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從德怎麼聽怎麼刺耳,但一時間搞不懂龐籍的想法,只能沉默。東來順三人見劉從德沉默,只以爲他默許,連連點頭道:“龐大人雖未在那裡,分析的卻是身臨其境,小人佩服。”
龐籍又道:“馬公子和你們五個結交成朋友後,見狄青三人下樓,義薄雲天的馬公子又想和狄青交朋友,所以上前搭訕,卻不想被喪心病狂的狄青痛打一頓,後來發生的事情,你們都說得很清楚,自然不用我來贅述了。”
衆人都覺得經過龐籍這一分析,馬公子實在行爲怪異,有的衙役憋着笑,朱大常等人只能硬着頭皮道:“的確如此。”
龐籍向劉從德道:“劉大人,下官這次的推斷,不知道你可有質疑嗎?”
劉從德大爲頭痛,可覺得龐籍這次的確爲他們着想,只能道:“這次你說的不錯,我沒有問題。”
龐籍愁容更重,爲難道:“劉大人沒有問題了,我倒有問題了。”劉從德心頭一跳,只見龐籍從桌案上拿起幾本賬簿,不由疑惑不解。龐籍淡淡道:“這是下官這幾日從太白居、喜來樂、會仙樓等地取來的記錄。”
程琳皺眉問,“龐推官此舉何意?”
龐籍道:“馬公子果然好客,在這幾家酒樓都留下了足跡,當然都是旁人請客了。”雙眸從朱大常等人臉上掃過,見這些人已面色如土,龐籍再緩緩道:“而請客的人,就是眼下的朱大常、羊得意、東來順等人。根據記錄,馬公子和朱大常這些人原本私交甚密,若是有人不信,酒樓老闆已在堂後待召,不妨提來一問。”
朱大常已大汗淋漓,強笑道:“我等……信。”
龐籍臉色一沉,“現在纔信,只怕晚了吧?”將賬簿奉到程琳的案前,龐籍轉身面對朱大常等人,愁眉不展道:“方纔我一問再問,你等均說從未認識、結交過馬公子,但事實說明,你等與馬中立早是朋友。你等刻意隱瞞此事,所爲何來?”
朱大常等人惶恐難安,龐籍已向程琳建議道:“府尹大人,經下官詢問,朱大常等人所言第一句就錯,實在難以讓人相信他們之後的言論。還請府尹大人嚴查這五人的意圖,若真的有誣告之行,還請大人嚴懲,以儆效尤!”此刻的龐籍,雖還是愁容滿面,但臉上一團正氣,寒意凜然!
劉從德雖不把開封府尹放在眼裡,但那不過是倚仗着太后的權勢,若論精明能幹,那是遠遠不及龐籍。劉從德已有人證,龐籍早就知曉。龐籍若從百姓中找來五人對簿公堂,不算容易,就算找來後,難辨真僞,衆人恐陷入曠日持久的辯論之中,只怕最後還會鬧個一發不可收拾。
龐籍想要速戰速決,因此先欲擒故縱,然後釜底抽薪,直接將劉從德的五個證人打入萬劫不復之地。他如此直接的手段,就是想要警告劉從德,開封府還不是你皇親外戚可一手遮天的地方!
程琳望着眼前的賬簿,翻也不翻,沉聲問道:“朱大常,龐推官所言可是屬實?”
朱大常雙腿打顫,又向劉從德望去,龐籍嘆道:“朱大常,你莫要總是望向劉大人。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是受他指使,豈不讓劉大人清譽受辱?”
饒是劉從德有些急智,這時候也亂了分寸,喝道:“龐籍,我和他們全無關係,你莫要血口噴人!”
龐籍立即道:“既然劉大人都說了,和你等並無關係,你等到底受何人指使,還不從實招來!”
朱大常等人徹底崩潰,他們受劉從德的吩咐,過來誣告狄青,可如果劉從德棄他們而去,那他們還可依靠誰?
