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章出使南唐
一行人離了江邊,回到鎮南王府.高昆吩咐丫鬟爲小石頭三人準備住宿.怎奈,府中少了女主人,老王爺早年喪偶,從未再娶.兒子媳婦又早早陣亡,府中就一老一少兩個大男子.所以這安排便有了疏漏.
到底是什麼疏漏?
小石頭與高昆談了會話後,便隨丫鬟安排,推門進房.
眼簾入處,登時呆若木雞.卻見冰清與鄧蓉雙雙依在牀上,正捂嘴笑談.原來丫鬟們當他們是夫妻,所以只爲三人安排了一間大房.小石頭剛想說話,那丫鬟倒機靈,脆聲道:王爺請歇息,奴婢告退!說着,便走了.讓小石頭一番言語居然嘎在喉裡.
這會兒,小石頭站在門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好生尷尬.二女看出他的窘迫,不過也不好意思開口喚他進來.隔了半晌,小石頭想去喚丫鬟,重爲自己準備房舍.終究鄧蓉心軟,躲在被裡,素手輕揮,嚶嚀道:進來呀……
啊?――哦!小石頭應了,剛想踏步走進.
冰清又道:把門關上,想羞死我們啊!說着,也躲入被裡.
小石頭愣愣地把門合起,拴上門閂.那聲音,猶如戰鼓敲得二女芳心怦怦齊跳.好像過來的不是小石頭,卻是一支威武雄壯的軍隊,自己二人是奮起反抗呢?還是甘心雌服?一時失魂落魄,難以決斷.
小石頭走到牀邊,看看矇住香首的二女,道:再去使喚人準備廂房,不免累了人家.你們放心,今日,我便在凳上坐一宿好了.說着,端起牀邊的一隻凳子,搬到窗邊,然後坐下,把身子倚在牆上,就這麼閉眼睡寐.二女聽罷,當真是羞喜交集,又蘊些微嗔意.
這般良久.
門外風向突變,北風呼嘯,咣噹直響.樹枝承不住風力,紛紛折裂,掉在地上.時此之間,居然颳起了江南少有的颱風.院外的沙礫和細小樹枝被風捲起,不時撞在門上,發出噗噗地敲門聲.躲在被裡的二女心旌堪堪平穩,沒有起先那般激動.但隱約聽着門外的駭人聲音,竟無由地想起月黑風高這四字.當下各自悄悄從被裡露出雙眸,偷瞧旁邊的小石頭.
只見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雖然,屁股仍在凳上,但雙腿伸長,身子斜靠,瞧來極其辛苦,完全屬於受活罪的模樣.而且特別危險,倘若重心掌握不好,遲早就是一個仰天大摔.不定被凳子摜了脊背,會留下什麼遺痛?二女這麼一尋思,又聯想到恐怕的後果,心下發慌,也心疼了.
相互看了一眼,均在對方目裡瞧出了愛憐之色.當下又由鄧蓉先行發話,畢竟她算是過來人.石弟弟……石弟弟……喊了數聲.
小石頭沒睡着,表面看去睡得很熟,實質裡心兒比誰都亮堂.旁邊躺着兩個如花似玉的美女,他能睡得着麼?倒不是說他起了歪念,只是他前後兩世缺乏與女子交往的經驗,像這樣與兩大美女共處一室,何況又是月黑風高夜,難免綺思翩翩.要知道,冰清在他人眼內誠然是陰陽臉醜陋不堪,然在他看來,仍屬天下第一美女,與鄧蓉可是並駕齊驅,不分軒輊.
這會,聞着鄧蓉呼喊,他沒像以前那麼木衲,表現得很是聰明,裝做睡眼惺忪地醒了過來,用粗啞的嗓音道:鄧姐姐,什麼事?
鄧蓉遲疑片刻,問道:你、你冷嗎?這話若被聞仲聽見,包準嗤笑.穿着火性的
小石頭一陣悸動,心想,莫非她們想讓我上牀去取暖?那我上去之後,豈非壞了她們的名節?儘管我心地鐘意她們,但時此不明不白的時候,若真那麼做了,便是大大的不尊重.更何況,我真有偌大福氣,把二女悉數娶了麼?越思越覺不妥,又想起自己未來將要面對的敵人,不禁惶悚.暗道,無論她們如何示意,我又如何地喜愛她們,終須解決了截教之事,方能加以考慮,否則,必給她們帶去無盡煩惱,也或許是難以想象的厄難.
總不見他應聲,鄧蓉再問:石弟弟,你怎麼了,爲何不回答?
什麼?小石頭故裝糊塗.
問你冷不冷!
還好,能湊乎!
還好那就還好罷.鄧蓉這樣想着.要她邀請一位男子與自己同牀共枕之類的言語,確實忒礙啓口.躑躅片刻,剛起了作罷的念頭.邊上冰清察覺到她的心理變化,用手肘拱她一下,要其快說.
這一下,終讓鄧蓉鼓足勇氣道:你……你若覺得冷了,可……可以上來,取取暖.說完,再難等小石頭的確實迴音,逕自藏進了被裡.
小石頭錯愕,儘管心裡早有準備她們會如此說.但親耳聽見和心下猜測,畢竟相差極遠.剎那,胸中涌起一片暖意,陣陣滾燙.他前世篤學好古,知道古時女子對於貞潔何等看重.眼下二女能這般不計名節地邀請自己上牀,可見自己在二女的心中,佔着怎樣的比重.
這樣如山似海的柔情蜜意,教他覺得既甜蜜又沉重.甜蜜的情緒,也就毋用贅言了;沉重的就是,自己未來的奮鬥目標是振興截教,而自己最大的敵人,卻是古往今來,天上人間的兩大高手,道德天尊和如來佛祖.想起自己即將面對的敵人,自己眼下能給她們什麼承諾?能說永遠陪伴她們一生一世麼?生死不渝,白首偕老.那是尋常人的願望,憑自己將來的處境,這八個字只怕會是自己的枷鎖和難以實現的癡心妄想.
想到這裡,不由眼角噙淚,目眶溼溼.默默地道:蓉兒,清兒,我只怕會辜負你們.所以,你們的纏綿柔情,我卻不敢嘗試.對不起……
二女候了半晌,不見他上來.詫異地偷望,見他竟自睡去.這下真是又氣又惱.皆道,虧自己放下尊嚴,請你……(省略萬言).哼,你喜歡冷,便自個兒冷去吧!只是到了後半夜,二女終究心軟,鄧蓉偷偷爲他蓋上一牀被子.
翌日清晨,推窗望外,只見天地茫茫,混沌皆白.院裡銀裝素裹,枝梢累雪,壓得彎不過腰來.原來昨日北風吹過,跟着便大雪紛飛.一夜暴下,居然把天地營造得分外無暇,教人不忍踩踏,生怕給這罕有的純潔,添上一絲污垢.只是雪景雖好,百姓怕是要倒足大黴,尤其是務農爲生的更是大大的遭殃.
小石頭一聲嘆息,暗爲百姓擔憂.原想留在江都,看看能否出些綿力,但思起自己出使南唐在即,也耽擱不起.終在巳時,更衣束裝,推門而出,到高老王爺處與其告別.一番話差點說到午時.最後,還是高子寧來催,老王爺才戀戀不捨的與小石頭話別.
出王府,到江邊,登上大船,沿江而下.不過大半日,便到了金陵.
金陵是南唐京都,素有龍踞虎蟠之稱.北有遼闊坦蕩的江淮平原,東爲錦繡富饒的太湖平原,西南是岡巒起伏的皖浙諸山.全城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城內河湖連貫,山環水繞,勢若天成,實爲鍾靈毓秀,氣象萬千之宏偉大城.
南唐方面派出皇子李濟道爲首的衆多官員至江邊迎接.雙方見了面,李濟道很是客氣.因爲他對小石頭確實佩服得無以復加.不說當日他獨力舉起蚩尤神盔,又寥寥數語便讓己方使團顏面大失,單是他三萬大軍在秦軍的重重圍困裡救出仁秀帝.如此赫赫戰功,便足以讓人側目.而且,那十萬唐軍的性命雖然喪在小石頭之手,但究其因是本國先行侵犯對方疆土,故而,他倒並不記恨.
小石頭沒料着他這般熱誠,竟有些慚愧.因爲此來的目的並不好,是帶有威逼的意思.
一行人寒暄片刻,即絡繹往唐宮而去.先到城邊,小石頭舉目稍望,不由震懾.卻見城垣綿長,廓高牆厚,樓上兵丁甲冑搽得明亮,冬日下爍爍生輝.再看城池整體,依山臨江,氣勢雄偉,一派帝王風範.確實當得上龍踞虎蟠這四字.不過須臾,小石頭又加上了四字富麗堂皇.原來那城樓澆頂,渾體鋼鑄那也罷了,偏偏上面要綴金砌玉,黑夜裡怕是沒見着城垣,反而先望見城樓上金珠閃光.
暗自搖首下,小石頭心想,沒來南唐前,多數人說唐國朝廷上下,享受奢侈,生活糜爛,起初尚有不信.眼下一見,傳言不虛.
進城之後,途中,黃土墊道,淨水潑街,比之當日李濟道出使汴梁,可謂天上地下.而且,南唐官員還組織金陵百姓吶喊,以此歡迎上國使臣.但見數位生得瘦小,卻衣紅腰銀,顯是階別不小的官員,如猴似的在那蹦來跳去.與此截然相反的,那些百姓倒沒什麼熱情,只是有氣無力的喝一聲,喚一聲,分明敷衍到了極處.
小石頭見及失笑,眼內所見,耳內所聽,分明是一幅文恬武嬉之盛景.可惜離衰亡也快了.
如此許久,一行人終於到了唐宮.宮門外彩旗飄揚,甲士過萬.衆人堪堪近前,只聞金鼓喧闐,戰鑼齊鳴.甲士們舉起長戟,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隨着隊形變化,小石頭終於發現,這不是軍陣,竟是排練好的一套舞蹈.再看這些甲士身着甲冑的質量,估計是唐皇的御林軍,但此時裝扮以及過份的舉動,未免讓人想起那些演雜技的小丑.
小石頭暗歎一聲,如此國家再不滅亡,是老天沒開眼.眼下情形,唐國的組織者分明想演示一套軍舞.但樂聲婉約,舉止扭捏,那有當日國學院內衆女學員的柔媚陽剛.
思忖間,宮門內出來一大羣人.爲首是一全套帝皇服飾之人.頭頂長形冕板,前圓後方,頂端有數十條串珠玉垂下;身上的龍袍上衣用繒,下裳則綴滿日、月、星辰、龍等圖案,華麗非常.這樣的裝束賦予了那人君主的威嚴.
但湊近一看,登時失望透頂.面相原該是不錯的,額角寬廣,相貌堂堂.無奈眼角發黑,臉色青紫,顯是縱慾過度所致.尤其這人走幾步,便要身旁太監扶着,似乎已難自行站穩.再加那嘴脣顫抖,手腕瑟瑟,分明是時日無多,身子大半已在棺材裡的感覺.
眼前這人不用介紹,決計是唐皇無疑.
小石頭上前稍作一揖,算是行了禮.笑道:趙巖榮幸之至,竟由大王親迎.他這樣的舉動和說辭,其實非常無禮.說嚴重些,算得上故意挑釁南唐.須知,他是王,人家是皇,而且又在別人的國土上.固然不三跪九叩,起碼也要叩上那麼一叩,殊不知,他單單作了一揖.再講那說辭吧,人家是皇帝,他偏喊大王,顯然把唐國降了好大一級.
不過他前有擊敗三國聯軍之威,又有八公山一把火燒了十萬唐軍的歹毒.是而,始終戰戰兢兢,貪圖安樂,偏安江南的唐政權,在見得東周首胄,又是藍田一戰的大功臣,心下已然怯了三分.要知道,東周伐秦雖然未臻全功,且差點全軍覆沒.但藍田一戰,卻是打出了威風.倘若後勤供應得上,那會不定便攻破長安,吞併關中,從此拓疆萬里,雄霸天下.
何況,南唐百官向來分戰、和二派.此刻是和者居多,戰者稀少.在場衆官又多是講和惜命之輩,要他們出言訓斥,除非上蒼再給他們幾百個膽子.於是,一番極端蔑視唐皇的舉動,便在衆人視若無睹下,稀裡糊塗的過去了.至於李濟道卻正偷覷鄧蓉與冰清二女,小石頭對他父皇的一番奚落,竟是半字未聞.
衆人穿過宮門,到了飲宴大殿,此刻,殿內雅樂四起,羣女獻舞,百十條丈許長的紅綠綢帶飄飄嫋嫋,舞出各般花樣,委實令人耳目煥然,心曠神怡.諸大臣一邊走,一邊打量,指指點點,紛紛頷首,各溢讚詞.小石頭也覺好看,不由多望了幾眼,心想,這般軟呢舞蹈,也惟有窈窕女子來演,如像適才,換了些雄糾男子,卻顯不倫不類.又思,看來,真正的軍舞,沉迷聲色的唐國是演示不出的.
唐皇很是辛苦地在太監地扶持下,坐上龍椅,又招呼衆人坐下.接着道:大周是吾大唐的友好睦鄰,兩國一衣帶水,共存多年.其間雖有些小小摩擦,但無非是數千人的爭鬥,自該一笑泯恩仇.今日上國使臣能出使大唐,朕萬分高興……
小石頭聽得瞠目結舌,什麼亂七八糟啊?這是皇帝該說的話麼?簡直……他深吸一氣,已無法形容下去.生怕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
唐皇這會精神好得很,仍在繼續說着:朕昔年與宣德帝心照神交,可惜始終緣慳一見.今日見了王爺倒有傾蓋如故之感.唉……朕雖想本固邦寧,怎奈國家缺少像趙王爺這樣登高能賦的國之干城,既可才過屈宋,又能經邦緯國.朕吐哺握髮,甚憾之……
瞧他在上面優孟衣冠,演得逼真.小石頭也逢場作戲,微笑道:大王文有濟道皇子,武有大都督端王爺.二人一位東南之秀,一位無雙國士,實屬麟角虎翅,當世奇才.大王只須用其所長,弘獎風流,早晚鸞翔鳳集,四方輻輳.
