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個人是……?”小紅的一句話並沒有說完,卻發現,她所需要詢問的對象已經走了,便把後半截話嚥了下去。(小說~網看小說)“他居然對自己這樣,理都不理就走了,這也太不把她看在眼裡了,”小紅心裡很是鬱悶,這樣的事還從來沒有過呢。
相信讀者都已經清楚了,這個姓韓的宣傳部長,就是我們隱姓埋名的主人公,現在,我們應該叫他韓星了。
那邊,牛老闆卻已經走到了韓星的桌子旁邊,不需邀請,便坐了下來,等韓星擡起了頭,他纔開口:“韓先生,我陪您喝兩杯吧。看得出來,您是文化人,我是個大老粗,我這有點事,一直想不開,現在,我想跟您討教討教。”
“不用客氣,您請。”韓星的態度談不上熱情,但表現了足夠的尊重,這對他來說,已經殊爲難得了。瞭解他的同事都知道,對區長書記,他的態度也不過如此。
“小紅,給我們加兩個菜,一個清蒸黃魚,一個涼拌海蜇,海蜇要頭,別給我弄皮子。再搬一箱冰鎮的青島純生過來。”牛老闆吆喝了一聲,小紅應了一聲,心下卻想,這次可賠大發了。夜排檔的經營者陪熟客吃飯也是有的,爲了避嫌,一方面不能吃客人的,讓客人吃虧,另一方面考慮到客人的面子,不讓人家覺得請老闆陪酒是爲了算賬的時候便宜點,攤主們一般都是自帶酒水,再加兩個菜,檔次要比桌上的平均消費高一倍的樣子,這樣就說得過去了。但牛老闆加得這兩個菜比起桌上的兩個菜價值何止高了數倍,再加上一箱青島純生,又是一百好幾十,這不是賠大發了又什麼。不過,牛老闆剛纔有言在先,小紅雖然心下疑惑,卻也不敢說什麼。
不一會,小紅把菜加上了,酒也搬了過來,拿出開瓶器,正準備給老闆開酒,牛老闆說話了:“韓先生,您這二鍋頭也沒喝幾杯,要不咱們喝啤酒吧,您這喝白酒,我用啤酒陪您您太虧。您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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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廢話嘛!二鍋頭幾塊錢一瓶,那是過酒癮用的,青島純生十幾塊一瓶,有你這麼個冤大頭,他不換啤酒纔怪呢。”小紅心裡暗自嘀咕。
“也行。”果然沒出小紅所料,韓星連想都沒想,就說了這麼兩個字。臉上,依然是面無表情。
“什麼人這是,沒見過占人家便宜佔得這麼心安理得的,還愛理不理的,連個謝子都不說一聲。”不過,小紅的想法很快變了:“不過,還別說,這一點倒是真的像個領導,看來這頭笨牛還真的沒看錯。”想法一變,小紅再看韓星的,眼裡已經有了點肅然起敬的感覺。
“韓先生,咱們認識算起來有七年了吧。”牛老闆給韓星滿上了一杯。
“可以這麼說。嚴格地說,應該是我到你這個排檔吃宵夜有七年了,至於認識嘛,也許今天才剛剛開始,我連你姓什麼叫什麼都不知道呢,認識一個人,說容易容易,說難也難啊。唉!”韓星端起啤酒一飲而盡,嘴上嘆氣,臉上的表情卻是十分滿足,看來,冰鎮的純生味道還真不錯。“不過,有些事也難說,如果有緣,我們認識可能還不止七年呢,你說是嗎?”韓星跟了一句,同時很認真地看了牛老闆一眼。
“韓先生的水平就是高,您這一開口,我都不大聽得懂,跟觀音山上那些老和尚似的。不過,這樣正好,我這正有事想請您指點迷津呢。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牛,叫牛玉龍,山東沂蒙山人,這裡的人都叫我牛老闆,開一個破排檔算什麼老闆嘛,我的朋友都叫我大牛,您以後也就叫我大牛好了。”可能是在佛教名山呆久了,大牛連指點迷津這樣的詞都學會了。
“哦,大牛,那咱們今天就算是正式認識了,我叫韓星,你就叫我小韓好了。”韓星伸出手,跟大牛握了一下。
“那哪成啊,您是文化人,我哪能跟您叫小韓呢,我還叫韓先生習慣些。”大牛憨憨地一笑,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迴避了韓星還是宣傳部長這麼一檔子事,並沒有說他是領導,只說他是文化人。
“大牛你太客氣了。”韓星語調平和,不溫不火,並不和大牛套近乎,也不給他太大的距離感。
“韓先生,是這麼回事。您是我這的老主顧,七年了,你一直在照顧我的生意。這個地方顧客主要是外地人,開排檔的又大多數是本地人,本地人吃飯,很少到我這,說起來慚愧,七年了,我的老主顧就您一個。賺錢不賺錢不說,這哪天您要是不來,我就覺得我這再也沒有回頭客了似的。可明天,我就要把排擋盤給別人了,自己卷卷鋪蓋回老家,所以,於情於理,我都應該給您招呼一聲。”大牛的話,聽起來情真意切。
“你要走?”這句話倒是出乎韓星的預料之外,他有些吃驚。
