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李忱的這個建議李涵的態度一直模棱兩可,重用家奴的原因是外臣無法信賴,神策軍成爲禁軍後一度也由外臣領軍,但涇師之變中,被寄予厚望的神策軍卻潰不成軍,天子倉皇避難奉天時,身邊只有宦官、宗室數十人,這種糟糕表現幾致社稷傾覆,江山易主。
外臣不堪使用,不用家奴,皇帝又該用誰?現如今朝臣黨同伐異,心裡只有朋黨沒有社稷,更不識“天下”二字爲何物。藩鎮擁兵自重,眼裡只有地方、子孫,哪管朝廷的安危存亡?皇室也不足憑持,漢、晉的諸王之亂,玄武門的兄弟手足相殘,都一再證明宗室皇親一旦掌握了實權,天下禍亂就在眼前,輕者禍亂己身,重者傾覆江山。
這麼算下來,普天之下,竟無可用之人,唯一可信賴的只有自己的家奴。家奴典兵就一定會導致禍亂嗎,這也未必,宦官掌握禁軍始於德宗朝,德宗、順宗、憲宗、穆宗,一直到敬宗朝,家奴還是恭順的,可控的。王守澄欺上瞞下,與李逢吉內外勾結竊取兵權,敬宗皇帝不動聲色,祭出張韶、蘇玄明兩個活寶,不費吹灰之力便拿下了老閹,若是敬宗皇帝稍稍節制一些不死那麼早的話,哪有王守澄擅權專政的事發生。
所以說,家奴專權只是偶然,跟他典不典軍關係不大,只要人主睿智、清醒,家奴就翻不了天。
李涵的這種態度,無疑讓李忱感到絕望,自五道聖旨發出後,他便稱病不出,不久又南下蜀中游歷,避開了長安這個是非窩。
五道聖旨後,長安城裡的狂風驟雨暫時平息下來,王守澄知道自己的末日就在這一兩日,故此他抓緊時間享樂。他前半生貧賤,後半生富貴,貧賤時一門心思想着如何擺脫貧賤,富貴後又一門心思想着如何保住富貴,基本沒有時間去想怎麼去享受,等到他發現富貴貧賤都將成爲一場空時,他纔想起自己應該好好享受一下,只是刑餘之身,病殘之軀,他能享受的東西着實有限。
現在看,即便是這有限的享受也還是太短,短到剛剛品出那麼點意思,就到頭了。
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了王宅表面上的平靜,所有人都知道大變就在今日。
“難得林軍使有空來看老朋友,感激不盡啊。”
“沒什麼,老朋友了嘛,應該的。”
寒暄兩句後,王守澄請林英進入正堂,樂師、舞姬跪伏等候着吩咐。
“繼續,繼續,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尊空對月。功成名就,全身而退,羨煞天下多少人。樂師不要停,你們也不要停。”林英熱情地招呼着一干樂師和舞姬,換來的卻是冷冷的眼神。王守澄無疑是個倒黴蛋,但這個倒黴蛋虎死不倒架,讓人看着舒服。林英是個勝利者,春風得意,但看着就是那麼讓人瞧不上。
內教坊優伶們的冷漠讓林英極度不快,臉上表情驟變。
“你們繼續吧,我跟林軍使敘敘舊。”
優伶們的態度讓王守澄感到一絲欣慰,但以他對林英的理解深知這將會觸怒這位權力新貴,結果就是他們這些人都會人頭不保。
他本不介意死時有些陪葬的,但不知爲何忽然生出了惻隱之心,失去了權力的加持後他變回了普通人,心也變得越來越軟。
二人來到後堂,四下無人。林英左右掃了一眼,便也不再兜圈子,他直截了當地說:“一切都好起來啦,君臣和睦,軍民安樂,全都沐浴在大和中興的春光裡。”
王守澄道:“大唐中興,來之不易,應當倍加珍惜啊。”
“是啊,是啊,所以我就過來啦。你知道這讓我很爲難的。”
王守澄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林英,笑道:“林軍使聖眷正隆,春風得意,有什麼能難的倒你的?莫不是因爲我?”
林英爲難地咬咬牙,還是從懷裡取出一個精巧的瓷瓶放在了王守澄的面前。
“這個是……”
“好東西,用指甲挖一點點放在酒裡面,攪一攪,保管沒有痛苦。”
“是麼,那可真是好東西。多謝。”
“那麼我就告辭了?”
“慢着,我這就把自己了結了,也好讓軍使回去覆命。”
“這……合適嗎?”
“多年的老朋友了,何必客氣?”