是麼?哈哈……還是趙王爺會說話,朕聽了幾句便大喜過望,歡忻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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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眼笑眉飛的樣子,倒像沒得虛假.小石頭暗自納悶.但他也深聞唐皇對官員樂嗟苦咄,喜歡起來叫你一聲,惱起來,一夜能罷黜你十八級.當得上喜怒無常四字.與此同時,南唐朝廷裡敢諫言的直官較少,大多是承顏候色之輩.只因正義之人不是罷黜,便被他雪藏,壓根無緣見其一面.是而,眼前這位唐皇可說終日生活在一片阿諛裡.每日聽得不是天下太平,便是大唐如日方中.
便在這時,忽有太監進來稟道:皇上,端王爺來了.
小石頭一愣,沒想端王李世昌居然真的從長江防線趕回.心下暗自佩服奚方與廣智的謀算.李世昌之人他從未見過,但衆人既然多次提起,他也對之大有興趣,當下轉眼朝門外望去.
須臾,一金袍漢子由外雄糾氣昂地走入.此人魁梧奇偉,容顏古拙,長髮披在兩邊寬厚的肩膊處.長髮飄飄裡目如寒電,刺人生寒,極具威懾.他進來時,殿中鴉雀無聲.待他走近,小石頭髮現他臉骨特別闊大,大耳低垂,黑鬚垂胸,帶着難掩的風塵之色.看來一路急趕,神態很是疲倦.
李世昌走至中央,先行見過唐皇.然後走至一位官員自覺讓出的席位上,一屁股坐下.隨後,即用一雙深邃的眼神打量過來.小石頭也不示弱,照原樣反望回去.他玄功又增,又初習《太素心境典》,那眼神之犀利,照理世俗人決計難擋.但李世昌居然無懼,雙眼依舊顧盼生光,不怒而威.
二人對望餘裕,即便唐皇都發覺他們之間的火藥味.當下哈哈一笑,指着小石頭道:御弟,這位便是上國使臣位居大周震北王的趙巖趙王爺.
李世昌冷聲道:微臣知道,就是他燒了我大唐十萬大軍.
唐皇好生窘迫.
小石頭此刻身負重任,又代表一國之威,心知不能謙禮,否則,南唐君臣只道大周怯弱.當即肅容厲言道:常言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爾等在大周內憂外患之際,黷武窮兵,效那封豕長蛇之舉,就該存有被滅之心.別說爾等十萬大軍,固然百萬、千萬,本王也是付之丙丁,決不手軟.
眼看雙方脣槍舌劍,刀光劍影,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趨勢.
李濟道哈哈一笑,道:王叔,趙王爺,那都是前事.此刻雙方已化干戈爲玉帛,足見兩國之間的深情厚誼.依本皇子看,咱們不如行酒令如何?說着,他先望向小石頭,又望向李世昌.
小石頭微微頷首,道:悉聽尊便!他想我身邊有冰清這位才女,又何懼你們小小的酒令?同時,李世昌也點頭同意.他知道此時不是與東周翻顏相向之刻,故而只得忍耐.唐皇最爲興奮,先前,他就有這打算,但因有大臣向他提議,說道東周尚武,若宴會上談論詩歌,多半會引發使臣的不滿.因此,就歇了那心思.酒宴之上,行詩唱賦原就是他喜歡的雅事.
只見他撫掌而笑,道:濟道此議不錯,妙極.又問:只是酒令如何行法?還須濟道出令纔是.
李濟道說:父皇,兒臣的題目不難.只出兩字.每人照字義吟句短詩,即算過關.
唐皇問道:哦?是那兩字?
飛、紅!
飛、紅?
李濟道笑說:正是這二字.如今我大唐與大周正是椎牛歃血,等候風舉雲飛之時,趙王爺親來,與我等飛觴走
唐皇點頭,微笑道:不錯,不錯,濟道的提議不錯.又問小石頭:趙王爺你看如何?
小石頭淡笑,客隨主便,皇上說如何就如何!瞥了眼李濟道,心想,這傢伙越來越會說話了,出個酒令也是一套一套,教人難以駁斥.
嗯!那朕便先了?說着,唐皇道:朕的詩句是,一片花飛減卻春,桃花亂落如紅雨.聽他詩句纖靡文弱,雖然詞眼華雅,卻有無病呻吟之嫌.小石頭大感噁心.與此同時,在場百官紛紛鼓掌,大肆喝好.唐皇笑得眯眼,頗感暢快.對李濟道的及時提議,也覺歡喜.
李濟道跟着說:飛光染幽紅,誇嬌來洞房.
此句堪落,唐皇撫手而笑:詩句殊妙,深得意境.佳句、佳句……小石頭越聽越難受,這那像朝堂,簡直和青樓無疑.
跟着一位大臣朝那對父子看看,沉聲道:可憐黑雲除難盡,堪嘆紅輪去似飛.他吟詩時,面容沉重,眼神含悲,分明對龍椅上那位鄙夷至極.詩句中更有警示暗諷之意.只可惜,他枉費一番心血.那唐皇閉目搖首,愜意萬分.那有半點國衰將亡之哀?
李世昌霍然起身,高聲道:本王對,今日紅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唐皇終於睜開雙眼,一本正經道:御弟,濟道的酒令是飛、紅二字,你怎只對了一個紅字?若把那蒼龍換成飛龍,便貼切了!
小石頭聽得啞然失笑,從未想過世上竟有這等君皇?私底下對李世昌的這句詩,佩服已極.雖分明有激撩自己之意,然此句氣勢頗爲豪壯,確實敘述出了一位帶兵大將的心聲.只是那無奈悲愴,也在字裡行間內顯露分明.
李世昌沒理唐皇,對小石頭道:趙王爺,現下輪到你了!
小石頭笑道:本王信奉女士優先之道.說着,朝冰清示意,要她先說.
冰清頷首,輕聲道: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實話說,此句意雖不及李世昌所言豪壯,但她語音清脆,如玉磬輕響,再者文字優美,無以復加,比適才那對父子卻是高明不少.南唐百官多是仕子,自然分辨得出.當下喝好.她素有才氣,吟詩唱賦自不在話下.說完後,原該輪到鄧蓉.
衆人轉眼望去,卻見大美女鄧蓉愣在那,張口結舌,面上盡是爲難之色.想她生在尚武之地,又是武林大豪之女.對文事雖非一竅不通,卻實屬弱項.支吾半天,吐不出半字.
南唐百官先是愕然,隨即竊竊偷笑.唐國風氣嗜文,不論男女老幼均能吟上幾句歪詩.故而,江南一帶衡量一女是否秀外慧中,大多要測上幾句.孰想,號稱大周第一風流才子的震北王今趟所攜女子,居然是繡花枕頭,連個小小短句也吟誦不出.可見江北一地果是蠻夷居住之所.
也有慕色之人,暗自噓唏,這麼一個美如天仙的女子,枉有一副好相貌,怎奈,欠缺文才,不免可惜.
聽見笑聲,鄧蓉羞得是無地自容,恨不能挖洞而入.暗悔,自己爲何這般無能,連帶石弟和清妹均被衆人恥笑.思忖的時候,她兀自默默低吟飛紅二字,祈望蒼天能給自己靈機.
旁邊小石頭和冰清看出她的爲難,正想設法爲她解圍.只聽鄧蓉忽道:柳絮飛來片片紅.
大夥怔然,沒想她躑躅半天,竟突然有詩作出.當下細細辨味,只是越辨越不對.一人起身道:這位小姐,請恕晚生愚陋,紅色的柳絮晚生從未見過,望小姐能釋晚生之惑.
短句是鄧蓉好不易想出,起初也沒細細推敲,被人這麼一問,頓時芳顏緋紅,耳熱似燒.想她也曾爲一派掌門,素來英姿颯爽,然今朝之窘迫,實爲平生之最,一時好生忸怩,與平日模樣大相徑庭.
冰清笑吟吟,道:這位大人,你有所不知.其實姐姐這句短詩,是有來歷的.只是您自己未曾聽過罷了.
話音甫落,旁邊又有甚多人站起道:小姐既說,-柳絮飛來片片紅-這句短詩,有出處,還望小姐不吝指教.他們嘴上說得是請指教,實地裡,卻打算看冰清出糗.這些官員皆是自詡文采斐然,學識富博之人,但自問這句柳絮飛來片片紅,委實沒有印象.思來想去,琢磨這蒙面女子必是虛話誑人,以言遮羞.
冰清明白他們的意思,柔聲道:這是一首七言絕詩.乃前朝一位無名詩人所作,但他所作甚少,故此聲名不顯.全詩是這樣的: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猶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
詩句吟完,南唐朝廷,上至皇帝,下至百官,無不怔忡.照前句夕陽返照的意思,柳絮飛來片片紅,確實大有意境.而且,這紅字還非要用上,切不能改成別的顏色.整首詩,令人遙想江南夕陽風情,讓人身臨其境,回味無窮.的確是上品之作.
衆人低吟數遍,把詩句默默記憶,暗道,回去後,定要默寫下來,在親朋戚友之間傳閱這首絕美之詩.
原先那責問之人向鄧蓉長長一揖,道:小姐學識之富,在下不及.適才,竟幾乎誤會小姐,在下致以深深歉意.
不敢,不敢……鄧蓉誠惶誠恐地閃避開來,暗道僥倖,偷偷向冰清感激地一瞥.原來,適才之句,確是她自行胡謅,那是什麼前朝詩人所做.實在是冰清才思敏捷,眼看不妙,當場做一絕句,又假託古人,大大的晃點了一下南唐君臣.替她化解困窘.如此恩德,讓她心謝由衷.
見周國女子在唐宮大出風頭.李世昌急忙打斷衆人的話茬,對小石頭道:趙王爺,如今該輪到你了.
聞言,冰清着急.她知道小石頭對聯極有本事,但酒令未必便行.暗忖,莫非又要像適才一般,臨時做詩,化解危機?只是不知石大哥會說出什麼樣的句子,萬一不能圓回,那便糟糕了.
她擡眼望向小石頭,卻聽他嗯了一聲,臉上滿是自信,沒半點惶恐.當下憂心稍放,只聽小石頭慢條斯理地道:待到來年春風飛,百花開遍百花紅.
大夥一聽,只感尋常得很,沒覺出什麼好.心下對這大周才子,不免看輕.又想虧得濟道皇子回來後對他誇了又誇,原來,就這點本事.嘿嘿……不禁向李濟道看去.
李濟道也覺突然,沒想當初風流倜儻的趙王爺,竟作出這樣的俗詩.被衆人一望,他知道大夥懷疑自己前時吹了大牛.窘迫下,便道:趙王爺,你的詩句雖好,但依濟道聽來,似乎還有半截未曾吟出.不知王爺以爲濟道的猜測,是否然也?
小石頭笑笑,道:不錯,濟道皇子猜得確實不錯.
李濟道大喜,忙道:哦?既然這樣,還望王爺一併誦出,也好讓濟道聆受教益.
小石頭笑着頷首,道:我的下句是,透天香氣襲長安,滿地盡帶黃金甲!
啊!?詩句吟出,四下裡頓時驚呼一片,失聲而叫者,此起彼伏,縱連唐皇也是怔忡不定.
待到來年春風飛,百花開遍百花紅.透天香氣襲長安,滿地盡帶黃金甲!衆人暗暗在肚內復記,詩中意思說得很是清楚,大周分明想在明年開春,攻伐秦國,並一舉滅之.李濟道駭然地望着小石頭,此刻,他纔想起眼前這位不僅是風流人物,更是叱吒風雲的無敵統帥.
望見南唐朝廷的反應,小石頭肚內好笑.心想,眼前一切還真被奚先生料中.偷眼看看李濟道,又瞧瞧唐皇和李世昌不同的神色.嘿嘿好笑地尋思,自己那後兩句,縱然李濟道不說,原也是要繼續的.殊不知,有李濟道那麼無意的配合,如今這個局面,卻比預想中更加震懾,更能讓唐國君臣,心生怛意.
李世昌突然嘿嘿一笑,道:趙王爺真是好打算,短短一年便想滅了西秦?野心不小啊!哈哈……語氣裡滿是譏諷.南唐議和派官員人人駭然,生怕小石頭心生不悅,當下朝他看去.
只見他非但沒有半點嗔色,反而微笑道:我朝如今文修武備,吾皇更是志在四方,有志之士無不紛至沓來,人人得其所哉;百萬鐵甲秣馬厲兵,枕戈待旦,只求征戰天下.觀我大周,實已達建國以來,未有之鼎盛.反顧西秦,秦皇龍御,二子奪嫡,朝下百官人人自危,朝不保夕,且有楚王擁兵自重,在旁虎視耽耽.二下一比,端王爺該知孰勝孰負了吧?何況,本王堅信,只須抱着破釜沉舟之決心,百二秦關終將屬周.
一番話擲地有聲,猶如鏗金霏玉,滾滾做響,但凡在場的南唐官員,只聽得汗出浹背,心旌虛惶.
他們知道,一旦大周滅了西秦,或者北漢,最後一定會輪到南唐.目前雖有天塹長江,但鎮南水軍驍勇無敵,舉凡接戰,南唐從無勝績.長此以往,必被大周所滅.有甚者,直想得肉跳神驚,心中無主,仿似百萬雄兵,已然跨江而至.不覺均朝李世昌望去.當此之際,無人會望唐皇,在場人都曉得,與他暢談風花雪月,勢必拿手得很,但一涉及國家軍事,無疑多費脣舌.
