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各處都遊走着東西兩方的隊伍,時常能遇上他們的對戰,好在他們三個人目標小,還有“幽靈”掩護,一路上沒有發生什麼麻煩。索蘭和龐克的嚮導做得很好,即便是爲了避開軍隊,也沒有迷路。
“你們想必不只是在東部做生意吧?這一路這麼順利還真是感謝兩位了。”
“那是自然。”索蘭驕傲地拂開耳邊的長髮,“生意嘛,我雖然多在東部接的單,也免不了要到西部完成,我們倆向來不在意地域限制。”
此時已能看到波谷平原平坦的荒原,月音有些猶豫地對兩人道:“不如就到這裡吧,到了山這邊,我還是比較熟悉的。”
索蘭竟不太高興:“現在是什麼時候,你是不信任我們能送你到目的地?”
“並不是,你還記得我當時提的要求只不過是離開臨淵越過中界山,到這裡也算是完成了。後面的路我自己沒問題,當然佣金還是會結算好的。”
索蘭竟然更生氣了,叉着腰道:“我有提錢的事情嗎?這裡到坎薩一路都是戰區,你以爲打仗時期和平日裡一樣?上一次戰時你還是孩子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月音聽出她是好意,但也不明白她怎麼會發這麼大的火,一時間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一旁的龐克又來做了代言人。
“我們都是經歷過戰爭的,知道戰場是什麼樣子,索蘭也是擔心你。波谷平原更是在戰區中心,即便我們兩人自己回程往東,風險也不會少,不如結伴而行。至少到了祈燈再說。”
月音沉吟片刻:“是我輕率了,我只是不想覺得後面的事情畢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也有初步的打算,所以纔沒想再麻煩你們,而且,我沒打算去祈燈城。”
索蘭原本已經背過身去,聽到月音的話還是忍不住說道:“這個時候要穿過荒原到坎薩去,難度實在太大了,至少要到祈燈周邊的鎮子中轉一下才好。”
月音不想去祈燈,還是因爲不想見巖殤,也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她再次向沙影承諾完成交易不過是緩兵之計,她真正的目的還是回坎薩去救阿麗。當然,她也認可他們兩人的意見,祈燈外圍按之前的消息,已經在中央軍手裡,如果消息屬實,去祈燈確實比較穩妥。但月音還是說服了兩人。最後定了一個折中的方案,索性再向北一些從沒有軍事對抗跡象的祈燈東北荒原繞道前往坎薩。
波谷平原雖然被歸爲荒原,但環境要比坎薩以西的地區好太多了,至少這裡從中界山流出的小水系還是比較豐富的,因此坎薩東北方向雖然城鎮少,但零星的村莊據點卻很多。只是這十年下來,許多都變成了荒廢的村莊遺蹟。
一路上,龐克的神色十分緊張,越是靠近北邊,他就愈加謹慎,直到他們不得不需要在最近的一個村莊停下來休息時,龐克仍要求先觀察再進村。
“這一帶的村子幾乎都是荒廢的,土質也不好,沒有什麼人會在這些村子駐留,你擔憂的是什麼呢?”