龐籍趁熱打鐵道:“難道你們是因爲狄青被張妙歌所留,這才心中忿然,趁機陷害狄青?你們若是主動招認,府尹大人念你們初犯,說不定會從輕發落。”
羊得意哭喪着臉,“府尹大人,我們錯了……”他話音未落,衙外有衙吏唱諾道:“羅大人、馬大人到。”
劉從德霍然站起,喜道:“快請。”他亂了分寸,一時間以爲這裡是他的府邸。程琳暗自不滿,可仍保持克制,道:“請進府衙。”
程琳本想起身迎接,不過見龐籍望着自己,眼中含義萬千,臉色微紅,又坐了下來。
衙外走進兩人,一人風流倜儻,但臉有怒容;另外一人面白無須,神色倨傲。
程琳知道,那風流倜儻之人正是馬中立的父親馬季良,也就是太后的侄女婿,眼下爲龍圖閣待制。而那個神色倨傲之人,卻是當朝的第一大太監,供奉羅崇勳。
程琳知道馬季良和羅崇勳都是太后身邊的紅人,本想表示親熱,但畢竟就算當朝第一大太監,權位也不如開封府尹,他若是太過奉承,反倒會讓手下看不起,是以只在座位上拱手道:“兩位大人前來,不知何事?”
羅崇勳尖聲道:“咱家聽說這裡審案,就過來聽聽了,以免有人貪贓枉法,錯判了案子。程大人,這案子到底如何了?”
程琳強笑道:“正在審理中,羅供奉若是有興趣,可在一旁聽聽。來人!設座。”
早有衙吏取了兩張椅子,羅崇勳大咧咧坐下。劉從德一旁低聲對馬季良說明了一切,馬季良見了狄青,就已恨不得掐死他,聞言更是惱怒,“程大人,我倒覺得,這案子審理得很有問題。怎麼說都是吾兒受了重傷,有人不分黑白,竟然將精力都放在了無關之人的身上,實在讓本官失望。”
程琳辯解道:“馬大人此言差矣,既有證人,就要審理分辨清楚,方不負聖上的器重和太后的期冀。再說天地明鏡,法理昭昭,一切當按律行事。朱大常等人指證狄青,本官依律詢問,龐推官輔佐推斷,怎麼能說將精力放在無關人等的身上呢?”
羅崇勳駁斥道:“府尹大人,我倒覺得待制說的不錯,眼下的事實是,狄青傷了人,而且馬中立可能終生癱瘓,這等兇徒若不嚴懲,纔是辜負太后的一番器重!你還是趕快給狄青定罪吧。”
羅、馬二人一來,就展開了脣槍舌劍,目的當然是向程琳施壓。不想程琳卻沉默下來,龐籍在一旁回道:“開封府的事情,自然有開封府的人來處理,羅大人這麼吩咐,於律不和。”
羅崇勳身爲內宮侍臣第一人,得太后器重,這些年來,就算兩府重臣對他,也都客客氣氣,自然養成了驕橫的毛病。見一個開封府的推官竟然反駁他,不由大怒道:“龐籍,你怎敢對我如此無禮?”
龐籍平靜道:“下官不過是公事公辦,依法斷案,問心無愧,有何敢不敢之說?本朝祖宗家法有云,‘外戚不得干政,宦官不能掌權’,眼下正在審生死大案,兩位大人按例應該回避,不得干擾開封府辦案。程大人照顧你等的心情,這才設座請兩位大人旁聽,但旁聽可以,若想左右開封府斷案,豈不壞了祖宗家法?羅大人若是不滿,可與下官前往宮中向聖上和太后詢問,然後再定下官的對錯。”
羅崇勳白淨的一張臉已漲得和茄子皮彷彿,只是恨聲道:“好,好,很好!”
龐籍臉上又泛愁容,說道:“既然羅大人也無異議,下官覺得,程大人應該繼續審案了。”
程琳心中微有羞愧,對龐籍不畏權貴的氣節倒有幾分敬佩,一拍驚堂木說道:“朱大常、羊得意、文成、東來順、古慎行,你五人冤枉狄青,所爲何來?還不快從實招來!”