這當口,一人站起,
不錯!小石頭鏗鏘有力地應道.又問李濟道:濟道皇子,這位是……他見此人耄耄顫顫,足有七旬.且所坐之位,更在一品之階.諒來必是南唐元老.只是這般膽怯之輩如何能獲授勳封,卻讓他大費所思.
不等李濟道說話,那老者自行道:老、老朽董矜,現爲文閣大學士.
哦!原是董大學士.久仰,久仰……小石頭嘴上說着久仰,臉上卻殊無欣色.又道:西秦覬覦我大周沃土,屢次犯境.吾皇也曾數番遣使責問.怎奈,其國原就是虎狼之輩,非但不爲改悔,更而變本加厲.前番洛陽會戰,諸位也均知曉.若非我國將士上下用心,矢志成城,早已是生靈塗炭.此仇不雪,吾皇愧對太祖,又何以向本國百姓交代?
眼下情形,奚方和廣智其實早已推算好得.就連小石頭目前所講的數句言辭,也都是二人早爲他備妥,以便當堂駁斥南唐人的責問.當此刻,小石頭對二人的神機妙算,既駭懼又驚喜,心中百味雜陳.
董矜道:王爺說是說得不錯.西秦確是貴國之癰患,但聖人曾雲,兵者爲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貴國若征戰天下,可憐蒼生又陷水火,王爺何忍啊?
小石頭笑道:董大人此言差矣.西秦疆土廣袤萬里,黎民千萬,帶甲之士數計不盡;他們如今是兄弟鬩牆,內有季孫之憂,方是疥癬之疾,一俟休養生息,必成貴我兩國的肘腋之患.貴國有大江天塹,能以忍爲閽,但大周與西秦卻近在咫尺.若不乘此機以絕後患,日後,長虺成蛇勢必貽害無窮.是故,貴我兩國實該同休共慼纔是.本王不明,董大人難道有恃毋恐,亦或是打算日後開門揖盜,是以對這種虎狼之國也作憐憫之態.怕只怕,貴國皇上若是應了董大人之議,他日定然自貽伊戚,國破家亡也是大有可能.
董矜被他一番話說得無言,也好生尷尬.忙向唐皇陳清自己乃是二朝元老,決計不可能做出開門揖盜的事.唐皇靠在龍椅上,逕是揮手要他起來,無須再羅嗦不已.
這時節,李世昌忽道:人說趙王爺文采風流,孰想辨才也是一等一的好.只是我大唐若聽信了你的話,卻是社稷難保.你說西秦乃虎狼之國,可你東周又好上多少,想我大唐錦繡江山,你們誰又不是虎視耽耽?
小石頭一笑,道:大都督此言未免危言聳聽.數十年來,我國可曾犯你半寸疆土?然爾唐兵卻是偷渡大江,繞道淮南,企圖搶掠繁華汴梁.更何況,錦繡江山是要靠自己保得,那有依賴旁人賜予得?
李世昌聞言愕然,細思這話,確實有理.不由向唐皇看看,心想,皇兄若能臥薪嚐膽,從此備武修兵,也未嘗沒有振興大唐的機會.只可惜,皇兄昏聵,處處制肘自己,朝廷百官又是怕死得多,十之均是貪圖享受之人.
念及此,不禁心中一酸.想起昨晚闃無人跡之時,自己一人獨在院裡淚水漣漣,喟嘆祖宗江山,即將亡於己手.平生遺憾,無非是自己大好才華竟不得一試?思忖間,竟覺空虛悵惘,爽然若失.
小石頭眼利,看出他心情不佳.再者,對李世昌的忠心報國也深爲歎服,不忍他繼續消沉.笑道:諸位,今日本王前來,原爲兩國結盟的喜事,至於煩心的話,咱們就不說了,說了也是不愉快.更何況,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來來來……莫使金樽空對月!哈哈……
不錯,不錯,趙王爺說得有理!父皇,我們與趙王爺乾一杯!李濟道及時插話接茬.
嗯!唐皇頷首,笑道:趙王爺,志向不小,朕若與您一比,着實慚愧.北疆原多的是豪雄男兒,朕瞧趙王爺的談吐舉止,就是那種大英雄,大豪傑,只可惜仍然低人一首,未免令朕嗟嘆.常言道,男子漢大丈夫,若不能醉臥美人膝,醒掌殺人權,也屬枉活一世.今朝,朕不說別的,只祝王爺他日鴻圖大展,無往不利就是了.
衆人愕然,他之所言,分明是挑撥小石頭篡位奪權,自行做帝.一時,大夥再不敢單單視他爲只知風花雪月的風流君皇.在此之前,誰會相信,平日昏聵不堪的唐皇也會知曉運用反間計,甚至是借刀殺人.單今日之言,倘若傳到汴梁,不敢說仁秀帝一定會除掉小石頭.他二人之間的關係,必定疏遠不少.弄不好,二人尚會反目成仇,從此君臣不和.實可謂殺人不見血,歹毒到了極處.
其時,大夥均向小石頭望去,看他怎生作答.
小石頭心裡明白,笑道:皇上之言,本王愧不敢當.至於什麼醉臥美人膝,醒掌殺人權.本王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本王信奉的是道家無爲,清淨自修,一俟事了拂衣去,白雲深藏功與名.從此逍遙自得,悠遊閒逸,那纔是本王所向往的未來遠景.更何況,皇上所說之人,內心必然抱着老天順我老天昌,老天逆我叫它亡的心思.而咱們這些行軍打仗的人兒,卻不然.不信,皇上可以問問端王爺,他夢裡是美人膝呢?還是殺人權?
說到這裡,他臉上兀現一種神采,既神秘,又優遊,彷彿堅固的信念完全煥發.只聽他朗聲道:其實,皇上都不用問,本王可以回答.我堅信,端王爺的夢裡,一定是挑燈看劍,吹角連營,那是笑對青山萬重天的英雄夢!話罷,問李世昌道:端王爺,您說本王說得到底對是不對?
剎那,李世昌竟有哽咽之感.對面坐着的分明是自己的敵人,但這會,卻說出了自己的心地之言.不錯,夢縈魂繞的確實是號角爭鳴,刀光劍影.總想着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然當夢一醒來,眼簾入處,無非是蕭蕭落木,滾滾長江.常自吶喊,青山處處埋忠骨,卻是有志難伸,雖想馬革裹屍,又總是心餘力絀.
時當感慨萬千,小石頭再次笑道:罷了,罷了,任他千秋江山,萬代功業,終有日灰飛湮滅.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今宵一場醉!諸位,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哈哈……一時間,整個唐國朝廷似都被他帶動.從他進入大殿直至如今,主動完全盡在他手.無論是酒令亦好,抑是後來的脣槍舌劍,南唐方面悉數落在下風.
在場人裡,又欽佩又忌懼,對這周國王爺真有高深莫測之感.
不一會,酒過三巡.
小石頭笑道:皇上,此番前來,本王除了與貴國商榷聯盟事宜,更有一樁大難事,需要皇上鼎力襄助不
可.
唐皇費解,道:哦?請趙王爺說仔細些.
小石頭道:說來慚愧,吾皇在本王臨來前,曾萬般叮囑,定要本王設法在皇上手中取來貴國至寶朱盤玉敦.吾皇說,只有唐皇獻出此寶,方能表示南唐方面再無侵掠我國之心.否則,盟約必不可行.兩國之間也永無修好的機會.
這話一說,全場譁然.
唐皇尚在沉吟,李世昌卻已大聲喝道:趙王爺,你真真欺煞人也!
小石頭尷尬地笑笑,道:不是本王,這只是吾皇的意思.剎那,一種等如強盜,強取豪奪他人財產的感覺,不由襲上心頭.覺得自己好壞,好壞.簡直已達十惡不赦的地步.當下暗自埋怨姜神君等人,心想,如此強人爲難的事,以後必不再做.真是大違本心.
哼!李世昌怒哼道:天下誰人不知朱盤玉敦乃我國君權象徵?我李家江山永固全賴此寶庇佑.若是把它獻了給你們,這與雙手奉上萬裡江山有何不同?
小石頭再次笑笑,道:端王爺,本王只聽說過江山永固是靠人來守護,那有依賴寶物的?更何況,貴國若不獻出朱盤玉敦,又怎能顯示一心求和的誠意?
不和就不和,倘要靠哀求乞憐,討來的和平,本王寧願不要.面對小石頭的一再狡辯,李世昌愈說愈怒.
小石頭頭疼不已.怎奈朱盤玉敦委實重要,涉及到日後截教能否興旺,靈寶天尊又能否重塑.故此,切不可輕易妥協.當即笑道:端王爺,如今這裡,好像該有皇上做主,還輪不到你吧?
李世昌一愣,遂向唐皇叩首道:皇上恕臣僭越之罪,實在是臣太過氣惱.
唐皇搖手道:無妨,皇弟莫要多心.這些均是小事,朕豈會放在心上?又向小石頭道:趙王爺,貴國仁秀帝的要求,滋事體大,朕還需想想.今日,朕也乏了,有事明日再說罷.說着,由在旁太監扶起,顫顫巍巍地朝後宮行去.
眼看唐皇走了,南唐百官也無一個好臉色.尤其李濟道,原本頗爲友愛,但自說出強要朱盤玉敦後,那臉上也掛着厚厚的一層寒霜,讓人難以親近.小石頭無趣得緊,當下嘆息一聲,心想,若你們自己能強大些,時下又怎會遭此屈辱?思忖間,向冰清和鄧蓉一瞥,只覺二人眸內,均藏着溫馨已極的關懷.心下頓暖,暗道,任我再是如何孤獨,又是如何不受人歡迎,但身邊卻總有兩人至始至終地關心愛護,我到底有何福緣,能受此愛寵.
159章重遇雷倩
宮廷飲宴之後,小石頭被唐皇安排在南唐國賓館.館內一應俱全,卻也服侍周到.次日,照計劃,原該和唐皇再次會晤.但自昨夜在大殿說出過分要求,需要唐國獻出傳國玉璽朱盤玉敦.南唐等人便對他敵視異常.再無初到金陵的熱情和客套.
左右無事,閒極餘,陪二女在國賓館的後花園品茗賞景,瀏覽江南園林之雅美.
冰清茶道極精,所泡之茶芬芳回味,沁人心脾.齒頰留香之下,鄧蓉由衷讚道:冰清妹妹當真多才多藝,姐姐與你一比,可就一無是處了.冰清替她斟上茶水,嫣然笑道:姐姐一身好武功,高來高去,自由自在,妹妹不知多大歆慕.姐姐卻又來笑話我.
鄧蓉道:妹妹,姐姐真不是笑話,姐姐適才所說,字字由衷,決無虛假.哦,對了,昨晚,妹妹急智及時襄助,姐姐還沒來得及謝謝妹妹呢!這裡,我便補上了.說着,起身朝冰清襝衽一禮.
冰清一驚,道:吖!別……姐姐,妹妹只是隨口說說,怎能讓姐姐行此大禮?
二人謙讓客套,說不盡得和睦情深.
小石頭在旁看得欣慰,忍不住打趣道:你們二人姐姐妹妹的,喊得好不親熱,教我不禁嫉妒起來.
冰清瞄他一眼,嬌嗔道:現下倒嫉妒了?咱們無聊的時候,你又在那裡風流快活?
鄧蓉撲哧笑出,冰清這話盡顯小女子嫉妒之意,令她殊難相信,此言竟從一代才女的口中說出?
小石頭聽得目瞪口呆,愕然道:-風流快活?我到那去風流快活?
冰清漲紅着臉,剛纔的話一時情急,未曾多加思忖,只把心地話脫口而出.瞧二人反應,才恍然自己之言,委實大暴心旌.但見他矢口否認,心下又起不平.便道:你倒是說說,自那日藍田大戰到洛陽會戰的兩個月時間裡,你又去了那裡?莫不成,你還真的上了天?前些日在汴梁,若非有龍兒和石虎這檔子奇事,我早就問你了.虧我和姐姐,在汴梁爲你整日擔憂,日拜菩薩夜拜神,只盼你莫要出了茬子.
聽她問起,小石頭長嘆一聲,道:此事,我直在思慮,該如何對你們講.只是這多日下來,思來想去,終覺荒誕,故而隱忍至今.但你既然問起,若再不說,無疑徒增你我三人之間的疑竇.那我也顧不得了,這便予你們講來.
當下,便把那日姜神君如何殺了寧道子,又如何激怒閔一得,以至自己與兩位師兄,差點命喪天劍誅神之下.這前事,冰清二女早就聞過,也沒甚特別驚心之處.但自他開始講,初遇聞仲,又怎生參加了仙塵酒會,最後,更是說到各派宗教間的傾軋爭鬥,乃至上清道祖早被太上道德擊潰肉身,封元神於上清天內.二女聽得花容失色,不時捂起小嘴,又不時安撫心口,其間之驚心動魄,令她二人恍若夢囈,不知不覺地均道:太不可思議了!簡直不能想象,天界的污濁,比之凡間,尤要勝上三分.
小石頭苦笑道:不正是麼?我當日初聞,也殊難相信.然而仙塵酒會的一切,以及昊天寶鏡所擁有的記憶,明明白白地告訴我,這一切的一切,決計是真的,摻不得半點虛假.你們眼下該知道,我的隱衷了罷?這些事,一旦大白天下,誰會相信?誰又會我?只怕到時,萬千人均會誓志誅我.即便能咬我一口,也會是好的.
二女下意識地頷首,冰清稍爲沉穩,立時朝左右打量,看看有無人在旁偷聽.
