絲難掩的怨氣——很少在俞九兒身上見到的怨氣。
卻不是爲了爭寵,而是因爲不被信任。
沈靖心中一動,嘆道:“皇后,你爲何不是男兒身。那樣朕就又能有一位重臣了。”
俞九兒真誠的說道:“妾亦願做你的重臣,忠臣,爲你管理後宮,讓你前朝無憂。只是,你不信我。”
寶劍蒙塵,明珠見棄。
沈靖不答,俞九兒自顧自的說道:“俞伯嵐想迫你出京,他便能在夏京城內搞出些動作。陛下順水推舟,就如同當日娶我一般,表面上是被俞伯嵐逼的,實際上卻是靜待其變。我猜陛下會把曹文亭一起帶出京,讓安王監國,看看俞伯嵐到底能鬧出什麼妖蛾子,是也不是?”
“便是他鬧了,京中還有暗閣,陛下蟄伏十年,暗閣一定會讓俞伯嵐大開眼界。”
沈靖從未見過俞九兒,如此的鋒芒畢露,如此的——飛揚恣肆。
她的眸中有星光熠熠,有明月輕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