朱大常等人見羅崇勳來了竟也保不住他們,都汗如雨下,朱大常哭喪着臉道:“程府尹,我等是不滿狄青搶了我們的風頭,這纔對他誣陷。可當時的情形到底如何,我等也不得而知。”
程琳冷哼一聲,“朱、羊等五人誣陷他人,混淆斷案,每人重責八十大板,另案發落。”
朱大常等人見劉從德面沉似水,連冤枉都不敢說,暗想挨八十大板,免除禍事也算是幸事了,垂頭喪氣的被押到堂下當堂受責,衙外觀看的百姓無不大呼痛快。
羅崇勳聽那板子噼裡啪啦作響,有如被抽在臉上一樣,暗想,龐籍、程琳你們莫要得意,以後千萬不要有什麼把柄落在我手上,不然我定要讓你們生不如死。曹利用一個樞密使,比你們權利大了不知道多少倍,還不是被咱家弄死了。一想到這裡,羅崇勳臉上露出陰冷的笑意。
等朱大常等人被押下,馬季良不滿道:“府尹大人,如今雖說朱大常等人有錯,但並不能免除狄青的過錯。本官還希望府尹大人把精力放在狄青的身上,當然了,這只是希望,具體如何來做,本官不敢吩咐。”他見龐籍一張欠打的臉,心中暗恨,可措辭也慎重了許多。
程琳道:“若真依狄青、張妙歌所言,狄青出手傷人也是逼不得已……”
劉從德忿忿道:“一句逼不得已就能隨便傷人了?狄青不過是賊軍,張妙歌是個歌姬,這二人說話如何能算?”
龐籍駁道:“寺事大人說話請檢點些,想天下禁軍八十萬,你一句賊軍,就寒了天下禁軍將士的心。張妙歌雖是歌姬,但本朝有哪項律例規定,歌姬不能作證呢?”
劉從德幾乎要被龐籍氣瘋了,馬季良咬牙道:“龐籍,據本官所知,張妙歌並不知道當初竹歌樓外的情形,狄青畢竟是行兇之人,他的話當然也不能作準,若要清楚明白當時的對錯,就要另有人證。如果開封府沒有人證的話,我們倒可以重新提供證人。”
龐籍心下躊躇,因爲當初場面混雜,他找了許多人,但那些人對當初的情形都難以完整敘述,而關鍵人物尚聖和那白胖中年人卻是鴻飛渺渺,不知所蹤。龐籍不懼羅崇勳,但若是在證人方面出現紕漏,被羅崇勳等人抓住把柄,只怕會死得慘不堪言,是以在人證方面,尚未找出個合適的證人來。
龐籍正猶豫間,程琳已道:“開封府的確還沒有找到關鍵證人……”
馬季良立即道:“那我們倒可以提供幾個。當時馬府有不少家丁在場,足可證明事發經過。”
龐籍暗自冷笑,心道若是你們提供證人,無非是朱大常等人的重演,如此扯來扯去,何日是個盡頭。可這次他倒無法回絕,正爲難間,衙外突然有人言道:“誰說開封府沒有證人?”
衆人均是變色,不知道這時候有誰,有如此大的膽子,竟然會給狄青作證?
話音未落,衙門外就有兩人不經通傳,闖了進來!
程琳暗自皺眉,心道誰有這麼大的膽子,竟然當開封府和城門一樣,隨意進出!就算是羅崇勳前來開封府,也不敢如此囂張!
程琳本皺着眉頭,可擡頭見到那兩人,霍然起身,急步從案後迎出來,向其中的一人深施一禮道:“八王爺到此,下官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方纔程琳對羅崇勳多禮,龐籍見了頗有不滿,可這時見到那人,也只能跟隨在程琳身後施禮。不但程琳、龐籍禮數恭敬,就算羅崇勳等人見那人前來,也只能起身施禮,不敢缺了禮數。
所有人都很奇怪,八王爺來這裡做什麼?他好像要過問狄青的案子,狄青和八王爺什麼時候又扯上關係了?