小石頭道:不用看了,說之前,我已用神眼查過.三百丈內惟有咱們三人而已.又道:我數了下從天庭帶來的仙丹顆數,總計十五粒之多.這樣吧,我這便傳一套養身道訣給你們,有暇之時,你們務必多加修煉,待稍有所成,便可服用這長生不死,青春不老的仙丹了.
長生不死,二女無所謂;但青春不老,卻是致命誘惑.二女樂得開懷,眼神裡更是含情脈脈,皆想,有此心上人兒,我們尚有何憾?又想起,自己二人若真能長生不死,那豈非可以陪他直至永恆?俟那時,他會否嫌棄我們?囿於小石頭的一番話,讓她們思緒紛亂,又喜又憂,久久難以平靜.
這會,小石頭趁着閒暇,索性傳音授她們道訣.二女皆聰慧之人,不數遍,已然倒背如流.小石頭又道:道訣名爲睡夢心經,是我二師傅的獨門道法.他門裡僅我一個傳人,門規也無特別要求,因而才授此法予你們.但你們終須記住,若非特殊情形,切不可輕授他人.
嗯!看他說得嚴厲,二女鄭重地應了一聲.冰清忽道:石大哥,你的僕人石虎去了那裡?
哎!對呀.這傢伙自早上到現今,就沒見過他人影.小石頭頗感怪異地道.心想,此人是個惹禍精,須得快些找着爲好.否則,焉知不會替我攪出什麼大亂子.又道:你們二人在此稍候,我去找找.
找誰啊?是找我麼?石虎不知從那裡鑽出,突然接口.臉上洋溢着極是憊懶的笑容.既滑稽又憨厚,教人不由便會失笑的那種.
小石頭問道:你去那了?怎麼一大早上就不見你人影?
石虎嘿嘿一笑,道:主人,我告訴你,我大清早出門,就碰到一樁趣事,說出來真真笑煞人.
聽他沒闖禍,小石頭稍寬心旌,便道:說來聽聽.
嗯!石虎點點大頭,道:我早上閒着無聊,又見主人與兩位小姐卿卿我我,便想,我若插在裡面,必然大煞風景……這當口,二女大羞,朝小石頭偷看一眼,均自低下頭去.小石頭留意到二女窘態,雖看得賞心悅目,但仍訓斥石虎,閒話不說,直接說主題得了.
哦!石虎不明人性,更不懂少女心思,否則也不會與他姐姐龍兒,老是婊子、呆子的亂罵一通.此刻被喝,愈加不明所以,心道,我不過想說得詳細點,怎麼主人就斥我?哀嘆一聲自己苦命,又道:我上了大街,只見路上行人還真是多.於是便左逛逛,右逛逛.但逛得多了,未免無趣.猛地想,不如尋到軍營,去找劉副將耍耍.可又一想,這金陵城比顓頊陵大多了,軍營在那,我卻毫不知曉,這該如何尋法?想到這裡,便就近拖了個行人問路.怎曉得,這傢伙膽怯得很,不過問了他三句話,就把他嚇暈了過去.
小石頭愕然,心想,南唐人即便再是文弱,但不至於被人問問路,便唬暈過去罷?即道:你怎生問法?
石虎笑道:我第一問,問他軍營怎麼走?
小石頭點點頭,問得沒錯.便道:那他如何作答?
石虎道:他跟我說軍營在江邊.於是,我又問他,知不知道昨晚來得震北軍住在那?那會,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問我是不是周人?我想主人是周人,那我自然也是周人,故此回答一個是字.孰想,此人倒好,聽我回答說是周人,便狠瞪我一眼,說東周想吞併大唐,那是休想,別看大唐人癡迷文章,可一旦執起兵戈,卻也不遜我周人半分.
小石頭讚道:此人好膽色,是個英雄.接着奇怪道:可你怎麼說,他被你的第三問,就給嚇暈了呢?
石虎不知從那裡取出一隻烤豬腿,正狼吞虎嚥的大加嚼撕.聽他問了,暫告歇息,用袖子拭拭油光光的嘴角,道:這人所說,我聽得也好生欽服.心想,此人瘦弱歸瘦弱,豪氣干雲,是個人物.但又想,主人是周人,我也是周人,若在唐人面前弱了威風,心下着實不甘.便跟他說,執起兵戈又如何?老子一千年前就見過無數的大魏兵將,還不是給老子一口氣吹得東倒西歪,悉數飽了我的口腹.
啊?你居然這麼和他說?小石頭啼笑皆非.
是,沒錯,我就是這麼和他說的.那會,看得出他很吃驚.我便又問,唐國附近的軍營到底在哪?聽說哪裡人挺多的.話尤未了,我還等他回答呢,不料那傢伙突然噗嗵一聲,跌倒在地,還用手指着我說,妖怪,妖怪……我對他說,妖怪又咋了?難道我眼下長得不像人麼?這話不說多半還好,誰想,那傢伙聽了,立時白眼一翻,徹底暈了過去.任我掐他人中,又踹又打,悉數無用.就這樣,我便回來了.
小石頭好氣又好笑,道:他不是被你的問題嚇暈的,實在是你的妖怪身份,唬住了他.
石虎道:妖怪又怎樣?難道妖怪很可怕麼?何況我以前還是天庭神獸呢!不知有多少世俗人對我鼎禮膜拜.那會,我瞅都不瞅.眼下倒好,我落難了,想和他說幾句話,就把他給嚇暈了.真真無聊.
小石頭道:不說了,這些都是往事,何況,那人也不知道你以前的身份,被你嚇暈,那是自然的事.看他又在大嚼烤豬腿,便問:你這食物從何而來?
石虎道:買得啊!
小石頭知他身上向來無錢,時下怎有錢去買烤豬腿?道:你沒錢怎生買法?
自個兒賺得!嘿嘿……石虎想起自己賺錢的法子,覺得很是好笑,如今想起,依然得意萬分.
見他軒眉開顏,小石頭愈發怔愕,你怎樣賺錢,說來聽聽.
石虎道:其實也沒什麼了.嚇暈那書生後,我便想回來,走着走着,路過一家酒肆.想起這裡面有肉吃,我便進去了.聽到這裡,小石頭道:可你沒錢啊!石虎道:沒錯,我是沒錢,但我那時不知道,酒肆裡吃肉,還要給錢麼.
小石頭瞠目結舌.
石虎又道:那酒肆的小二端是客氣,見我進去,立時吆喝招呼.我一高興,便胃口大開,於是乎,大點特點.小石頭徹底傻眼,連問都不想問了.暗道,這傢伙還不知在外給我闖了多大禍.
小二聽我點了恁多菜,也替我高興.
聽到這裡,二女再難忍耐,均自噗嗤失笑,鄧蓉道:石虎,小二豈是替你高興,他見你點很多菜,其實是爲店裡又多了一樁大生意而愉悅.
哦!原是這樣啊!石虎回答,又道:我一人臨窗,吃了好多肉.正吃得高興,忽然有人高聲吟道,早行是早行.我回頭一看,見是臨桌的兩位書生,在那吟詩呢.這當口,另一書生道,真真是早行.我聽得有趣,心想,前些日,小姐和主人也時常吟詩作賦,這些句子短小精悍,意境高遠,縱是我這麼個大粗人,也覺得好聽至極.是以,我便豎起耳朵,想聽這南唐才子們到底能作出什麼樣的詩句.
冰清問道:那他們的後句,到底是什麼呀?她素喜詩賦,聽得有人作詩,頓然有了興趣.但聞得前兩句,
可謂平庸至極,甚至可說邋遢無比.不過又想,南唐號稱士子之國,冠蓋才子約莫十萬.這二人既敢在酒肆裡當衆吟詩,必有些真本事.更何況,做詩講究的整首詩的韻味,單聽前二句,也未必便可斷定二人無才,焉知後兩句不會畫龍點睛?
石虎道:唉,別提了,說出來,當真氣煞人.虧我豎起雙耳聽了良久,沒料想,那二人竟是一對繡花枕頭.在那不斷地重複前兩句,早行是早行,真真是早行.時而甲書生說第一句,時而又是乙書生說第一句,便如此,二人反覆吟誦,不下數十遍.聽得我耳繭子都出來了,一惱之下……
小石頭一驚,怎麼樣?他怕石虎弄出人命官司,雖說無庸懼忌,但在別國疆域,隨隨便便地弒殺別國百姓,畢竟有恃強凌弱,欺壓良善之嫌.
石虎笑道:我一惱之下,便對了後兩句.
三人詫愕,聽到石虎居然能做詩,均有日從西方出的感覺.
冰清道:那你對了那兩句啊?
石虎嘻嘻怪笑道:其實,嘿嘿……其實,這兩句也不是我作的,老實說,應該是主人作的詩.
冰清疑道:你主人作的詩?
是啊!前些日,時常聽主人一人獨吟,什麼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聽得多了,我也記下了.眼見二人作不出下句,便背了出來.孰想,那二人聽得詩句,頓時大驚失色,非要找我拜師不可.
這會兒,冰清低低吟誦:早行是早行,真真是早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啊!對得果然好極,不僅工整,更且大有意境,述出了高逸隱士的澹泊心態.又笑道:石虎,不錯嘛,跟着咱們沒多日,就變得這麼厲害了?
石虎頭一仰,頗是自得道:那當然,跟着主人學,還有錯的麼?
小石頭沒好氣地道:連你也學會奉承了.如今這世道,當真是沒法救了.聽得石虎並沒闖禍,他心下甚是寬慰.
石虎訕笑數聲,又道:只不過,在我對那兩句時,前面掌櫃也對了一句.卻是引了不少風波.
哦?掌櫃也對了後闕?冰清很是訝異,心想,南唐不愧文風盛著,縱連小小的酒肆掌櫃也會吟詩作賦.
嗯!那掌櫃對得是,不見青山面,但聞泉鳴聲.我聽着覺得甚好,便拍起掌來.卻不想那兩個書生,竟而勃然大怒,衝過去就扯住掌櫃的衣襟,非要他跟着去衙門,說是大大侮辱了上國使臣.
冰清咯咯嬌笑,道:但聞泉鳴聲?那掌櫃當真詼諧,竟是在偷偷罵人.
石虎搔首,不解道:他罵人麼?小姐,我怎麼沒聽出來?
冰清道:你再把掌櫃的詩句讀上一遍.
石虎依言朗吟.當讀到泉鳴聲時,冰清道:泉鳴即犬鳴,他是暗諷那兩個書生,只知犬吠,卻強作斯文.
衆人恍然.當下哈哈大笑.
嘿嘿……還真是啊!石虎摸着腦袋瓜子,隨即用手狠狠敲了數下,道:這老傢伙,果然陰險,罵起人來居然不帶個髒字.
小石頭道:文人便是這樣,你與他們說話,若腦袋不靈便,休想聽出他們話裡的意思.又道:石虎,我剛纔聽說,那兩個書生說自己是上國使臣,難道他們不是唐人?
石虎道:是啊!他們與掌櫃羅嗦半天,聽得我厭煩,我便用少爺你的詩句唬了他們一下.他們一聞,頓時放了掌櫃,跟着非要纏着我當徒弟.少爺曉得我有幾份本事,濛濛人還可以,若真地收了他們,豈不被人笑話.是以,我當然矢口不應.孰料,二人還真是牛脾氣,我越是不應,他們便越是纏得緊.又是替我付帳,又是爲我敲背.我見二人纏不過,若再不走,只怕要被他們煩死,所以覷個空隙,便土遁回來了.
小石頭想,無怪,他適才回來,毫無步聲,原來是土遁回來的.又問:你與他們盤恆許久,就不知二人究爲那國使臣?
石虎道:這個他們倒是沒說,我也沒問.但我聽他們口口聲聲道,什麼大皇子,二皇子,又是什麼長安,還有什楚王.依我判斷,這兩個纏人傢伙,必是秦國人.
秦國人?他們來幹什麼?是想破壞大周與南唐的結盟,抑是想故技重施,再次三國聯盟,共伐大周?小石頭暗自沉吟,細細思索秦國何以,當此刻派出使臣來到南唐的目的.只是,他雖已恢復記憶,並且擁有超越千萬人的無數寶貴知識.但這國與國之間的陰謀勾當,仍非他能思慮周詳.蹙眉良久,仍無所得.忽然,想起冰清在側,怎地舍珠玉,抱瓦礫.
當下問道:冰清,你能推算出秦國爲何於此時,派遣使臣來唐麼?
便在這刻,忽有人來報,外面有兩位自稱是秦國使臣的人求見大周趙王爺.
小石頭一愣,心想,還真是巧合,我這裡堪堪問起,他們那裡倒是已經尋上門來了.便道:讓他們進來罷.冰清在旁道:石大哥,我和鄧姐姐要避開麼?小石頭笑道:不用了,和他們這種人沒甚好談的.聽完他們的來意,便可讓他們離去.前世的生活習慣,讓他對女性極爲尊敬,不像現世人那般,在與他人談話際,家中女眷定要避開.
冰清莞爾,執起茶壺爲他蠱裡斟上茶水,殷殷笑道:既然你說不用,那咱們就不走開了.反正這裡的風景忒佳,我和姐姐都沒看厭.若走了,卻是遺憾.她自小經廣智教導,又生在世人眼中的魔教聖地摩天峰,故而對世俗褥禮,也不大看重.小石頭之言,正合她心意.
餘裕,適才的通報人由外帶進兩人.前一人,生得胖墩,肥頭大耳,雙眼眯小,渾身錦絡,腰纏玉帶,打扮得珠光寶氣.後一人,瘦小纖細,容顏秀氣,寬大的儒衫就像掛在他身上似的,看起來頗覺滑稽.小石頭愕然地望着那位胖公子,道:潘、潘公子?沒想到竟會是你.
那肥胖公子正是西秦太師公子,也是當朝國舅潘世傑.
潘世傑呵呵大笑道:趙王爺,咱們找得你好辛苦.