“從祈燈的圍城戰就能看出來,中央軍分散軍力只是短期戰術需要,坎薩的地盤上護衛軍仍然具有不容輕視的力量。正常來說,這些遠離大城市的村莊據點,或多或少應該都有護衛軍遊擊的蹤跡,但我們一路過來,卻安靜得反常。”
就在三人看定了一條小路要進村後,卻在半路上衝出了一小隊士兵。好在那些士兵沒有魯莽的開槍,看到他們的裝束後,只是疑惑地詢問了一番,便把他們往村子裡押。這些士兵的中央軍軍裝讓他們十分震驚。他們已經往北繞了不少路,爲何還會有中央軍,而看他們伏擊的安排,並不是零散的下級遊擊部隊,似乎是有所部署的。
“報告!在村外遇到幾個賞金獵人。”
士兵將她們領到了一處哨點,而此時哨點中的一名軍官看到他們三人後,起初也疑心三人的身份,但多看了幾眼月音後,更仔細地反覆打量起來。那軍官並無明顯的惡意,索蘭還是對他的行爲不滿。
“方纔不是都說清楚了嗎,證件也給你們看過了,要是不信就把我們抓起來好了。”
那軍官也不在意索蘭的態度,似乎在回憶着什麼,片刻後,他對身邊的士兵耳語了幾句後離開了哨點。
遇到中央軍本就讓月音有幾分不安,加上方纔那名低級軍官的打量,她忽然某種奇怪的預感。
當丁索出現在哨點,客氣地請索蘭和龐克暫時迴避時,月音知道自己方纔的奇怪感覺從何而來了,回絕道:“這兩位是我的朋友,沒什麼可隱瞞的。”
這次丁索卻沒有妥協,仍用十分客氣的語氣提醒着:“安小姐,現在是戰爭非常時期,爲了中校的安全,請您見諒。”
索蘭和龐克聽到丁索竟然叫出了月音的姓氏,又看月音對丁索的態度,估摸着兩人是舊識,便主動提出迴避。
丁索態度堅決,月音知道這種情況下,如果再堅持,恐怕對方會動手拿人,這樣的爭執實在無謂,只得任他們離開。她心不在焉地站着,思索着要怎麼面對即將見面的那個人。直到一個熟悉而遙遠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才發現,這處簡易的工事掩體裡早已沒有了其他人,而眼前站着的就是那個她從未想到會在這個不起眼的西部小荒村裡遇到的,她避之不及又日夜思念的人。
“你,還好吧?”
彷彿相隔了幾個世紀,又彷彿不過是昨天剛分開。他明顯看起來比出徵前瘦削了不少。月音有幾絲心疼,但隨之洶涌而來的各種複雜情緒讓月音無法向他邁出一步。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巖殤的臉上露出釋然的笑容,他長舒一口氣,緊繃的神經放鬆了幾分。但那笑裡有幾分苦澀,得知她失蹤時,他曾有離隊回京的衝動,但是他剋制住了,可對她的擔憂卻與日俱增,直到零星收到的她平安到達某處的消息讓他得焦慮得以撫慰,只要她沒事,一切疑惑都不重要了。如今在這個地方見到她,他更是欣喜若狂,聽丁索親自去審看剛抓到的幾個賞金獵人時,他的心便忽然狂跳起來,心裡竟第一時間想到了是她的可能,沒等丁索確認回來,便跟來了。但是看到她的第一眼,竟然是帶着幾分防備地,他按下了將她拉入懷裡的衝動。
“那就好。”
只簡短的回了一句後,兩人都陷入了沉默。直到遠處傳來的幾聲槍聲,纔算打破了兩人的僵持。月音再次擡眼看向他時,他正蹙眉向外看去。
“你先去忙吧。”
他回頭看她,還是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月音下意識要抽手,卻發現掙不開。
“在這兒等我。”
語氣似是懇求又似是要求。對於這樣的巖殤,月音一向說不出拒絕的話,而她也知道,他必定是不會輕易放她離開的。
這一去就是大半天,最後還是丁索前來將她送到了村子裡,但不許索蘭龐克同行。兩人似乎也猜到了幾分特殊性,看出月音並沒有什麼危險,便聽從了安排。
這個村子真正還算房子的沒有幾座,但從荒廢的地基和斷牆的規模看,曾經也是個人口繁盛的村子。指揮所就設立在那爲數不多的還能遮蔽風雨的幾座房子之一,那也算是巖殤的戰地居所了。可月音進門時,卻看到巖殤正在收拾。
“是要轉移嗎?”
“不是,還沒有那個必要。”巖殤看出她的疑惑,解釋道:“這裡一直作爲指揮室,經常會有下級軍官來彙報,你在這裡不方便。”
這讓月音更詫異了,她從來就沒想過自己會一直待在指揮室,畢竟她不是軍中人,也沒有給他的作戰出謀劃策的本事。他這話又是從何談起,可巖殤接下來的話把她的臉紅了個徹底。
“我讓他們在那邊的房子裡給你準備了簡單的住處,我現在搬過去。”
月音有些慌張,這是什麼操作,她住哪他就去哪?可她忽然發現不管自己說什麼似乎都不對,便只能張着嘴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巖殤看着她如芒在背的樣子,反而平靜而冷淡地道:“只要可能,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視線。”
這語氣沒有絲毫曖昧的意味,反而如一杯涼水讓月音清醒了幾分,她甚至聽出了這平淡語氣背後所經受的漫長煎熬。
爲了戰術需要,夜晚的房間裡也不能點燈,好在還有外面的星光,月音看着靠在窗邊沉默的巖殤,猶豫了許久終於找到了話題。
“剛纔怎麼沒有讓丁索幫你收拾,他不是你的副官嘛。”
“打仗時,每個士兵都是爲戰鬥準備的,士兵們的個人事務都應該由他們自己解決,我也不能例外。”
巖殤頓了頓,轉頭看向她:“願意和我出去走走嗎?”