狄青也是奇怪,斜睨過去,見到了程琳所拜見之人,那是一個乾乾淨淨的人。那人實在太乾淨了,衣衫光鮮得好像打過蠟。他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頭髮極爲光亮,蒼蠅站上去,只怕都要滑下來摔死。這麼幹淨的一個人,讓你站在他面前,都會被感染得想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臉洗乾淨了沒有。
狄青知曉八王爺叫做趙元儼,也就是當今聖上的八皇叔,可卻從未想過八王爺是這樣的一個人。狄青多少知道些八王爺的事情,知道此人是太宗第八子。在太宗之時,他就被封爲周王。真宗趙恆即位後,又加封趙元儼爲曹國公、拜宰相、授檢校太保、進爵榮王,風光一時無二。
後來趙禎即位,太后垂簾,趙元儼身爲三朝元老,雖說年紀也不過四旬,但因地位奇高,更被聖上拜爲太尉、尚書令兼中書令。朝中除了太后和皇帝,若說身份之尊,無人能超過趙元儼,就算是兩府、三衙、三館、三班中,雖盡是威名赫赫之輩,但若與趙元儼論尊崇,都難及項背。
但這樣的一個人,來開封府做什麼?誰都不清楚,不過早就有人在羅崇勳上首又設了位置,請趙元儼坐下,奉上香茶。羅崇勳雖不願意,可也得挪挪椅子,眼中卻有嫌惡之意。
等一番忙碌後,府衙終於安靜了下來,程琳見到跪着的狄青,才記得自己還要審案。只能賠笑道:“不知八王爺駕到,有何貴幹?”
八王爺不語,只是看着自己的一雙手,那手潔淨秀氣,手指修長。程琳嗓子有些發癢,可不敢咳,只好望向八王爺旁邊站着的那人。見那人白髮蒼蒼,駝着背,臉上的皺紋能當搓衣板,好像隨時準備把八王爺再洗一遍。
程琳突然有了這個念頭,想笑又不敢,臉上更是恭敬,問道:“趙管家,不知八王爺來此,有何貴幹呢?”程琳知道那老人姓趙,在八王爺一出生的時候,那老人就已是王府的管家,程琳爲人謹慎,誰都不肯得罪。
趙管家咳嗽幾聲,才啞着嗓子道:“王爺這些日子不舒服。”程琳摸不到頭腦,龐籍靜觀其變。所有人都在想,原來人老了,一定會糊塗。王爺不舒服,總不至於來開封府看病吧?
程琳只好道:“那王爺……應該……”本想建議趙元儼休息,可又感覺“應該”二字太過唐突,他一個府尹,有什麼資格對王爺這麼說話?腦門子滲出汗水,程琳就算審案都沒有這麼吃力過。
龐籍一旁道:“那不知是否請了太醫?王爺既然不舒服,適宜多休息了。”
程琳跟道:“是呀,是呀。”
趙管家嘆道:“程府尹,你也知道,這些年來,王爺得了種怪病,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程琳皺了下眉頭,只是“嗯”了聲。這種事情,他不好接茬。趙管家出言無忌,他程琳每說一句話,都要在腸子裡面繞上幾圈。
原來趙元儼的確有病,是瘋病!自從趙禎登基,劉太后垂簾聽政後,趙元儼就開始有些不對勁了。他深居簡出,一整年少有幾日出了王府。有傳言說,八王爺是怕太后猜忌,因此不敢出門。但不久以後,趙元儼脾氣時而狂躁,時而安靜,他可能才和你和顏相向,但轉眼就讓家丁打你個八十大板。
他是王爺,更像是個半瘋!所有人都對趙元儼敬而遠之,程琳也不例外。眼下八王爺很安靜,可熟知八王爺秉性的人都清楚,這或許只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安寧。
狄青因爲是跪着的,所以恰巧能看到八王爺垂着的一張臉。他也有些迷糊,甚至開始懷疑方纔聽到的那句話都是幻覺。可就在這時,八王爺突然向狄青眨眨眼睛,又垂下頭去。狄青愣了下,不敢確定八王爺是否在對他打招呼。轉瞬有些自嘲,八王爺怎麼可能向他打招呼?