吃驚得顯然不止韓星一個。那邊正在洗盤子的小紅也驚呆了,嘩地一聲,一個盆子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他要走?難道,這大半年,自己居然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不過,細想想也是,這麼久了,他要是真的對自己有意思,怎麼會連一點表示都沒有,男人,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至於讓自己收款買菜,也許不過是很平常的信任而已。感覺有些想通了的小紅,很快拿起掃帚,開始掃地下的碎片,心裡卻是萬念俱灰,就像在掃自己破碎的心,她一時感覺自己已經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了。
小紅的表現,顯然沒有逃過韓星的視野,他接了一句:“這麼多年了,你捨得這裡?捨得……?”韓星向小紅的方向看了一眼。
“本來就不是自己的,談什麼捨得捨不得。”大牛乾笑了一聲,拿出了一個皮夾子,展開,放在韓星面前,最表層,是一張照片,準確地說,是一張婚紗照。照片很陳舊,顏色已經有些發黃,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上面的大牛,看起來比現在要年輕許多,黑色禮服,白色襯衣,脖子上打着領結,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一個一身白衣的女孩子,又羞又喜地依偎在他的彎裡。攝影師的技術並不高明,服裝選得也很俗,妝化的更是拙劣,大牛這個精幹壯實的小夥子嘴上的口紅一目瞭然,看來有點不倫不類,一看就知道,這是小縣城的水平,但是,兩人之間的柔情蜜意卻是那麼清晰的溢滿在這張看起來拍得不怎麼樣的照片上。這張質樸而又和諧的照片,一時間,居然觸動了韓星很多的心事,讓他心弛不已,想起了在遠方,還有一個曾經和他拍過婚紗照的人。小雅,你還好嗎?韓星心裡默默問着。
“她已經死了!”大牛的話,是在一種極度壓抑的痛苦之下擠出來的。
“誰說的?”韓星脫口而出,語氣中,帶着惶恐、驚懼。旋即,他醒悟過來,大牛說的,顯然應該指的是他自己的老婆,並不是小雅。自己剛纔只是想了一下,並沒有問出來。
“你等一下。”大牛顯然也有些措不及防,他不太明白一向沉寂如死水的韓星怎麼會如此激動。但是,他在心裡已經給韓星下了一個定語:這個人,在骨子裡還是有一腔熱血的,現在的消沉,並非他的本質。說完,大牛走到一邊,拿出了自己的包,從裡面掏出一張報紙,展放在韓星的面前。”
韓星認真一看,報頭上寫的是:沂蒙晚報,時間是半個月以前,報紙油膩膩、皺巴巴的,看得出來,不知道大牛已經看了多少次了。
接下去是頭版頭條,一行異常醒目的榜題:七年真愛感天動地,悲情女子撒手人寰。
下面,是一段編者按,上面寫着:七月十五日凌晨,在我市腫瘤醫院廣場,三十多名年輕女護士手持鮮花和紅燭,站成了一個心形的圖案,淚送沂蒙姑娘黃秀蘭的遺體。本報記者聞訊就此事進行了採訪,院方介紹,這是護士們自發的個人行爲,和醫院無關。經過詳細瞭解,記者聽到了一段催人淚下的人間悲歌。
黃秀蘭系本市沂水縣臨沂鄉黃家村人,十年前,黃秀蘭外出務工,在服務的酒店餐廳認識了同鄉男青年、退伍軍人牛玉龍,經過一段時間的瞭解,雙方互有好感,進而建立了戀愛關係。雙方父母對此十分贊同,三年後,兩人帶着打工的全部積蓄回鄉準備結婚。
可是,就是婚前檢查中,醫生髮現,黃秀蘭系身患重病,已經是肝癌的中晚期。醫生將此事告訴了牛玉龍,黃秀蘭則毫不知情。
在災難面前,牛玉龍表現出了中華民族患難與共的傳統美德,對黃秀蘭不離不棄,四處舉債爲黃秀蘭治病。由於黃秀蘭體內的腫瘤已經擴散,無法進行手術,七年來,醫院一直在對其進行化、放療。爲了支付昂貴的醫藥費,牛玉龍把黃秀蘭交給其家人照管,自己再次外出打工,在海江省海洲市經營了一家夜排檔,每月按時把醫藥費匯到院方。七年來,我市腫瘤醫院也一直本着救死扶傷、扶困濟危的人道主義精神,儘可能地對黃秀蘭的醫藥費予以減免。醫院的三十多名護士也被他們的愛情故事所打動,自發組成愛心特護小組,利用休息時間輪流看護黃秀蘭。
今年六月份,黃秀蘭終於從母親的口中得知自己身患的是不治之症,便開始偷偷隱藏醫院爲其提供的安定片,7月14日深夜,黃秀蘭趁值班醫生、護士不備,服下其積攢的全部安定片,自殺身亡,並用棉球蘸着碘酒爲男友和家人寫下了遺書。然後,就出現了本文開頭所敘述的一幕。
悲劇發生後,黃秀蘭的男友牛玉龍尚未回鄉,記者通過其家人與其取得了聯繫,但牛玉龍拒絕了記者的採訪要求。
以下,是記者的詳細報導。