他們走過已長滿半人高雜草的田埂,即便是在夜色下漫步,藉着地平線漫上天幕的光亮和那幾點星光,視野中還是能辨認出幾分路的輪廓。雖然再遠一些的黑色背景中看不到什麼,但月音還是能知道,在他們不遠處有負責護衛的軍士。
“在背向敵人的方向散步還是可以的,前頭,”巖殤轉頭向着北邊的方向,“那邊很危險,你們不應該從那邊過來。”
“這是你在這裡的原因嗎?”
月音一直沒問軍情,她一直刻意避免過多的參與到巖殤的秘密中,但她也總是一次次毫無察覺地被他拉了進來。
“嗯,之前是由另外一位指揮官負責的,但他如今只能顧上東部的北防線,如果只是常規軍隊,根本不足爲懼。只是不知道冬臨是如何找到缺口,把機械化部隊拉了過來。”
巖殤把戰場的現狀給月音簡略地介紹了一下。
“冬臨竟然還有這麼大規模的機械化部隊?”
“他們那邊地域廣大,人口沒有我們這裡稠密,清理運動對他們的影響沒有我們大,要恢復這些工業要比我們容易。你也知道如今的西部邊防軍是個什麼樣子,基本都是擺設。護衛軍原本就希望看到我們腹背受敵,從一開始就沒有在意冬臨的行動。”
說到這裡,巖殤眼神中有一絲愁色。這麼多車輛武器要越過北方這些山脈並不是短期內做到的,至少從冬臨宣戰至今的這短短時間裡是做不到的,可見他們早有預謀。深究下去,或許冬臨和坎薩的政變也脫不了干係。
“我覺得你不必太煩惱。”
聽到她的安慰,巖殤心情好了幾分。
“波谷平原看起來一馬平川,其實暗含許多陷阱。”
“你指的是?”
“這裡的地質以沙質爲主,地下層含水豐富反而容易形成沙陷,有些地方甚至有沙沼澤。”
巖殤讚賞地看着月音。
“你是想說可以將他們引入歧路來解決嗎?”
“既然他們敢拉機械化武器進來,應該也一早掌握了各重鎮方向的路徑地形。恐怕他們還有帶路的嚮導,這個方法不一定有效。”
這點也正是巖殤一直在煩惱的問題,他就曾試探過敵軍,發現要讓對方迷路並不容易,敵軍對地形的瞭解似乎超出了預期。
“你有什麼好建議嗎?”
“既然對方有地圖,我們也可以讓地圖變成廢紙,即便有嚮導,嚮導也不可能掌握動態的地形。”
巖殤開始時只是希望能和月音自然的聊天,哪怕是打仗這樣不合適的話題,然而月音的想法卻讓巖殤認真起來。
“怎麼說?”
“改變路徑或者讓他們無法前進。”
巖殤沉思片刻後又開口道:“你是說利用沙質的地質特點?”
月音點了點頭,但立刻想到現在是在昏暗的夜色中,於是嗯了一聲。
可如何利用,又怎麼改變呢?
“或許我給你說的這些在這個季節都不過是廢話。要改變地形,需要藉助天氣,從前就有不少獵人在這片平原上遇到地圖上的路消失的狀況,幾乎都是在雨勢較大的時節。而現在漸漸進入旱季,再過些時候溫度更低了,一旦地面凍硬,反而有利的是對方。”
“嗯,這個我想到了,你的提示很好。”
月音又想起包圍祈燈的中央軍,於是順口問起:“之前聽說你在祈燈圍城,什麼時候來這裡的?現在圍城的又是誰?”