趙管家沉默了良久,終於又說了下去,“王爺糊塗的時候,有時會出府。但他生性謙和,從來不挑釁旁人。可沒想到,竟然有人敢對王爺放肆。”
衆人均想,有哪個吃了豹子膽,敢挑釁趙元儼呢?可這和案子有什麼關係?這老東西跑到這裡說閒話,真是糊塗透頂了!若不是說話的人是八王爺的管家,只怕早被打出了開封府衙。
程琳皺眉道:“誰敢對王爺無禮呢?”
趙管家不回程琳的問話,自顧自說下去,“那人不但對王爺無禮,還敢叫人毆打王爺。王爺的腦袋,都被打出了血。”
衆人均驚,馬季良一旁冷笑道:“看來開封府真的亂了,有人敢打王爺,真的無法無天了嗎?先有個狄青鬧事,後有人毆打王爺,都不把皇親國戚放在眼裡。程府尹,你把開封府管理得很好呀。”他早對程琳的唯唯諾諾不滿,暗中諷刺。
程琳也有些慌了,忙問,“後來怎樣?那兇徒可被抓住?”
趙管家老臉抽搐,“沒有,還逍遙在京城呢。若不是有人挺身相救王爺的話,只怕王爺真的被那兇徒打死了。”
衆人皆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羅崇勳尖叫道:“好呀,開封府竟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太后都不知情。咱家定要話與太后知道。”他霍然起身,卻被馬季良一把拉住。馬季良低聲道:“羅大人,總要聽個究竟纔好。”
馬季良滿是幸災樂禍,劉從德也是興奮的酒糟鼻子通紅,斜睨着程琳和龐籍,一個勁道:“趙管家,那兇徒到底是誰,說出來,我們幫你找太后做主。既然有人管不了事情,那就要換個管事的人了。”
趙管家愁容滿面道:“救王爺的人就在這開封府衙,不然我和王爺怎麼會來呢?”
衆人聽他才入正題,大爲詫異,四下望過去,紛紛道:“是誰救了王爺呢?”
趙管家顫巍巍走幾步,擡起手,指尖在空中劃了個弧線,已落在一人的鼻尖前,“救王爺那人就是……他!”
衆人順着那指尖望過去,眼珠子都差點掉下來,馬季良等人更像臉上被踹了一腳。趙管家指的不是旁人,卻是一直跪在堂前的狄青!
狄青救了八王爺?這怎麼可能?狄青也是怔怔,想破頭也想不明白,自己什麼時候救過了八王爺?
馬季良心思如電,半晌才道:“趙管家,這怎麼可能?你認錯人了吧?”羅崇勳立即道:“就算沒有認錯人,狄青救王爺是一回事,傷人是另外一回事,豈能混爲一談!”
劉從德擠着三角眼道:“羅大人說的極是!”
龐籍目光閃動,一旁問道:“趙管家,那打傷八王爺的又是誰呢?這人斗膽包天敢傷王爺,可是死罪。”
趙管家手臂又在顫動,衆人見了,不敢相信傷了王爺的人也在開封府衙。等那手臂定住,衆人順他指尖所指方向望過去,又都愣住了。趙管家指着的人,竟然是風度翩翩的馬季良。
馬季良倒還鎮靜,淡淡道:“趙管家,這是開封府,不是說什麼是什麼的。你總不會說,是我打傷了八王爺吧?”他沒有做過,當然不會膽怯。
趙管家放下手臂,緩緩道:“不是你,但打傷王爺的那人卻是你的兒子。”
馬季良臉上一陣抽搐,失聲道:“這怎麼可能?犬子就算再膽大,如何會對王爺不恭呢?”
趙管家冷冷道:“他的確沒有對王爺不恭,他只不過是想打死王爺。那天狄青和馬中立在竹歌樓前,王爺恰好經過,被馬中立拖在其中痛打,若不是狄青,王爺只怕早就死於非命了。”
衆人心口狂跳,馬季良臉若死灰,汗水順着額頭流到嘴角,臉上肌肉跳個不停,“你是說……那瘋……”突然住口,臉現驚怖之意。
趙管家終於道:“你說得不錯,馬中立當街打的那個瘋子,就是八王爺!”