整版的報導,是大量的情節敘述和煽情描寫,像韓星這樣在機關坐了這麼多年的人,早就成了報精了,在長達數萬字的報導中一下抓住事情的本質和要點,那只是基本功。對下面的內容,韓星也不多看,匆匆地瀏覽了一遍,便把注意力集中在幾張圖片上。
共計有三幅圖片,第一張是那張兩個人的婚紗照,第二張是三十幾名護士組成心形站在廣場,每人手中都捧了一朵百合花,拿着一支點燃的蠟燭。報紙不是彩印,圖片自然也是黑白的,看不清顏色,可是,每一名護士凝重的表情,悲痛的眼神,都直刺人的心房,這讓韓星的鼻子爲之一酸。
第三張圖片看起來很模糊,應該是報紙上所說的黃秀蘭用碘酒寫下的遺書。只有兩句話。第一句是:爹,娘,女兒不孝,不能給老人家敬孝了,下輩子,再讓我做你們的女兒侍候您二老吧。第二句是寫給牛玉龍的:大牛哥,我恨你,你應該早點讓我知道我的病的,你給我這麼多,讓我怎麼還你啊,難道你要讓我生生世世都欠着你嗎?你不覺得你這樣做太自私了嗎?你爲我想過嗎?如果想讓我在地下安心一點,那你就快點娶個好媳婦,過得好一點,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請求。秀蘭。
無語,長久的無語。韓星看着報紙,真的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很久才說了一句話:“她走了都十好幾天了,你怎麼沒回去送她?”大牛這邊的情況韓星自然是十分清楚的,這十幾天,他每天都來他這裡吃飯,每天都能看到大牛還在一如既往地忙他的生意,沒有表現出一點點的悲傷,對這一點,韓星不是十分理解。不過,他現在的思維方式自然和一般人會有些區別,他想的是,大牛既然這麼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只不過自己不知道而已。
“這重要嗎?人都已經死了,我回去又有什麼用?去哭給別人看?或者是讓記者採訪我?”大牛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那你回去以後打算怎麼辦?”韓星追問了一句。
“你知道我現在是怎麼想的嗎?”大牛反問。
“你說。”韓星很乾脆。
“我覺得我解脫了。有句話叫七年之癢,意思是說,七年了,即便是夫妻,也都互相厭倦了,容易出軌了。這七年,我累了,也厭倦了。每天,我什麼也沒時間想,什麼其它的事也不用做,只知道幹活幹活,掙錢掙錢,現在好了,我不用掙錢了,也不用幹活了,我可以回家了。”大牛的回答讓韓星感覺很冷漠,和報紙上描述的那個重情重義的男兒似乎不是一個人。
“然後呢?”韓星問得很冷。一個人,如果你把他看得很高,然後又發現這個人其實沒什麼不同,和原來一樣高大的時候,再回頭看,他在你的眼裡就會比以前更渺小。韓星看大牛,就是這麼個眼光。
“然後我就去陪她。”大牛依然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你沒有權利這麼做!”韓星震驚了,憤怒了,他沒想到,大牛選擇的居然是一條這樣的路,怪不得他如此平靜。“大牛我告你,你還年輕,還有大好的前途;你的父母應該還健在,對嗎?你因爲一個死去的人就選擇了死亡,這是秀蘭在泉下願意見到的嗎?”
“你有這個資格說我嗎?”大牛用凌厲的眼神逼視着韓星:“不錯,我的確還算年輕,但你比我還要年輕;我以後可能會有前途,最起碼會有生活,但你的大好前途就擺在你的面前,二十多歲就做了宣傳部長,你比誰都有前途;我的父母當然健在,可你的父母不是一樣還健在?你比我文化高,學問多,可還不是和我一樣?你的女朋友成了植物人,你就可以把自己當成植物人一樣,整天醉生夢死,行屍走肉,和死沒什麼兩樣;那我的女朋友死了,爲什麼不可以和她共赴黃泉?你說秀蘭如果泉下有知,不願意見到我這樣。那我問你,如果現在躺在病牀上的晶晶是有意識的話,她又願意見到你這樣嗎?韓星啊韓星,你可真讓人寒心,你現在還知道你的父母生活得怎麼樣嗎?你身爲人子,不覺得心中有愧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曾經是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爲了正義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的紀檢幹部,現在,你依然還在領導幹部的崗位上,納稅人用錢供養了你,你卻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上午十點去醫院陪你的女朋友,陪到夜裡十點來我這喝兩杯,作爲**員、國家公務員,你不覺得你心中有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