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河東太原府東北角,河東節度使朱邪執宜一早就趕到十里長亭恭候李茂的到來。同是節度使,李茂官拜太子少保,朱邪執宜官只正五品御史中丞,相距甚遠。且李茂是天子寵臣、重臣,他的地位卻不甚穩固,不管內心如何,禮數上卻不敢有絲毫怠慢。
六月初,李茂奉詔進京,走的是河東道,這條路並不好走,但卻可以免去許多是非,朱邪執宜接到幽州方面的通報後,做了精心準備。他要藉此機會和幽州這個鄰居弄好關係。
七月的太原熱的像個蒸籠,這樣的天氣出門在外趕路,也只有李茂這種從血與火中奮鬥過來的將帥能夠忍受。
朱邪執宜也是軍將出身,對李茂這種軍功赫赫的藩帥充滿了敬意。
“報,李少保的車駕已到十里衝。”
“再探。”
朱邪執宜揮手打發走探馬,將茶碗放下,招呼左右準備更衣。
“報,李少保的車駕已過洗馬坡。”
“再探。”
朱邪執宜揮手打發走探哨,站了起來,隨行官員也一個個地站起來,俱忙着整頓衣冠,十里衝距此約五里,洗馬坡距此不過三裡地。轉眼就到。
但這一轉眼卻過去了半個時辰。
事後查明就在河東節度使的眼皮子底下,洗馬坡下,一羣刺客伏擊了李茂的馬隊,射殺了兩名衛士,李茂的隨身大將石空左臂中箭,李茂本人也差點中箭。
朱邪執宜的臉都綠了,執掌警衛的兵馬使韓謀陽的臉也綠了,他雖和朱邪赤心不對付,但在自己的轄內出了這樣的事,他臉上兜不住,實在是兜不住。
於是偵緝四出,三千大軍將周圍五十里範圍內翻了個底朝天。太原城全城戒嚴,挨家挨戶搜查可疑人等,誓要把這幾個人翻出來。
李茂對此卻不報任何希望,這幾個刺客能在重兵防守的驛道上,在河東將帥們的眼皮子底下鑽空子刺殺自己,就絕不是一般的人。
莫要說河東內部派系林立,一盤散沙,予敵以可趁之機,便是被人譽爲鐵板一塊的幽州甚至遼東,他也沒有把握查個水落石出。刺客不是死士,行刺之前早已安排好了退路,飄忽而來,飄忽而去,怎會輕易讓你拿住把柄?
不過李茂也不打算阻止朱邪赤心去折騰,這對他來說或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盤散沙的河東各派勢力勢均力敵,正處於可怕的僵持狀態,藉此外部壓力打破僵局,或者正是朱邪赤心所渴望的。
李茂入住太原最有名的館舍,周遭有一千名河東健兒警衛。幽州節度使在自家地頭上被刺客騷擾,河東健兒痛心疾首,豈敢不誓死效命。
李茂的心情卻很輕鬆,朱邪執宜設宴,他每請必到,朱邪赤心欲盡地主之誼,請他遊覽河東風光,他也從不拒絕。
太原,大唐龍興之地,千年古邑,名勝古蹟數不勝數。
李茂開了一張單子抄了一份給朱邪執宜,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去看去玩,朱邪執宜但能擠出時間一定作陪。
這日李茂來到城外晉祠遊覽,一千年“後”他也曾到此一遊,時隔一千年以這樣的身份故地重遊,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這日朱邪執宜有緊急軍務在身,沒有陪伴李茂,陪伴李茂的是他的兄弟朱邪橫斷,橫斷年僅十七,出落的粗壯異常,英武襲人。
李茂先前對沙陀人有些偏見,以爲都是些有勇無謀之輩,朱邪赤心給他的印象也是這樣,勇武有餘智謀不足,朱邪橫斷又是這樣,沉默寡言,一雙三角眼陰沉的能殺人,雖然禮數極盡恭敬,卻讓人感到不舒服。