開封府衙前所未有地安靜,衆人目瞪口呆,想要不信,卻不能不信。
馬中立打的那瘋子,竟然是八王爺?
狄青霍然擡頭,也是難以置信,堂外已一片譁然。趙管家又道:“所以今天王爺就是開封府的證人,是狄青的證人!程府尹,這毆打王爺的官司,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呢?”
馬季良心跳都要快停止了,沒有人敢接話。良久,羅崇勳吐了口氣,“趙管家,這一切不過是你的片面之詞。”
趙管家有些憤怒道:“羅大人什麼意思?難道說我憑空捏造不成?”
羅崇勳淡淡道:“趙管家,你方纔也說了,王爺得了種怪病,時而清醒,時而糊塗。請問他在竹歌樓前被打,是清醒呢,還是糊塗?”他問得隱有深意,趙管家若說八王爺清醒,那是絕非可能,可要說八王爺糊塗的話,他更有反駁的藉口。試問一個糊塗的人說的話,怎能讓人相信?
龐籍皺起了眉頭,知道其中的深意。趙管家不等開口,一個聲音道:“你是想說我有病嗎?”那聲音極爲認真,有板有眼。羅崇勳心中一凜,因爲發話的人竟然是八王爺。八王爺終於擡起了頭,盯着羅崇勳,神色嚴肅。
誰都覺得八王爺神態不正常,可誰敢說他有病?羅崇勳也不敢,只好道:“下官從未這麼說過。”
“那你是不信我被打了?你覺得……我在說謊?”八王爺又問。他口齒清晰,像已恢復了正常。
羅崇勳閉嘴,只能搖搖頭。八王爺見羅崇勳不答,環視周圍道:“那誰覺得我在說謊?”
沒有人應聲。程琳一個腦袋已有兩個大,眼珠一轉,急道:“既然本案有變,本府當重新審度,此案押後處理,退堂!”
程琳沒辦法審下去了,只能退堂。一方面是八王爺,一方面是太后的親信,他哪方面都得罪不起。他本來想要犧牲狄青,但事態急轉,程琳一時間又沒了主意。程琳說退堂,竟也沒有人反對。趙管家走的時候,只說道,“這世上,好人在牢房,惡人在逍遙呀。”程琳無法應答。
羅崇勳幾人也不反對退堂,他們急需回去商量對策,他們本吃準了狄青沒有證人,可八王爺這個證人,簡直比全城的百姓作證還要管用,他們只能去找太后!
開封府衙很快安靜了下來,程琳緊鎖雙眉,頦下稀稀落落的鬍子都快被抓落了,可還是想不出兩全之計。見龐籍還在身邊,忍不住問,“龐推官,你說本案該如何處理呢?”
龐籍依舊愁眉不展,回道:“要處理此案,只需四個字即可。”
程琳微喜,忙問,“哪四個字?”
龐籍一字字道:“秉公處理!”
程琳愕然,感覺龐籍話中帶刺,仰天打個哈哈。心中道,你站着說話不腰痛,這案子,無論如何……正沉吟間,有宮人前來道:“程府尹,太后召你入長春宮晉見。”
程琳心中咯噔一下,忙整理衣冠入了大內。到了太后所居的長春宮外,等了片刻後,有宮人將程琳領入。長春宮內繁華絢麗,珠光寶氣。程琳低首斂眉,不敢多看。走到了一珠簾前,程琳跪倒道:“臣參見太后。”
珠簾垂地,泛着淡白的光華,讓人看不清珠簾之後那人的容貌。但程琳知道,那珠簾後,坐着的正是大宋當今第一人,皇帝趙禎之母,劉娥劉太后!