“在祈燈的是我的一個干將。我在這邊佈局有兩週了,冬臨的部隊推進不快,也算是給了我部署的時間。”
“按他們的進度,這個阻擊戰要多長時間才能結束呢?”
月音說完嘆了一口氣,巖殤卻沒回話,許久才忽然回問:“你很着急嗎?”
他的提問接不上方纔的話題,月音奇怪地轉頭看他,卻發現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近在咫尺,月音又看到了他神色中的那幾分苦澀。
他捋了捋她耳邊的碎髮。
“答應我,別再離開我了,好嗎?”
這句話今天他已經說了很多次了,但月音想起要去做的事,眼神不自覺地躲閃着,她以爲黑夜能幫她掩飾,卻被巖殤就着星光看得很清楚。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你可以和我說,我難道幫不了你?”
“有些事情,你不合適。”
“我哪裡不合適?”
“你的身份不合適。”
“我的什麼身份不合適?”
“你作爲軍隊的指揮官,現在更需要你的……”
“那如果作爲愛人的身份呢?夠合適了吧。”
這句話把月音的狡辯給卡在了喉嚨口,她張着嘴愣住了。
似乎是不想再從她嘴裡聽到拒絕的話,巖殤不等她反應過來,低下頭便吻住了她。
......
月音已經不知道怎麼和巖殤待在一處了,他看着她的眼神,他沉默地等着她回覆的態度,都讓她無法面對。
巖殤一直都有表示他的心意,只是從沒有這樣直白的說出來。而她也一直在刻意迴避着,她一直因爲對巖殤的愧疚而回避他。
爲此,月音提出還是和索蘭龐克住在一處更好,理由就是不想打擾他指揮作戰。巖殤原本想阻止,可看到她連正眼都不願再看自己一眼,他實在不忍心讓她這樣難受,還是依了她。
月音回來後那魂不守舍的樣子,自然逃不過索蘭精明的眼睛。
“我說你自從回來後就總是心不在焉的,不會被人欺負了吧?”
月音反應了好一會兒纔回應道:“絕對沒有的事。”
“那你到底是遇到什麼人了?”
“也就,一個朋友。”
“朋友?”索蘭似乎抓到了什麼尾巴,“男的女的?”
看到索蘭那探究的樣子,月音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出性別。
索蘭意會地笑了笑,“我看不是普通朋友這麼簡單吧,你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索蘭的話讓月音不自覺想起那個吻,臉上浮上一抹紅暈。
這下索蘭明白髮生什麼了。
“原來遇到心上人了,而且看對方連臉都不能輕易漏給我們的排場,還不是一般的男人。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確實讓人難以抵擋。”
話剛說完,索蘭便聽到一旁有小刀砍到木門上的聲音,索蘭向一旁吃醋的男人飛了一眼以示安撫,又繼續道:“你到底是接受對方還是不接受呢?”
月音對索蘭的敏銳感到驚訝,她怎麼還能猜到這一步。索蘭看她那驚歎的樣子,又笑了笑。
“我只是不太明白,你既然對對方有意,爲什麼又逃回我們這裡不見呢?”
月音原本還在驚歎情緒中,這一問把她問呆了,嘴裡狡辯道:“我,我哪裡在意他,我不過是,不過是……”
好半天,月音也沒能說出否認的話來,她被索蘭問倒的不是她爲什麼逃避,而是她對巖殤的心意。
“我只是因爲有事瞞着他,心裡過意不去。”
“如果是不相干的人,怎麼會過意不去?”
“因爲是朋友啊。”
“朋友?你方纔想到了什麼能讓你臉紅陶醉的?”
月音實在是說不過這個女人,臉騰地又紅了個透。
“哪裡陶醉了,瞎說。”
索蘭看着平日裡一副清冷氣質的女孩被自己逼得炸了毛,樂了起來,但也不好讓她太窘迫,隨後語氣一轉,柔和地提點到:“我也不逗你了,其實你自己心裡有答案,只是你想不想承認它罷了。”
索蘭拉着龐克出去了,把她留在棚子裡一個人靜一靜。月音看着不遠處村子裡那幾處若隱若現的屋垣,她忽然很想在那裡看到巖殤的身影,很想聽他叫她的名字,很想把所有那些向他隱瞞的事情都一股腦的全說出來,想到這裡,她不得不向自己承認了對巖殤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