過了正午,李茂回城,半道在茶棚休息時,有一個卦師打路上行過。
李茂出行不肯用儀衛開道,也沒有清理道路,這一方面是身在異地爲客不願叨擾主人,攪亂民生,一方面也是爲了規避風險:這些刺客有能力在洗馬坡設伏行刺,證明他們在官府裡安插有耳目,擺出儀仗出巡難保不暴露行蹤。
不過明的儀仗沒有,暗的警衛卻絲毫沒有鬆懈,衛士以李茂爲中心構成五道防線,外三層由主人承擔,貼身的兩層由李茂的幽州衛士擔當。
那名卦師在第一道防線前被攔了下來,衛士毫不客氣地搜了他的身,證明沒有任何兇器後,四個人將他圍在中央,準備將他帶離。
右臂受傷的石空用左手向那卦師招了招:李茂閒着無聊,想請他卜一卦。
李茂閒坐於此,的確有些無聊,請個卦師過來混纏兩句消遣一下並無不妥。不過他請這位卦師過來還有另外一層緣由:這個人他認識
張敬久,龍驤營駐河東地區的最高頭領。
太原是大唐龍興之地,各種勢力紛繁複雜,李茂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注視之下,張敬久的身份又十分特殊,想私下見他一面還真是不容易。
張敬久早年混跡江湖,對江湖上的坑蒙拐騙勾當都略知一二,他的這個卦師雖然算不得高明,卻也是像模像樣。
李茂和他東拉西扯了一陣子,待周圍的人漸漸鬆懈,忽然問道:“老神仙既然說我前途艱難,可否賜我神符一道,以逢凶化吉。”
張敬久自然應好,從褡褳裡掏出一把令符來,點着口水在那翻檢。一直陰沉着臉不說話的朱邪橫斷忽然發言道:“神仙真做的一手好買賣,我聞符籙千變萬化,一符對應一事,你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竟然提早就準備好了符籙?”
張敬久道:“不敢,不敢,未卜先知的那是神仙,小道豈敢與神仙相比並論,小道沒甚本事,混口飯吃而已。”
朱邪橫斷道:“便是混口飯吃,也該用些心,現成的筆墨,神仙何不現畫一道符籙以贈貴人。”
既然被揭了皮,這卦師倒豁出去了,解下褡褳,取出硃砂、墨筆,把茶案當書桌,筆走游龍,瞬間起了一道令符。
看他手段熟稔,無人再懷疑他是個假卦師。
李茂哈哈大笑,下令重賞。
朱邪橫斷搶先一步打賞了卦師,並不讓李茂的人與卦師正面接觸。
符籙就是符籙,有沒有用且不論,卻的確什麼古怪都沒藏。
李茂帶着這張符進了太原城,回到館舍後,洗漱喝茶,晚上照樣赴宴喝酒,深夜回來,主持右廂常務的秦鳳棉端着一盆清水進來,請示了李茂後,掏出一個小瓷瓶,點了些粉末在水裡,用一根竹筷攪均勻了,掏出張敬久畫的那張符籙,平放進水裡。
符籙的左上角顯出四個字:速離北京。
李茂和張敬久同是龍首山的元老,這套用特殊墨水寫隱形字的手段,彼此都不陌生,張敬久現身後用肢體語言告之李茂他有絕密消息通報,這張符籙就是載體。
對張敬久的警告李茂絲毫不敢大意,當日收拾了,天剛麻麻亮,就找了個藉口出了城,待朱邪執宜得知李茂已經離開太原時,他人已經距此數百里外。
李茂再次露面是在幽州駐上都進奏院,身份是奉詔進京面聖的藩帥。
薛戎調任遼東後,遼東駐上都進奏院的進奏官就變更爲他的同年,前寶鼎縣縣令朱銘。
陳慕陽因此轉任幽州節度使駐上都進奏院主。