當年真宗在位時,信慕神鬼,大興土木,搞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真宗後期,更是變本加厲,一心求神,不理朝政。劉太后那時候就已接管朝政,等真宗駕崩,趙禎年幼,劉太后便開始垂簾聽政。劉太后雖是一介女子,但在處理國事上尚明大體,振朝綱、興水利、整治官吏、完善科舉,更將朝中奸佞丁謂逐出朝中,眼下把持朝綱,極有威嚴。
程琳能當上開封府尹,也是仗着劉太后的舉薦,是以對簾後那女人,極爲敬畏。
見簾後無語,程琳只以爲劉太后惱怒自己,汗水流淌,顫聲道:“太后,馬中立一案……曲折非常……”
不等程琳說完,簾後太后開口道:“吾今日找你來,並非是詢問馬中立一案。”那聲音極爲低沉,但威嚴盡顯。
程琳怔住。他入宮前,就以爲劉太后是過問狄青一案,早準備了說辭,哪裡想到根本不是這回事!
“那不知太后宣召,有何吩咐?”程琳試探着問道。
珠簾後又沉寂了下來,良久無聲。程琳跪得雙腿發麻的時候,劉太后才道:“不久前,大相國寺中彌勒佛像被毀一案,查得如何了?”
程琳大惑不解,心道彌勒佛像被毀雖讓人頭痛,可何須太后過問呢?突然想到那彌勒佛像本來是太后遣人所建,惶恐道:“臣已責令他們抓緊重塑佛身了。”
劉太后簾後冷哼一聲,似有怒意,“那佛修不修有何要緊?可那毀壞佛身的人,到底抓住了沒有?”
程琳更不明白劉太后爲什麼突然對此案如此看重,流汗道:“還不曾。”
劉太后輕嘆道:“方纔我聽人說,你最近辦案拖拖拉拉,本來不信。今天見了,才知道傳言不假呀。”
程琳知道說他壞話的肯定是羅崇勳幾人,急道:“太后,非臣辦事不利,而是那毀佛像的兇徒太沒有道理,臣一頭霧水,更無線索,無從查詢。更何況臣不知道太后對此如此關注,若回去後,定會立即多派人手去查。”
劉太后緩緩道:“你不必多派人手了。你最好把調查此事的人全部撤回。”
程琳詫異道:“這是爲何?”太后既然關注此事,但爲何不讓人查下去?程琳想破頭也想不明白。珠簾後又靜寂了下來,程琳心中叫苦不迭,琢磨不透劉太后的用意。陡然想到,劉太后不是要撤我的官職吧?一想到這裡,額頭汗水又流淌了下來。
劉太后終於又道:“吾聽說開封捕頭葉知秋做事利索,屢破大案。程府尹,你如何看待此人呢?”
程琳不敢妄言,含糊道:“此人的確做事利索,屢破要案。”他說了等於沒說,劉太后卻似乎有些滿意,沉聲道:“此人可信嗎?”
程琳想了半晌才道:“葉家三代擔當開封捕頭一責,葉知秋此人武功高強,足擔捕頭之任!”
劉太后沉吟良久,“那宣葉知秋入宮。程府尹,你退下吧。”
程琳退下,葉知秋旋即入宮。葉知秋入宮時,也是奇怪非常,不知道太后找他何事。他雖是名捕,但和太后的地位實在差了十萬八千里,根本與太后素無往來,可太后爲何要見他?
入了宮,葉知秋雖還是有劍鋒一般的鋒芒,可刻意收斂。珠簾後沉默許久,太后才道:“葉知秋,吾知道你家三代都在京城開封府衙任職。當年太祖立國,汴京多亂,你祖父葉放破大案三百七十七件,殺巨盜一百六十三人。一時間威懾京城,宵小鼠輩聞之無不膽寒。”
葉知秋眼露古怪,沉聲道:“太后過獎了。”
劉太后又道:“後來你父親子承父業,亦是如你祖父般,鋤奸鏟惡,對朝廷忠心耿耿。現如今你又做了捕頭。這幾年來,你破案無數,抓捕的巨盜也有數百之多。所辦之案,從無冤情,很好!”
葉知秋回道:“食君俸祿,與君分憂。臣不想愧對職責所在!”
劉太后簾後點頭道:“說得好。你可知道我今日找你何事?”