小石頭道:當日汴梁一晤,你我也沒談上什麼話.誰知道,就碰上那麼多的事.自後,待我回來,你卻已然回了西秦.
潘世傑笑道:以前的事不談,你先看看,今日我把誰帶來了?說着,把身子讓開,露出藏在他後面,始終不發一語的那位瘦弱書生.
小石頭定睛打量.只見這書生,眼眉彎彎,酷似女子.皮膚白皙的猶如羊脂,微泛瑩光.與此同時,那書生也正激動地望着他,嘴脣瑟瑟顫動,女兒家般的秀眸內,淚水盈眶.小石頭詫異,只覺書生有些眼熟,但若說認識,卻又未必.可他見了自己,怎地情緒這般激烈.自己認識他麼?
石大哥,你、你好麼?書生說了一句.音色悅耳,聲調清脆.小石頭心悸,這聲音忒熟,當日在長安可真是百聽不厭,尤其她罵人的時候,更是令人發噱好笑.指着他道:你……你是倩小姐?
潘世傑在旁笑道:不錯,趙王爺,你總算認出來了.她就是雷家五小姐雷倩.見二人兀自眼對眼,始終沒有他預想中的激情場面.又道:趙王爺,你可要好生感謝我.雷小姐可是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長安帶到你這兒.
二人都沒睬他.小石頭道:雷……他想起長安送別之時,雷倩曾要自己喚她爲倩兒,看她如今神色,家中似逢鉅變,不然堂堂一將軍千金,決計不會拋頭露面,遠赴千里的來尋自己.念起這茬,頓即改口道:倩兒,你怎麼會到這?家裡發生什麼事了麼?雷大哥和雷伯父怎麼樣了?
初見小石頭那會兒,雷倩原是滿心歡喜.不想他開口,竟稱自己小姐,顯然生疏異常.那感覺,便如滿腔熱情驟遇一大盆冰水,被澆得透心涼.正感彷徨若失際,又聽他突然改口,喚自己叫倩兒,頓時心頭微熱,胸口生酸.短時之間,百味雜陳,甜酸苦辣,竟而一一嚐遍.如此大起大落,忽上忽下,任她素來豪爽開朗,也不禁酸楚難當,抽抽噎噎.
見她始終不語,秀眸卻是越發紅腫,顯然傷心已極.小石頭語氣更是溫和,柔聲道:倩兒,你有什麼委屈,儘管予我說,我一定會幫你的.他想,長安爲僕之時,倩兒助我甚多,誠然有時會生些小脾氣,但大家千金性子潑辣,卻也無可厚非,倒是怪她不得.何況那會,她也特別照顧我.單說我被秦皇下獄,若非是她苦苦哀求雷老爺,我不定早被秦皇問罪處斬.心生感激之餘,見她抽噎流淚,心下愈增疼惜.
突然,雷倩哇的一聲嚎哭起來.蹲在地上,雙手撫臉,越哭越是傷心.小石頭目瞪口呆,束手無策.不由求救地望向鄧蓉和冰清.他想女子多半知道女子的心思,由她們來說話,興許能勸得雷倩不再哭泣.
鄧蓉之父與雷嘯嶽原是八拜之交,交情甚厚.此刻見及,登然上前,挽住雷倩道:倩妹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見她不理,又道:倩妹妹,你這麼老哭,卻不說個理由,教咱們如何幫你?萬一誤了大事,那便糟了.
這一刻,潘世傑倒是說起話來:你們啊,先別勸了.讓她哭會,就好了.她跟我來這的目的,一是爲了尋找趙王爺,二麼,是想讓趙王爺去趟長安,幫她搭救雷家二小姐,雷璺.
雷二小姐?她出了什麼事?小石頭急問.當年初見雷璺,便讓他有驚豔之感,時隔多年,那絕代風華偶爾仍會在心地徘徊.尤其那婉約柔和的聲音以及溫文嫺靜的姿容,更讓他心生親近.目下聽得她有厄,自然心頭焦躁.
潘世傑道:前個月,楚王世子符震遣人至雷府求親.聞說,起先要的是五小姐,但楚王不應,非要他改成雷二小姐.當然,伊始的時候,雷將軍也是百般推委,不想應下親事.然楚王卑鄙,他調雷大少爺雷霆至西涼軍爲彪騎都統.另外再派人至雷府求親.這下目的很顯然,若雷府還不同意,那雷大少爺只怕凶多吉少,固然沒有性命之危,但這永錮終生卻是必然的事體.無奈之餘,二小姐只得應允.
哦!二小姐要嫁人了?小石頭下意識地說道,心下卻是老大失望.感覺一位絕世美女就這麼落入那猥瑣陰狠的符震之手,其命運不公,自不待言,尤其是可惜之至.忽然想起潘國舅所說的搭救詞眼,問道:二小姐要婚嫁,乃是極好的事,何況雷家老爺都同意了,咱們如何去救?且這般做法,也會讓雷老爺無地自容,甚至惱火異常.
潘世傑道:說是說得不錯,但你知道二小姐並不喜歡符震那廝.如若咱們眼睜睜不去救援,豈不是讓她自陷火坑.你說,讓一個溫文善良的姑娘,從此過着暗無天日的日子,你會忍心麼?以後,你活得安穩麼?若說言辭便給,潘國舅着實厲害,甚至可說,遍數長安,也沒幾個能與他相頡頏.此刻,小石頭被他一番詰問,頓然啞口無言,心地生出無限愧疚,想想今朝若不搭救,日後必然懊悔終生.
潘世傑又道:所以,咱們一定要去搭救.你看,連我這個外人,都在爲她思慮法子,你這個曾爲雷家的人,卻逕是袖手旁觀,予心何忍啊!
小石頭大窘,道:好了,好了,潘兄,你也莫要再多說什麼.我答允去救還不成麼?
潘世傑笑道:那就對嘍!你恁好的本事,不去救,難道要我這麼一個手無縛雞的書生去救麼?呵呵……
書生?看他滿臉橫肉的樣子,小石頭好生失笑.心想,明明是強盜扮書生,他還當真了.
這當口,石虎驀道:小子,你居然找上門來了?嘿嘿……你咋知道,我在這呢?
你們認識?小石頭看看潘世傑,又看看石虎,滿腹疑竇.
潘世傑道:當然認識.這位兄弟適才和我們在酒肆裡飲酒吃肉,好不快活.他沒跟你說麼?
小石頭恍然,原來只當潘國舅是詐充秦國使臣混將進來,誰想,還真是他們.心下很想問問他,秦國此番遣他出使南唐,到底有何目的.但想,他是秦國人,我若這麼問他,必然大失禮儀.他回了,有失氣節,若是不回,我與他之間,便多了一層隔閡,只怕從此再沒像現今這麼無話不說的至交良友.思及此,頓時消了詢問之心.
殊不知,他不想問,潘國舅竟自行說將出來:趙老弟啊,咱們還真是有緣.前次我出使東周遇到你,今番出使南唐,卻又遇到你.原本我帶着雷五小姐,假借出使的機會,想先潛去汴梁尋你,把她交了給你後,再到南唐.不料,符震狗賊歹毒,怕我不去南唐,居然遣人跟蹤.若非我家老頭子和姐姐,落在他手裡,你看我不好生耍耍他.哼……他發了一通牢騷,又道:老弟,你須得小心些爲好.我此趟出使,乃爲了向唐皇借取朱盤玉敦而來.聞說此物威力奇大,若與敝國的金鑲玉璽混合使用,可毀天滅地,且能讓修道人功力倍增.
原是如此!小石頭心地暗道.又想,咱們要四大印信,秦國居然也想要.這秘密也不知是有人泄露出去,抑是正道中人原本就知曉.倘若是己方人泄露,那真是大大的不妙.思及,潘國舅父姐均落在符震之手,他仍然甘冒大險,把內裡隱秘說出,此恩此情委實大如蒼天.當下朝潘世傑作一長揖,道:潘兄,小弟這廂先謝過你的相告之情.說着,起身又道:不過,潘兄,依我看,你家倘若再待在長安,必然危險多多,不如遷到汴梁,你看可好?
潘世傑道:我也想啊!但我們是秦人,如今周秦二國兵兇戰危,倘若沒人引薦或是具保,隨隨便便地遷了過去,只怕剛到地頭,就被周國百姓撕成碎片.
小石頭一笑,道:這個倒是放心,俟時由我引薦即可.
潘世傑笑道:那就行了,周國百姓不相信我們,莫不成還會不相信他們的守護神.哈哈……笑了數聲,驀的臉容轉悲,苦色滿面地道:只是我家老頭子和姐姐眼下被符震狗賊拘禁在宮裡,想要救出他們,卻是難之又難.
小石頭道:放心就是.稍傾咱們便上路,到了長安後,先去救二小姐,隨後伺機再救伯父.終須讓他老人家安全到達汴梁.
好、好……哈哈……小石頭的武功,潘世傑信任得很,只想,若由他出手,天下再無辦不成的事.單看他那在空中飛翔掠橫的本事,如若潛入宮裡,誰能發現得了.當下憂心盡去.須知,他陪雷倩尋找小石頭,其實也存有私心.卻不想,這般容易地就得了小石頭的承諾,應允順便搭救自己家人.他性子爽朗,心中掛礙去了,自然恢復本性.跺着小步走到石虎身邊,道:大個子,你好本事,連的那個後闕,我是越想越妙.
石虎得到讚揚,心下爽快,嘿嘿地傻笑着.
潘世傑道:不過,依我看,那後半闕句子,多半不是你自個兒作的.
石虎一愣,道:你怎麼曉得?
潘世傑咧嘴笑道:原本你吟哦出了句子,我和倩小姐就覺得奇怪,暗道,南唐果然藏龍臥虎,連個傻不愣登的大個子也能出口成章.所以便伺機逗你玩兒.之後,聽你口音酷似豫音,咱們又想,聽人說,昨夜東周來了使臣,眼下見你既是周人,估莫你就是周國使團之一.陪你說着話的時候,你可還記得,哪會路邊有衙役抓了賊人遊街的事?
嗯!那又怎樣?石虎茫然不解地道.
潘世傑笑笑,道:那時你大聲道,媽的,怎麼連做個賦也被人遊街啊?石虎說話的聲音和舉動,他學得惟妙惟肖,令人不由身臨其境.
聽到這裡,衆人轟然大笑.縱連蹲在地上,始終委屈萬分的雷倩也不禁破涕爲笑.
石虎不明白大夥何以發笑,問道:我說得不對麼?這南唐的法律確實古怪,旁人做賦,竟也要遊街,太苛酷了.
小石頭笑道:你怎知道他們是做賦被捉?
石虎道:他們脖項上的牌子上不寫着一個大大的賦字麼?
鄧蓉不忍他再受旁人嘲笑,說道:石虎,那字不讀賦,該讀賊字.
賊?
鄧蓉又道:是啊!縱觀歷朝歷代,那有作詩吟賦就被抓的?他們是做了賊,偷了東西,才被旁人拿去遊街的.
哦!石虎恍然.
聽了鄧蓉一番解釋,小石頭卻想,你們那裡知道,在我那個世間,曾有兩個朝代,大興文字獄.文人若說錯一字,便是滿門抄斬,雞犬不留.那等樣的法律,你們估計想都沒想過.唉……思忖間,不由懷念起前世.心下很是惆悵.
潘國舅笑道:我聽你把賊讀成賦,所以就知道那後半闕,斷然不會是你自個兒作的.否則,一個能出如此佳作之人,焉會犯此低級錯誤?哈哈……笑聲未落,再次道:連我都不如,你可真是太遜了!
石虎搔搔首,道:以後便不會了.見他那副憨厚的樣子,大夥又是一陣好笑.
衆人歡笑之際,獨有小石頭鬱鬱不樂.
冰清道:石大哥,你有心事麼?她適才見得雷倩,又瞥及二人間的情態,心知雷倩必又是小石頭的紅顏知己.心中頓時多了老大一個壘塊.又酸楚,又淒涼,只覺小石頭當真風流太過,走到那均有女子喜歡.鄧蓉那是沒辦法,前次療傷的時候,雖未真的劍及履及,但畢竟壞了人家的名節.倘若置之不理,則嫌過分,也有失厚道.
可這會的雷倩分明是他以前處處留情的結果.何況,聽他們話裡意思,長安那個雷二小姐雷璺多半對他也有意思.這麼一來,再加上汴梁城內的留蘭郡主,一下又多了三人.想着,想着,當真愈想愈惱.原想拂袖而去,可左思右想,終覺不妥.索性偷眼打量小石頭,見他有何反應.殊未料,他臉上非但不帶半絲欣喜,反而惘然若失,彷彿心事極多的樣子.
男女間便是這樣,她惱歸惱,但見小石頭不大高興,頓生關切之意.
經她一問,小石頭驚醒.忙道:哦!?沒什麼……見她雙眼徹亮,兀自望着自己,又道:只是想到一些以前的瑣事.你別擔心!安撫好了冰清,他回過頭,對潘世傑道:潘兄,救人要緊,咱們不耽擱,這就趕去長安.
潘世傑點點頭,剛想說什麼.小石頭吩咐石虎好生保護冰清和鄧蓉,又叮囑冰清,若南唐派人邀自己赴宴,便推說自己由於水土不服,身體不適.舉凡宴請,一律推辭.話罷,挾起雷倩,對潘世傑道:潘兄此去路途遙遠,你便不用去了.沒事,你也待在這裡好了.
我……潘世傑話語說了一半,卻見小石頭已然騰空而起,腳踩浮雲,瞬間遠去.緊接着,一聲嘹亮雕鳴,一朵金色巨雲緊跟其後,不過眨眼,也是蹤影杳杳.潘世傑目瞪口呆,嘴裡囈語着:是我眼花了麼?眼花了?