李茂進爵曹國公後,被抄沒的靖安坊私宅重新賜還給了他,李純出內帑將其重新修繕,並派金吾衛五人門前警衛。以示曹國公與衆不同的身份和與皇帝之間的親密關係,作爲警衛實際是遠遠不夠的。
李茂回京後到舊宅去看了一眼,厚謝了爲他守門的五名金吾衛卒,到了晚上,他還是下榻在幽州進奏院的後院館舍。
李茂調任幽州節度使後,專門撥出款項擴建了駐上都進奏院,使其面積增加了一倍,人手增加到六十人。當然這六十人是在編的,有名有姓站在明處的,至於暗中還有多少人,卻是幽州節的最高機密,只有李茂等少數幾個人知道。
爲了迎接李茂,進奏院的館舍進行了重新調整,以確保絕對安全。李茂人還在太原,親軍就接管了這裡,裡裡外外做了排查,確保萬無一失。
在京城住下後,李茂並不急着見李純,他相信李純也不急着見他。
他在京城的朋友很多,但李茂並沒有主動去拜望,真正的朋友應能理解他現在的不易,不能理解的也算不得是真正的朋友。
主動到進奏院來拜訪他的也有幾個人,多是淄青、幽州等地一些歸朝的官員,在長安領着一份俸祿坐吃等死,滿腹怨氣,也就不在乎什麼流言蜚語了。
田興的兩個兒子田章、田早過來拜望,感謝他在田家危難之際伸出援手,田章性格穩住,沉默寡言,有乃父遺風,田早卻跳脫好動,笑嘻嘻地稱李茂爲姐夫,李茂倒還沒覺得如何,倒讓田章十分不安起來,田萁與徐如雖無夫妻之實,名分卻還在,父親死了,丟下丈夫不管跑去幽州跟一個有婦之夫不清不楚地纏在一塊,這算什麼,真是把田家的臉都丟盡了。
田章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額頭冒了虛汗,手在微微發抖。李茂也覺得尷尬,幾次使眼色想阻止“小舅子”,田早卻是滔滔不絕,一個一個姐夫叫的親熱着呢。
送走了田家兄弟,李茂苦笑着對剛剛從幽州趕來的秦墨說:“今日的尷尬你都看到了,跟徐如談的怎麼樣了?”
秦墨上次出使魏州時,私下跟從衛州趕回來奔喪的徐如談了一次,希望他能大度點出面休了田萁,現成的理由就有一條:成婚多年,田萁未能給老徐家添丁加瓦。
徐如卻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死活不同意,反而要求讓李茂儘快把他妻子送回來,否則他就要上京城告御狀,說幽州節度使行爲不端,拐帶人妻。
“他應該是受人指使,怎麼辦?一刀殺了倒是一了百了。我有這個把握。”
“殺人奪妻,虧你想的出來。”
“即便徐如肯放手,那還有一件麻煩,人家出身平盧田家,父兄都是朝廷命官,家族是河北響噹噹的名門望族,讓她給你做妾?她願意,你也不能願意。”
李茂以手叩桌,很是無奈。自家後宅雖然一律平等,但時代大風氣使然,即便是田萁本人願意,她背後的家族又如何擺平,田章還算不得古板尚且氣成那樣,又遑論那些正人君子衛道士?
“倒是有一個破解之途。”秦墨目光灼灼。
“唔,有麼?”
“有,請陛下封你做郡王,按大唐的禮制,郡王除王妃外,還可以請封兩位夫人,也是正兒八經上封冊的,她是個二婚,湊合湊合也能說得過去。”
李茂想了想,對秦墨說:“第一件事,你去勸徐如跟她離婚,要什麼條件儘量答應他,他是個聰明人,之所以纏着不放手,我看主要是人在魏州,身不由己。可以把他接到南方去,要錢要官讓他自己挑。第二件事,我來設法弄個郡王乾乾,大唐的郡王多如牛毛,爲何就沒我的份,這很不公平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