葉知秋搖頭道:“臣駑鈍,猜不出太后的心意。”
劉太后輕嘆一口氣,“因爲我需要一個忠心耿耿,又本事高強的人,秘密幫我做件事。我覺得,你還算符合我的要求。”
葉知秋心中微凜,知道太后如此慎重,這事情處理得如何還在其次,但若是參聞了秘密,只怕是一輩子的病根。
劉太后見葉知秋沉默,淡然道:“你不敢擔當嗎?”
葉知秋心思飛轉,見無可迴避,咬牙道:“臣當竭盡所能,不負太后的重託!”
劉太后滿意道:“很好。”略作沉吟,又道:“大相國寺中,天王殿的彌勒佛像被毀一事,你當然知曉了?”
葉知秋皺眉道:“臣正負責此案。可那人來去詭異,根本沒有留下任何線索,臣暫時還找不到兇徒。”
劉太后突然問,“你覺得他會是吐蕃人嗎?”
葉知秋一凜,失聲道:“太后爲何這般猜測呢?”葉知秋知道多聞天王是彌勒佛的手下,當年彌勒佛說了句吐蕃語,葉知秋因此去吐蕃尋了良久,但毫無發現。葉知秋沒有想到的是,太后竟然也懷疑毀佛像的是吐蕃人。太后爲何如此懷疑?多聞天王爲何要毀佛像?太后怎麼會關注此事?葉知秋想不明白,也不敢多問。
太后良久才道:“我只是有這個感覺。”
葉知秋感覺太后說的言不由衷,並不追問,岔開話題道:“太后是想讓臣盡力找到毀壞佛像的兇徒嗎?”
太后簾後搖搖頭道:“不是。唉,當年先帝崩殂,留有天書一事,想必你也知道吧?”
葉知秋道:“臣略知一二。”他其實知道的很多,可不願多言。
當年真宗信道,有一日對羣臣說,他在殿中見神人降臨。神人對真宗說,要在正殿建道場,會降天書給真宗。真宗後來真的建道場等候,在左承天門南果得天書,羣臣震動。但更多的人私下認爲,這天書本是真宗僞造,是真宗爲鞏固皇威所爲,但當時又有誰敢多言?
真宗就是自那時起開始狂迷道教,癡信祥瑞,不理朝政。而各地百官投其所好,宋朝舉國爭現祥瑞之像,弄得天下烏煙瘴氣,百姓苦不堪言。
真宗死後,劉太后一股腦將什麼天書祥瑞統統隨趙恆埋葬在永定陵,雖說有些不敬之意,卻也讓天下人舒了口氣。此後,朝中都明白太后不喜鬼神祥瑞,也就無人再在太后面前提及祥瑞天書。
葉知秋知曉這些事情,更奇怪劉太后爲何主動提及天書一事。
劉太后似看出葉知秋的疑惑,嘆道:“先帝之物,吾多數將它葬在永定陵。可惟獨有一物,吾留了下來。可每次看到那東西,又總覺得傷感,因此將那物塑在大相國寺的彌勒佛像內,每次拜祭,想着先帝遺物在此,也是聊勝於無。”
葉知秋頓時醒悟過來,“難道說那盜賊已知道此事,這才毀像取物嗎?”
劉太后讚許道:“你果真聰明,那賊子毀了彌勒佛像,當然就是貪圖先帝的遺物了。吾此次召你前來,就是想讓你全力追查賊子的下落。這件事,你萬萬不可向旁人透漏。”
葉知秋爲難道:“臣當竭盡所能。可那物到底什麼形狀呢?”
劉太后沉默許久,緩緩道:“那物如同小孩的拳頭大小,是黑色圓形。它上面寫着兩個篆字,叫做五龍!”
葉知秋滿腹疑惑,暗想五龍到底是什麼東西?要是重要的話,爲何太后將它塑起來?可若不重要,太后爲何這般慎重?但太后既然不說,葉知秋就只能找,不能問,恭聲道:“臣已清楚一切,務必將那賊人緝拿歸案,將五龍完璧歸趙。”
劉太后淡淡道:“那五龍定要想辦法取回來,至於誰拿了五龍,你就殺了誰,不必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