王守澄起身從酒櫃裡取出一瓶葡萄酒,拿了兩隻杯子,酒、酒壺和杯子都是西域貨,造型古怪。他在林英和自己面前各擺了一隻杯子,斟滿紅豔豔的葡萄酒,再從白瓷瓶裡摳出一點藥末放進自家的酒裡,用右手小指攪了攪,捧起酒杯,深情地對林英說:“這輩子緣分到此,我先乾爲敬啦。”林英也捧起酒杯,舉過額頭,但沒有喝。
聽到毒酒入肚後,林英方擡起頭來,目光復雜地盯着對面的王守澄。
這毒藥有奇效,王守澄服毒後不消片刻就有了反應,人坐在那一動不動,命已經沒有了。林英將酒水潑去,放下杯子,收了瓷瓶,轉身走到前堂來,在王守澄的主座上坐下,對樂坊班頭說:“觀軍容醉了,睡了,你們繼續,我看看你們賣不賣力,賣力有賞,敷衍的話我可要打屁股喲。”衆人不敢違逆他,一個個百般賣力。
林英一手捏着酒杯,一手和着音樂打着的拍子,饒有興致地欣賞起內教坊專門爲王守澄創作的新曲。
只呆了半個時辰方去,他前腳剛走,停在街角的三輛黑油布馬車上便下來十五六名精悍的壯漢,人人手持短刃,健步進了王守澄的宅邸。
宅內的監護和宅外負責巡防的邏卒早已撤的一乾二淨,整個街區死寂一片。
王守澄暴死的前一天,秦鳳棉到了長安,約林英見面沒約成,第二天剛剛起牀,胡斯錦來告訴他說仇士良有請,仇士良想跟李茂做筆交易,拿陳數換取李茂捕獲的五坊使司幽州、河北兩大管事,並和李茂相約今後互不侵犯,親軍右廂放棄在關中尤其在京城的秘密活動,五坊使司撤除設在幽州、遼東等地的分司,召回所有人手。
秦鳳棉明白這種協議是沒有任何實際約束力了,紙上說一套,私底下該怎麼幹還得怎麼幹,誰把它當回事誰是傻瓜,之所以要裝模作樣地去定這麼個勞什子,無非是讓雙方都有個臺階下,以避免尷尬。
接回陳數後,秦鳳棉問他有何打算,陳數道:“長安是我的福地,也是我栽大跟頭的地方,此仇不報,誓不爲人。”秦鳳棉大喜,帶着陳數回到幽州,李茂安慰陳數先在幽州住一陣子,熟悉一下右廂的辦事規程,然後再重返長安。
陳數道:“仇士良此人老謀深算,比王守澄要低調隱忍,欺騙性極大,天子一時半會未必能識破他的真面目。王守澄對五坊使司、龍驤營並不重視,認爲雕蟲小技上不了檯面,到後來衆叛親離,他卻耳目蔽塞,乃至死到臨頭竟毫無察覺。仇士良曾任五坊使司,知道這其中的厲害,他拉攏林英,重建龍驤營,監控中外軍民,用不了多久,宮中就成了一塊黑幕,外人再休想窺得一絲光亮,關中也將變成鐵板一塊,外人休想插手進去。趁他羽翼未豐,我先搶佔先機,將來可進可退,方能立於不敗之地。”
李茂點頭,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眼下陛下尚未識破他的真面目,我們要防止引起陛下的誤會。你回長安後,秘密聯絡舊部,隱蔽精幹,長期潛伏,以待時機。着眼長遠,不在一時。”
如此安置陳數,田萁有些不同意見,她對李茂說:“陳數在長安待的太久,忠誠方面你真的放心的下?僅憑他坐過牢,受過刑,就認定他是忠誠的?焉知這不是他們使得苦肉計?便退一步說,他忠貞不二,這次他吃了這樣的虧,怎會不急着報復,你現在放他回去,只怕是害了他。”
李茂道:“組調被打散了,散兵遊勇若不及時收攏,早晚會被各個擊破。這是一筆大財富,我捨不得。他的忠誠還需要時間和功績來證明,他不願留在幽州,那就只好用實打實的功績來證明自己的忠誠和價值。這不是我待人苛刻,疑心重,沒有拿得出手的功勳,底下人也不會服他。至於你說他會急着復仇,過早暴露了自己,我以爲大可不必擔心,他這個人隱忍起來會讓你覺得可怕。”
田萁提醒道:“仇士良不是王守澄,王守澄是匹跋扈的虎,這個人卻是陰狠的狼,他躲在暗處盯着你,你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時時刻刻會撲出來咬你,讓你防不慎防。”
李茂笑道:“你是怎麼啦,狼在長安,又不在幽州,此刻寢食不安的應該是大明宮裡的那位纔是。”李茂的話算是說到了某人的心坎上,大明宮裡的李涵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他不該信用仇士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