0章再至雷府
雷倩被挾玉臂,有些隱隱生疼,心裡卻覺溫暖,幾如灌蜜似的甜滋.伊始出於害羞,秀眸緊閉.但不須臾,卻聞耳邊風聲急響,呼呼地很是嚇人.不由微睜雙眼,朝左右打量.此刻,自己與小石頭居然在天空飛翔,尤其身邊不遠處,還跟着一頭又神武又猙獰的大禽.這般異變,做夢都沒想過.也沒多加思慮,頓時怛然失色,直唬得駭然大叫.
小石頭一驚,只道她不願自己扶攜.後聽她悽聲大叫,方知是嚇極的緣故.不禁好笑,心想,當日在長安時,她無法無天,宛若毫無所懼.不想今朝只是飛天,便唬得幾乎哭將出來.笑歸笑,安慰也沒慢上半分.道:倩兒莫哭,爲了趕時辰,咱們直接飛天過去.沒危險的.
此刻雷倩用手捂着臉.聽他一說,柔荑稍張,雙眼從手縫裡朝外看看.膽怯地問,真沒事麼?
小石頭道:自然沒事,你不相信我麼?
雷倩嗯了一聲,嬌嗔道:相信你個大頭鬼.你說,你怎麼搖身一變,就成了東周的震北王?還有,剛纔你身邊那個女子到底是誰?你和鄧姐姐又是什麼關係?爲何那麼熱絡親切?
連串疑問就像爆炒豆似的噼裡啪啦在小石頭耳邊炸響.尤其那紅嘟嘟的小嘴,抿成優美的彎月形,在他眼前一陣亂晃.看得小石頭哭笑不得,無奈道:這……這些事情說來話長,待有空暇,我再與你細說.
哼,說什麼待有空暇,明明不想和我說罷了.還尋什麼藉口?雷倩心地委屈,剛纔又大哭了一場,時下好不易和心上人單獨相處,自要大發脾氣.卻沒料,這些時日,小石頭時常和冰清,鄧蓉盤恆.二女一個蕙心紈質,一個幽雅嫺靜,處在一起,溫柔可人自不待言.目下驟然遭遇她這麼刁蠻橫潑的性子,當真有些恚怒難當.欲待斥她,卻見她雙目紅腫,楚楚可憐,心下又自不忍.一時委決不下,索性不再理她,逕顧往長安趕去.
雷倩一人說了良久,始終沒得回聲,心下越發怨熾.暗想,他已有了別的女子,再不會喜歡我了.只怕我要和姐姐一般,將來要嫁個自己並不喜歡的男子.念及此,更覺委屈難耐,起初是假哭,想引起小石頭留意.此時得不到關愛,頓時嗚嗚地哭將起來,愈哭愈響,直如家裡死了親人也沒她這般傷心.
過了半晌,長安輪廓驀現.小石頭想,稍傾進了雷府,她若再這麼哭泣,旁人不知原由,定道我欺負了她.當下再次慰道:倩兒,你看長安到了.
雷倩哭得傷心,壓根沒留意周遭景色,聞得長安已到,不禁詫異,朝前俯瞰,果然不錯,前方一座巍峨大城赫然眼前.再仔細一看,確實是長安無疑.她小女孩心思,遇到如此新奇之事,頓時忘乎所以,大聲道:石大哥,你本事真大,從金陵至長安,居然只費了眨眼辰光.
小石頭道:那是眨眼辰光?從你開始哭泣到現今,足有兩個時辰了.
啊!?這麼久了.雷倩愕然,想起這茬,又生忿忿,嗔聲道:若不是你欺負我,我又怎會哭了恁久?
我欺負你?小石頭道:那可真是冤枉,從上天始,我便沒怎麼說話,全都是你一人在說.我又如何欺負你了?
雷倩瞪瞪秀眸,道:你無須辯解,反正你欺負我就是.
小石頭沒好氣地道:好罷,就算是我欺負了你.那我向你道歉.行麼?
雷倩笑笑道:那還差不多.又道:石大哥,咱們不如騎在那禽背上,好麼?開始陡見小禽,確實嚇她不小.但不須臾,她即想起,小石頭當日育有一禽.眼前身旁伴着飛翔的多半就是.小石頭嗯了,抱着她跳上禽背.雷倩興奮無比,身後是厚實的胸膛,眼前是飄翔的白雲,如此旖旎情景,恍若夢境,讓她少女心思陡起波瀾,直覺若能永遠如此,卻該多好.
她性子直爽,想到那裡,便說了出來:石大哥,咱們以後還能這樣麼?
小石頭一愣,雷倩說話時,把頭轉過,吹氣如蘭,盡數噴在他脖子上,竟覺渾身酥麻,舒坦無比.不覺心神一蕩,道:日後,但須你要,我便這麼陪着你.
雷倩聞言,芳心舒暢,適才的不快早已拋到九霄雲外.把身子儘量縮在他懷裡,細聲道:石大哥,你真好.你喜歡我麼?
小石頭朝她看看,笑道:當然喜歡,你就像是我的小妹妹,只有越看越歡喜的份.呵呵……他全沒想及,雷倩對他柔情深系.
我只是小妹妹麼?不能做你的……說到這裡,任她爽朗,卻也礙口識羞.
小石頭激靈,暗忖,難道雷倩她喜歡我?他不敢說話,心下忐忑不安,既怕是誤會,又怕是萬一是真的,那自己的情孽着實太重了.這時已到雷府上空.小石頭道:倩兒,咱們該下去了.說着,抱起她,縱身而下.落地處,他在天上已望得極準,正是雷府的後院.
但他當日僅是外府家丁,雷府內院卻從未踏入半步.僅有的一次,也只是在客廳端茶倒水.此刻要他自個兒尋找雷璺的閨房,無疑難之又難.搖搖身邊的雷倩道:倩兒,二小姐的閨房在那?雷倩兀自呆楞在適才的驚險中.被他一晃,陡然醒神.啊!?什麼?
小石頭責道:倩兒,眼下時辰緊急,你別心不在焉了.
雷倩道:誰說我心不在焉了?我、我不過有些走神而已.
小石頭苦笑,當下不再多言.心下卻想,走神和心不在焉不是一個概念麼?看來,要一個美麗少女自承錯謬,果真難極.思忖間,二人潛到一座閣樓.樓前有一小池塘,粼光盪漾,周圍翠山抱擁,廊前修竹掩映,端得幽靜深雅.小石頭道:倩兒,你姐姐就住這?
嗯!她喜歡清靜,所以家裡最靜的地方就讓給她了.
小石頭頷首,抓起她玉臂,從池塘上空掠過.在將碰塘邊石臺時,猛地抄空而起,一下躍到閣樓的樓頂上.雷倩道:石大哥,還記得咱們當日偷進皇子府的事麼?
小石頭隨口應道:當然記得!
雷倩小聲笑道:記得你那時,口口聲聲說咱們那是做賊,老大不願;然而今,只怕天下所有偷兒加在一塊兒,都不及你半分本事.我問你,你那時是不是故意耍我?或者是刻意隱瞞身份?
沒料她忒能聯想,小石頭訕笑道:怎麼會?那時,我說得話句句由衷,決無半點虛假.至於眼下的本事麼,其實另有奇遇,改日我再予你細說分明.
好,那你可別忘了!雷倩嬌憨地笑道.她原就生得極美,五官又極精緻,如此發自心地的歡容,更教人目眩神馳.小石頭瞧得一愣,心想,小妮子比以前美多了,常言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這話沒欺人.
二人一邊說話,一邊浮空移行,緩緩靠近雷璺的閨房.
唉……突然,悠悠一聲長嘆,傳入二人耳裡.
雷倩輕聲道:是我姐姐.
小石頭點點頭,食指豎在嘴際,要她噤聲.
這會,屋內雷璺坐於窗邊,又自吟哦: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爲別,孤蓬萬里徵.浮雲遊子意,旭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短短四十字,被她吟得深情並茂,內裡情意,絲絲綿綿,恍若無形氣機,頓時纏繞小石頭的心頭.他心頭微凜,一時又驚又喜.這首詩分明便是自己當日臨別長安時,無心吟誦的太白名句.暗想,雷璺把此詩熟記心中,難道,她心中喜歡的人兒卻是我不成?
雷璺讀完詩句,又是一聲唉嘆.那長長的嘆息,帶着嫋嫋尾音,在屋內迴響.仿似很悲涼,令聞者不自禁的心酸憷慟.須臾,她忽道:石大哥……
小石頭一驚,只道她看見自己,欲待現出身影.又聽她續道:你究竟去了那裡?就算你戰死沙場,但你的魂兒怎也不來看看我?你知道麼,我很想你,你爲什麼不來看看我,又爲什麼不來陪我說說話?
小石頭恍然,原來她是獨自囈語.之前初聞詩句,少習文墨的雷倩尚未明白姐姐的心思,但此刻雷璺的自白,無疑表明的一清二楚.她暗暗用手指掐住小石頭的手肘,狠狠地扭了數下,低聲道:原來姐姐喜歡的是你.無怪你這麼着急地飛過來.哼……她越想越怨,起先只道小石頭迫不及待地飛天過來,均是爲了討自己歡喜.孰知,眼下一切明瞭,原來他與姐姐也有一段道不清,說不明的瓜葛.剎那,苦澀,氣恨,酸楚,在心頭交相迭蕩.
樓外有人偷聽,雷璺毫無所覺,離座起身,移至榻邊,依舊自言自語:石大哥,你知道麼?你若再不來,璺兒便要嫁人了.璺兒要嫁的是那個油頭粉面,胸無點墨的楚王世子.其實,璺兒也不想嫁,無奈爹爹被人所制,大哥又教人拘禁,我若不嫁,只怕會給他們帶來無法消弭的災禍.你說,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纔好?嗚嗚……言由心聲,越說越感心傷,悲愴之餘,一下撲在榻上,抱住錦被泣個不停.她性子與雷倩迥然不同,嫺雅溫靜,柔弱綽約,即便心中老大不願的事,只須涉及到長輩,無不允諾.而在一人獨處時,便自怨自艾,哭訴哀愴.
這當口,小石頭好生尷尬,直覺進退兩難.進的話,顯得卑鄙,竟然偷聽旁人女兒家的心聲;不進的話,又顯冷酷,居然聽之任之,讓個弱女子在那不斷哭泣.雷倩卻是忍不住了,大聲道:姐姐,不要哭了.你那負心人,我爲你找來了.
她推開窗戶,躍了進去,先攙起雷璺,遂朝後喚道:臭小子,還不進來?
小石頭暗吸一氣,情知躲是躲不了的,旋即也跳進屋裡.雷璺大驚,又歡喜,又羞愧,暗忖,我適才的自言自語,豈不是盡被二人聽去?一個內向之人,若知道窘態被人看去聽去,頓有無地自容的感覺.這時的雷璺亦然.香首埋在雷倩懷裡,再不敢擡頭,心中雖極想看他一眼,無奈羞澀的感覺,卻讓她膽量盡去.
雷倩道:二姐,你怕什麼羞啊?你日思夜想的人已經到了.你怎不看看他?見她始終忸怩,又道:哎呀,他身上少了好大一塊肉.明知是假,但關心之下,雷璺毅然擡頭,朝小石頭望去.雷倩笑道:看來還是石大哥厲害,只要少了肉便能讓二姐關心的忘了羞怯.她臉上雖笑,心地卻是苦澀異常,暗想,姐姐爲了父親和大哥能毅然答允婚事,我又爲何不能把石大哥讓給她?
小石頭被二女看得尷尬,吃吃地道:二、二小姐.
雷璺一陣頭暈,思忖,他適才在屋外必已聽見我的心思.眼下竟自喚我二小姐,可見他心地裡從沒有過我的存在.當下辛酸已極地回答:嗯,你……我……緣於心神紛亂,剎那難以言語.
雷倩在旁看得着急,道:你們別你吖我吖的,眼下都什麼時候了?咱們該商量下,如何逃了出去,然後……然後你們就可以雙宿雙棲了.最後四字直說得自己心頭流血,痛楚異常.
雷倩的心思,雷璺也自了解.時下聽她口口聲聲地爲二人撮合.不解道:妹妹,你……
雷倩粲然一笑,道:姐姐,只要你能幸福,妹妹什麼都能放棄.雷璺好生感動,握着她手,道:妹妹……雷倩熱淚盈眶,也道:姐姐……
二人姐妹情深,把自己讓來讓去,小石頭在旁看得分明.哀嘆自己當真造孽,前有蓉姐和冰清尚未解決妥當,眼下居然再添情孽.鼻子輕嗅,但覺陣陣蘭麝之香,薰人慾醉,周身更是溫暖如春,再看那錦帳低垂,繡被凌亂,好一個美女起牀圖.心下頓凜,暗道,自己目下赫然置身在女子的閨閣中,自己雖不怕什麼,但萬一教他人瞅見,勢必壞了璺小姐的大好清名.
雷璺忽道:妹妹,你和石大哥走吧!我已經答允父親,十日後定然嫁到楚王府,若跟你們走了.父親卻該如何?他老人家又怎麼向楚王交代.何況,大哥還在楚王的手上,我不能爲了自己,而害得全家人倒黴.
雷倩道:可是……她想說姐姐你並不喜歡符震,怎地如此堅持要嫁?
雷璺明白她的意思,澀然笑道:爲了雷家,犧牲了我,值得.
姐姐……這一刻,雷倩彷彿懂了不少,再不似以往那般天真無邪.現實的一切,讓她明白了許多東西,有時,你所希望的幸福不一定就是你的;而你所不希望的痛楚,往往會降臨到頭上.這便是命運的坎坷之處,也是天道的缺陷和人生的無奈.
小石頭道:璺小姐、倩兒,你們放心,雷伯父和雷大哥的安危交給我便是.
雷璺不知他的變化,只道純粹是安慰的話語.雷倩卻曉得他厲害,單單適才的天空飛翔,便讓她領略了非同以往的不凡之處.當即笑道:對吖,我怎麼忘了還有石大哥.只要石大哥肯出手,別說楚王,就是以前的秦皇復生,也奈何不了咱們.呵呵……
聽了雷倩一番話,雷璺將信將疑,不知她是吹牛呢?抑是真的?逕自瞧着小石頭,冀望在他眼裡能看出一絲鼓勵和堅定.
便在這時節,樓下傳來有人拾階而上的聲音.三人大驚,互視一眼.雷璺道:大概是我的侍女.話音未落,那人已然行至閨房門外,叩着屋門,輕輕敲了數下.
雷璺急問:誰呀?
那人道:二妹,是我?聲音清朗,偏又蘊涵絲絲苦愴和無奈
雷倩瞪大眼,輕聲道:居然是大哥?他被允許回家了?
雷璺還她一個茫然眼神,又道:大哥,你回來了?
雷霆道:是呀,自你答允要嫁,那邊的監視鬆懈不少.今日,覷着機會,我便偷偷回來望你一眼.二妹,你倒是開門呀.
哦!大哥,你等下,我在換衣服.雷璺羞急萬分,暗道,大哥進來,若看見石大哥,到那時,該怎辦纔好?她熟讀詩書,對男女禮儀極是壁壘分明,縱然秦地風氣開放,依然循規蹈矩,謹言慎行,決不似她人那般拋頭露面的炫耀姿色.故此,驟遇急變,居然駭極而呆,無所適從.
雷霆不知她房裡變化,只道她心中藏着怨懟.又道:二妹,大哥知道對不起你,讓你受了委屈.今日大哥來此,實爲了救你出困.大哥不忍讓你犧牲掉自己的幸福.
雷璺急得團團轉,壓根沒細細聆聽.
雷霆卻道她苦悶,在屋裡生着怨艾.又道:二妹,哥哥已經思了法子,一待救你出城,便立時送你去汴梁.那東周正與我大秦敵對,日後就算符震知道你在那裡,諒他們也不敢前去.你儘管放心好了.
聽着雷霆的敘述,小石頭知道他與自己是同樣目的.暗道,這個拜兄總算沒白認,沒因自己之故,而出賣同胞妹妹.實爲品德高潔之輩.旋即上前開門,道:雷兄,好久不見了.
他的突然舉動,雷璺與雷倩均沒想到.在外的雷霆更沒念及,自己二妹的閨房裡竟猛地多了一位男子.怔愕之餘,右手急遽而出,逕自拿向小石頭肩胛.孰料,右手探出,卻感手心一滑,膩如油脂.未待他第二次出手,小石頭反手抓住他手腕,笑道:雷兄的技擊比以前高了不少.
這會兒,雷霆纔看清,原來從二妹房裡出來的竟是自己的結拜兄弟小石頭.他奇道:石兄弟,你怎會在這裡?心下直想,若石兄弟欺負了二妹,我定不饒他.小石頭鬆開他手腕,道:雷兄,進來說話.說着,側身讓雷霆進來,又探頭四處看看,隨後合門上閂.
雷霆進屋打量,只見二妹和五妹均在.他前些日被拘禁在西涼軍中,故而並不知曉雷倩離家出走的事.心下一寬,尋思,既然五妹也在這裡,那石兄弟決非歹人.
雷璺此刻羞愧無比,生怕大哥責她,怎讓男子進屋?不想,雷霆根本沒顧及這些小節之事.他道:二妹,大哥剛纔在外面說的話,你聽見沒有?大哥想帶你潛出城去,然後送你去汴梁.說着,回頭看看小石頭,又道:石兄弟在這裡,那便太好了.大哥原本還擔心你一人上路,只怕有所不便.現下石兄弟在此,便可勞煩他一程了.接着,又問小石頭:石兄弟,行麼?
小石頭一笑,道:不瞞雷兄,小弟此來的目的與雷兄相若.
雷霆大喜,呵呵笑道:石兄弟,大哥沒結拜錯你.
小石頭笑道:雷兄,小弟也沒結拜錯你.你能爲了璺小姐,而不顧自己安危,小弟深服之.
雷霆樂道:彼此,彼此,咱哥倆也別自賣自誇了.
雷倩忽道:喂,你們兩個大男人別在那臭美了,快想法子啊!
雷璺卻道:大哥,五妹,石大哥,我不走.
爲什麼?雷霆與雷倩同時問出.小石頭曉得她心思,只在旁含笑不語,心中卻暗自讚佩她的柔嫺和順.
雷璺道:你們想,我若走了,爹爹怎麼辦?他老人家爲大秦奮鬥了一生,難道臨老的時候,爲我這個不孝女,從此顛沛流離麼?還有娘,她老人家體質弱,倘若生活安穩,多半無礙.一旦……我怕娘她吃不消苦楚.她說話時,那宜嗔宜喜的嬌媚容顏上,盡是清塵絕傷;眼波欲流,又蘊淡淡幽怨,那股悲切,壓根不必言明,在場人裡每人都能感受得到.
令人情不自禁地思忖,這絕美的臉上不該有苦愴之色,在她的眉目間應該擁有無比的喜暢,紅菱似的嘴角應該微微上翹,並且露出盈盈地甜蜜淺笑.這樣纔不辜負蒼天的眷顧,纔不枉上天賜下的絕好容顏.
雷霆當真是又疼惜,又愛憐,心想,我能有此完美無暇,品德高潔的妹妹,本生就是我的榮幸.若我再帶厄難給她,即便蒼天不怪怨,我自己也難容得下自己.念及此,即道:二妹,你儘可放心,爹爹與娘有我和三弟、四弟照顧.你和五妹只管離去就是.待政局安穩,形勢明朗之後,你們還是可以回來的.何必眼下去受此屈辱?
不錯……雷倩幫腔道:大哥說得對極.二姐,我陪你去汴梁.你大概不知道罷,石大哥在東周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們去了那裡,決計不怕別人欺負的.
雷霆聞言怔然,道:石兄弟,五妹之言當真?
小石頭道:只是薄有官階,此事說來話長,以後有暇再與你們細談.不過,汴梁城裡我倒有處府邸,璺小姐若去,可在那裡落腳.
雷倩嘴一撇,揶揄道:你謙虛什麼啊?堂堂的大周震北王只是薄有官階麼?
震北王?雷霆大驚,急遽縱後幾步,擺了架勢,道:石、你……你是東周的震北王?他雖說是拘禁在西涼軍中;但也有可能成爲楚王世子的大舅子,故而,僅是限制不能隨意出營;在營裡仍是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人拘束.
西涼大軍在洛陽與周兵一戰,那會,小石頭身穿金甲戰袍,威武凜凜的浮空佇立,數十萬人均自看見.又聞得周兵歡呼震北名號,故此,他們跟着也知道了小石頭的身份.這些人一俟回到長安,閒着無聊,所談之人必是小石頭無疑.有說他是天神轉世,也有說他魔鬼投胎,反正奇謬怪論,層出不窮.
雷霆待得時日長了,多少也聽到一些傳聞.雖不知是真是假,但震北王的英勇絕倫,神武無儔,卻是定然的事.故此一聽之下,頓時下意識地做了防禦之式.不過,他是個聰慧人,情知當日就非小石頭的對手,眼下勢必愈加不如.就算真亦好,假亦好,想必他總不致害了自己.想到這裡,又驀地收起拳腳,肅身而站,道:石兄弟,我現下該叫你是趙王爺呢?還是喚你爲趙兄弟?
小石頭和顏笑道:不管小弟身份如何,卻永遠是雷兄的石兄弟.
雷霆哈哈大笑,上前拍拍小石頭肩膀,道:好,我沒看錯人.
小石頭道:小弟也沒看錯人,雷兄在曉得小弟身份後,能如此不受拘謹,可見雷兄胸襟磊落,灑颯蕩宕.
哈哈……石兄弟越來越會說話了.
此時此刻,雷璺是愕然呆怔,儘管當日就知道小石頭定非池中之物,殊不知,他一下就飛得這般高法.分別大半年,竟已成了一國的王爺.更且聲名遠揚,威震天下.又想,他既成了王爺,那我更配他不上了.他是那麼耀眼,就如天上的金陽散發着逼人的光芒,而我就如同一滴小水花,又如何能和他在一起?怕只怕,一旦強自硬求的話,等來得不是幸福和歡樂,而是無邊的苦痛和思念.
她外表柔弱,內心卻是剛硬異常,一俟決定的事,固然天力也難挽回.她心下決定捨棄這份思念,面容隨即轉寒.顯得很是堅定道:你們走吧,我是萬萬不會隨你們去的.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爲了爹爹和孃親,我也願意了.
三人一愣,沒想雷璺性子這麼強拗.小石頭朝雷霆看看,見他點點頭,當下一笑,跟着中指輕彈,制了雷璺暈穴.雷倩一驚,道:你……小石頭道:璺小姐強拗,執意不肯離去,而我們又勢不能眼睜睜地瞧她陷入火坑,故此,不得不出此下策.待到了汴梁,她即便想再嫁,也嫁不得了.
雷霆道:石兄弟說得不錯,眼下惟有此策,方可解救璺妹.倩妹你不要責怪石兄弟,這法子,我是同意得.
雷倩白了二人一眼,道:我纔不想費力氣地責怪他呢!大哥,你知道他爲何這麼賣力?哼,二姐心裡喜歡他,他聽見二姐不肯走,自然着急.如此一來,豈不少了一個嬌嬌美妻.
雷霆愕問:是麼?接着笑道:那我更加放心了.原本還怕男女不便.眼下二妹既然喜歡石兄弟,那便太好了.雷倩聽得內心澀澀,暗罵,你個傻大哥,只知道你的二妹,卻不曉你的五妹也喜歡他麼?
1章雷府花園
制暈雷璺,原是權宜之計.可待想走時,三人爲難了.要雷霆抱吧,二人雖是兄妹,但畢竟不便.若換成雷倩,卻也不行,此去路途極遠,不是一時半刻的事,依她的體力,決計吃不住恁長時辰的消耗.最後,惟有小石頭當仁不讓了.雷霆道:石兄弟,你抱住璺妹,反正她心中有你,日後但須你記住不可辜負她便是.說着,不等小石頭辯白,業已推門而出.
雷倩朝他翻翻白眼,道:便宜你了,我二姐這麼漂亮,居然也被你這大色狼給騙了.短短時辰裡,結合金陵城所見以及目下情勢,在她心中,淳樸善良的小石頭已然徹底墮落成了一頭舉世無匹的大色狼.只不過,任他是色狼,自己卻也喜歡得緊.
長安城裡官宦極多,大多官員無不三妻四妾,至於日逛歡場,夜宿柳巷更是尋常不過.
她耳薰目染下,也自養成了好男當多妻的概念.目下事實已成,若再追究小石頭的風流罪過,委實已晚.故此,左思右想後,她琢磨着,日後只須二姐爲大,自己就算做小,也不算委屈.又暗自盤算,據金陵城裡所見,鄧姐姐與他似乎也有一腿,還有那個半遮半掩的小丫頭,好像和他關係也是非淺.此刻,又多了二姐,雖然競爭之人越發增多,但與我交好的卻有二人,日後,有她們做靠山,想必他也不敢欺負我.嘿嘿……
聽着她的嬌嗔,小石頭啞然,心想,我是大色狼?思起,金陵城裡的冰清和鄧蓉,再加手中眼下抱着的雷璺,左思右想,倒是有這因頭.當下苦笑不已.忽然想起,自己等人若要出城,不如騰雲駕霧得好,豈不比冒險偷出城門,來得神不知鬼不覺.念及此,便想喚住雷霆,卻見他一人業已當先下樓.無奈,只得跟着而下.
三人出了屋門,拾階而下.穿過廊廂,行入花園,踏着石砌花徑,在扶疏花木裡潛行匿蹤,生怕被家丁發現.一路上,每當小石頭想說話,雷霆背後就如生了雙眼,總是適時揮手阻斷,讓他有口難言,鬱悶至極.剛剛轉過花園,步到一彎月洞門,卻見雷嘯嶽迎面撞來.小石頭囿於雷倩適才樓上的一番話,讓他思潮起伏,驟然間也未聽到腳步聲.此刻事起倉猝,三人已避之不及.
眼看沒得轉圜,三人索性佇足不動,靜待雷嘯嶽近前.
老遠瞅着三人,雷嘯嶽喜愕交集,揮手斥退邊上家人.一人跺步上前,道:你們?你們這是幹什麼?待到近前,再次怔然,發現小石頭手中赫然正抱着雷璺.雷霆溜出西涼軍營,他不知道;前幾日雷倩驀地失蹤,更讓他憂心如焚,此刻見着,原是極歡喜的事.但見雷璺人事不知地躺在小石頭懷裡,卻教他心火大盛,怒道:你們三人到底想幹什麼?與老夫說清楚.
儘管與雷家關係不錯,但小石頭畢竟是外人;雷倩調皮搗蛋大有本事,這會遇到父親盛怒際,也不敢說話;惟獨雷霆還以冷笑數聲,道:父親,咱們眼下想幹什麼,你難道沒看出來?對於雷嘯嶽答允符震的求親,他始終耿耿於懷,認爲父親實在狠心太甚,居然把自己的女兒推入火坑.
雷嘯嶽朝他看看,肅容道:你們這樣幹,璺兒是願意的麼?
雷霆搖搖頭,道:正因二妹不同意,我纔不得不出此下策.
瞥了小石頭一眼,雷嘯嶽冷哼道:誠然爲父也不捨得讓璺兒嫁予符震,但你應該曉得璺兒的性子,你如今把她交給小石頭抱着,待她醒來,你教她如何是好?是隻作不知呢?抑是嫁給小石頭?就算嫁給小石頭,但你有否想過璺兒心中願不願意?他知道二女兒生性嫺靜淑德,若等她醒來,知道自己曾被一陌生男子抱過,固然不尋死覓活,只怕也是鬱郁終生.
雷霆道:這個不勞父親大人煩心,璺兒的心事,做大哥的明白得很.她心裡裝得全是石兄弟,此事可由倩妹做證.
哦!?雷嘯嶽愕極失聲.不過看向小石頭的凌厲眼神,已然緩和不少.
雷倩道:不錯,我可以做證,姐姐喜歡的人就是石大哥?說話時,秀眸偷瞥,想看小石頭有無得意之色.但見其神色從容,無喜無驚,不免爲之納悶半晌.
雷嘯嶽略略頷首,沉聲道:你們姐妹情深,璺兒有事自然會向你說,這點爲父相信.但目下事情既然悉數坦明,爲父便問你一句,假是石侄兒娶了璺兒,你又該如何?你以爲,你的心事,爲父就不清楚麼?
雷倩愣忪,一時羞不可言.輕輕跺了跺腳,顯得甚是羞惱,心下卻是激動莫名,只覺有父如此,實在是自己今生最大之幸.見她不語,雷嘯嶽又道:罷了,你們這些小輩的事,老夫也不打算多管.朝雷霆道:霆兒,爲父知道你心下責怪我同意了符震的親事,不過眼下你們既已有了主意,爲父決不會阻擾.你們走吧!
沒想父親說得這麼坦誠,尤其知道了父親的本意後,雷霆更是懊意大生,爲自己適才之舉而感歉仄.忙道:父親,兒子錯怪你了.待把璺妹和倩妹送出城後,兒子便回來向您老人家請罪.
雷嘯嶽擺擺手,道:父子之間有甚罪不罪的?不用了,你們出城之後,自可尋地方隱蔽起來.家裡的事由爲父應付即可.
雷霆詫然道:那怎麼行?霆兒身爲雷家長子豈可畏首畏尾,有事自當與父親同在.
聽得這話,雷嘯嶽頗感安慰,微笑道:正因你是長子,爲父纔會把妹妹們交給你.以後,就由你來照顧她們了.
雷霆愈聽愈覺疑惑,說道:兩位妹妹可由熙弟和臻弟照應,霆兒願和父親一起.
雷嘯嶽搖頭嘆息:臻兒不擅武技,日後還不知誰照顧誰呢?至於熙兒,你大概不知道吧?這不孝子爲了那小小中郎將的官階,竟去投靠了大皇子.若此刻託他照料璺兒,多半轉手就獻寵給了大皇子.說到這裡,他興致全無,意興懶散道:走吧,無須再羅嗦了,爲父知道該怎麼做!
這一幕父慈子孝,局中人倒沒覺怎樣?小石頭卻看得感慨萬分.心想,這忠孝二字當真是古難全.目下雷家父子你推我讓,絮果蘭因,也無非如此.喟嘆一聲後,即道:雷伯父,能否聽在下一言?
雷嘯嶽向他看看,笑道:請說.
小石頭朗聲道:方今天下紛亂,四國混戰,實已到了再次四分一統的契機.說句不好聽的,秦皇若沒駕崩,秦國或許有爭霸天下的機會.但此刻,二子奪嫡,楚王又心懷不軌,秦國百姓更是民不聊生.縱有雄兵百萬,卻又如何?失了民心的軍隊,興許能勝得那麼一、二次,但長此以往,必遭慘敗.俟那時,貴國政局動盪,也就是徹底被人吞併之時.說道這裡,笑笑道:依在下看來,伯父不妨早謀出路,免得與這腐朽帝國一起沉淪.他見雷嘯嶽非原先預料中那樣,只知犧牲女兒,爲求自己富貴的心狠父親,故而打算勸他投奔東周.
聽了此番話,雷嘯嶽先是微微作笑,隨後哈哈大笑,說道:小石頭,多年沒見,見識增長不少啊!無怪璺兒會心許.
小石頭赧顏,嘴脣呢嚅,並未作答.
卻聽雷嘯嶽又道:老夫虛活五十五春秋,在秦地也算薄有威名;承蒙先皇看重,一再提拔,雷某即便是草莽出生,卻也知有恩必報的道理.是故,這些年裡,兢兢業業,無時不忘先望皇隆恩.直待先皇龍馭前,更下旨,命雷某爲輔國大將軍.可見先皇心中始終有我雷某一席之地.如此深天廣恩,固然肝腦塗地,也難報還.你們說,時當大秦亂像,雷某能爲一己安危,而置身事外麼?
聞言,三人知很難說動雷嘯嶽放棄秦國.雷倩更是珠淚盈眶,慼慼唉唉,仿似生離死別一般.其實,她是被小石頭一番話嚇得.依她的胸無成府,想看出秦國危勢,只怕再給三雙眼也嫌不夠.
小石頭道:雷伯父明知不可爲而爲之,這般赤膽忠誠,精忠報國,在下深以服之.適才的話,算在下妄言了.
雷嘯嶽道:老夫焉會怪你?你剛纔所說,其實也是爲老夫好,老夫又不是糊塗之人.呵呵……笑着,又道:當日洛陽城下,老夫便有懷疑.此番與你數言,當可確定,你多半就是那東周的震北王吧?老夫猜得可對?
小石頭頷首:伯父睿智,所猜正是.
雷嘯嶽放聲大笑,道:誰會想到,東周的風流才子,堂堂的震北王爺,數月之前,竟會屈居敝府爲奴.王爺當日來長安,究竟有何目的,老夫不想明白.但目下有個請求,還須王爺予以成全.
小石頭聽得茫然,道:伯父請說!
雷嘯嶽看看雷倩,又望望躺在小石頭懷裡的雷雯,說道:老夫膝下僅此二女,素來視若掌上明珠.原想爲她二人尋戶好人家,也有個好的歸宿.只可惜,命運無常,她們偏偏一往情深地喜歡上了同一人.這時,他無奈地笑笑,轉而正色道:老夫沒別的奢求,只請王爺能善待她們,萬莫要嫌棄她們是敵國之女,而心生嫌隙.那便足夠矣.
小石頭怔然,千想萬想,根本沒想到雷嘯嶽突然提出這個請求,一時好生爲難.
照他現代意識,一生能有一位知心女子相伴,便已是夢寐以求的大好事.可如今非但有冰清和鄧蓉,眼下又多了雷家兩位小姐.這般桃花運道也不知是豔福,還是夢魘.反正與他心下所想,截然不同.此刻若慨然應允,便表示自己接受了雷家二女.可一旦回去,又如何向家中二女交代.
他這般遲遲不言,卻大大傷了雷倩的自尊.
要知道,她素來任性已慣,能暗自決定多女共侍一夫,實已愛他到了極點,纔會願意受這委屈.孰料想,一腔柔情,竟遇上這般無情至極的迴應.任她素來天真活潑,無憂無慮,但當此瞬間,也是渾身冰涼,直寒心底,望着呆然佇立的小石頭,心中莫名升起無數種的情緒,有恨、有怨、有愛、有悲,直覺平生之最大恥辱,莫過於今朝.
這當口,也急壞了雷家父子.
雷霆道:父親,石兄弟此刻不言,估莫是羞赧所致,想必他心中早有決斷.依霆兒所看,石兄弟也非薄倖之人,日後兩位妹妹跟着他,不會吃苦就是.跟着拍拍小石頭肩膀,笑道:石兄弟,便宜你了.我的兩位妹妹可均是國色天香的人兒,長安城裡不知有多少王孫公子欲親香澤,今朝居然被你盡享齊人之福.可真是修來的好福氣,倘若此事傳出,長安城內多半要轟動幾日.呵呵……
小石頭驚醒,隨口道:嗯,福氣……是福氣,只是我怕折壽,兩位小姐俱是天仙化人.我這麼一個俗人,如何敢當啊?
雷霆故做嗔態道:有何不敢當的?她們喜歡你就對了.除非是你不喜歡她們,或者嫌棄她們是敵國來得女子.
不、不……小石頭慌忙搖頭,側眼瞥及雷倩傷心慟楚的神態,心下好生憐惜,又道:我怎會不喜歡她們?實話說,此刻我心地歡喜得要命,只是……只是有些不敢相信罷了.話一出口,不由大悔,暗道,自己如此心軟又遲疑不決,豈不害人白白地耽誤光陰?
剛想改口,卻見爽直的雷倩聞言之餘,業已破涕爲笑;不禁心頭一滯,尋思,還是算了,待改日再與她好生詳談.總之把自己心意跟她說明,怨也好,恨也好,那也只得隨她了.
說來,今日也算雷倩倒黴,自遇到小石頭起,素來嬉笑顏開的她竟已連哭三次之多.在金陵國賓館一次,天空飛翔又是一次,再加如今的一次.不過,幸喜她性子直,也沒甚轉彎的腸子,否則,換成別她女子,早已怨懟沖天.
這時,雷嘯嶽也釋了疑竇,心中對女兒們就此有了歸宿,頗感欣慰.何況小石頭當日初見,他便欣賞得緊,此刻終於成了自己的女婿,儘管用兩個女兒換來得,竟也覺得划算.看了下左右環境,說道:老夫想了想,你們單獨出城,不免危險.稍後,老夫需押送一批銀兩出城賑濟四下災民,你們隨着便是.
雷霆驚咦,道:哦!?兩位皇子終於肯拿錢出來賑濟災民了?
他知道,長安自上次地震後,周圍沃土盡失,又適逢兵荒馬亂,附近百姓糧食欠收不說,又要加重賦稅,委實苦不堪言.爲防民亂,秦廷百官商議由國庫調撥銀兩賑災.無奈那會朝中大權悉數握在兩位皇子的手上.二人均不願手頭拮据之時,再把大量軍費胡亂花在百姓頭上,是以遲遲不應.再至楚王揮軍入長安,兩位皇子由於大敵當前,更不願再費錢糧救濟災民.這件事便懸而不決,一拖已近數月有餘.
雷嘯嶽嘆氣一聲道:那有恁好的事.爲父所押災銀,均是一干同僚自解腰囊湊集而出.爲父算了算,要全部百姓均有餘糧,至少需百萬兩紋銀.時下,我等砸鍋賣鐵,勉強才僅二十萬兩.兩位皇子到現今,都沒表露出想要賑濟災民的意思.
雷霆幼承庭訓,素以國家爲重,聞得兩位皇子這般無恥,頓然怒道:那兩小子實在可恨,居然爲了皇位,不顧百姓死活.最可恨的就是那楚王,明明抄了本朝大貪官潘太師的府邸,獲利千萬,卻不願獻出一毫一釐.父親,霆兒不明白,堂堂的大秦皇家怎就出了這麼三個鼠目寸光的傢伙?
雷嘯嶽大驚,以手捂他口部,隨即左右張望,直待確定無人,才鬆開大手,責道:霆兒,你忒糊塗,此等話也是胡亂說的?
雷霆道:有甚不可說的?他們逕顧着爭來爭去,募兵、裝備、那樣不是花錢流水,就偏偏不願舍些小錢,賑濟災民.如此私心雜念之人固然日後當了皇上,只怕也是昏君而已.
長安和淳化附近鬧饑荒,小石頭自然曉得,尤其那會得知楚王等三人吝嗇惜錢,不捨賑災,更是心中竊喜.此刻聽得雷霆一番義正嚴詞,由衷敬佩.大聲道:說得好,說得實在太好.這般不顧百姓,只知爭權奪利的奸險小人,又如何可以執掌江山?
雷嘯嶽朝他一瞪眼,沒好氣地道:你當然這麼說,你是最好盼望着秦國大亂,然後周軍西進,一舉滅了大秦.
小石頭怔然,急忙辨道:伯父,我只是就事論事,可沒半點幸災樂禍的意思在裡面.
雷嘯嶽道:幸不幸災?樂不樂禍?反正只有你知道,你說怎樣就怎樣吧!
這話,越聽越沒意思,好像自己多壞似的.剛想再說,只見雷嘯嶽大手一擺,道:不必多言,眼下情勢危急,還是早些出城爲妙.
小石頭愕目,窩火異常.此刻誤會已成,縱然百口也難辨白,否則,雷家人只會以爲自己是居心叵測.畢竟自己目下確實算是周國人,又時當和秦國敵對,從戰略角度講,秦國統治者昏聵庸碌,愈是做出人神共憤的事,便愈是稱自己的心意.反之,秦國統治者若是愛民如子,英明神武,自己代表的周國則必然食不知味,寢不安席.
四人朝前行去,小石頭依舊抱着雷璺,心中卻是不爽至極.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誤會,那種冤枉疙瘩氣,委實屈惱.說又說不清,講也講不明,若是言語多了,反教人生起更大誤謬.這當口,他想起那日的金蟬子,不也是這樣被驚霓子說得啞口無言麼?最終只能緘默以對.
走着、走着,忽然想起自己被王妃冒認爲兒子的這檔子事來.心想,世上事,原就是真真假假,真作假時,真亦假;假作真時,假亦真.只須心中一片坦誠,管它是真是假.念及真假二字,猛地思起一個可以讓兩位西秦皇子乖乖交出災銀的法子.念及此,也沒多加思慮,即道:雷伯父,小侄有一法子可以湊集足夠的災銀.話一出口,陡然生悔,心道,秦國大亂原是我期盼的事,怎地竟去幫助他們.追悔莫及之餘,又想,罷了,兩國紛爭實是上層之間的征伐,倘若牽扯進了百姓,良心何安?
他思忖當口,雷嘯嶽似笑非笑地望過來,道:當真有這樣的好事?
言語入耳,小石頭犟性大熾,不悅道:雷將軍,你若真爲了百姓考慮,便相信我;不然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