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一陣閒話,天色黑了下來,大船上燈燭照耀,明如白晝,船大浪輕,十分穩當。張鷺發現李茂在船上蓄了一批歌舞姬,個個年輕妖嬈,體態撩人。
他雖是個旱鴨子,卻聽人說船上規矩大,等閒不讓女人上的,李茂不懂這個道理嗎,爲何弄了這麼多歌舞姬在船上?
在來遼東之前,張鷺做了一些功課,對李茂的身世做了一些瞭解,不過李茂爲人低調,做的事都神鬼莫測,他的背景雲裡霧裡,讓人摸不到頭腦,一個很深刻的印象是此人好色的很,家裡美眷如雲,還常和心腹秦墨出入煙花之地,他做上都進奏院主的時候,有段時間索性就長住平康里辦公,還給妓女們寫過一首詩,其中有兩句轟動了京城:
十年一覺西京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詩文不錯,人卻是個地道的浮浪子弟,這就難怪要在船上蓄養這麼多的歌舞姬了。
張鷺雖然不以爲然,不過美人在懷,他也做不到坐懷不亂,被一羣鶯鶯燕燕榨的燈枯油盡,頓時酣睡不起。
海上生明月,李茂和韋雍走上了甲板,腥鹹的海風吹在臉上,十分舒服,衛士佈置了警戒線,確保沒有任何人會打擾他們。
韋雍在確認沒有任何外人在場,他說的話天知地知李茂知,絕無第三個人能聽到時,方纔敞開心扉向李茂表達了效忠之意,並將自己的履歷一五一十,從頭道來,並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隱瞞,他相信李茂不會計較他的過去,而他也無法隱瞞自己的過去。
李茂的確不計較他的過去,計較的是他肯不肯向自己坦誠他的過去,作爲手中重要棋子之一,李茂對韋雍的過去並不陌生,韋雍所簡述的過去與他所掌握的雖稍有出入,卻也還能接受。
韋雍最後誠懇地說道:“崔雍一片真心惟天可表,若有妄言,甘受五雷轟頂而死。”
李茂笑了笑,指了指衛士佈置好的藤椅,示意韋雍坐下來說。
兩張藤椅並排擺放,各自前面放有一張茶几,藤椅、茶几,擺放的方式都是韋雍所未見的。他也聽說過李茂來歷與衆不同,說話做事常有出人意表之處,因此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勉強接受了,只是李茂能愜意地把身子埋進藤椅裡,而他始終只是稍稍搭着一點邊,恭敬地欠着身子。
李茂並不打算糾正這份恭敬,韋雍畢竟不是秦墨,和他還是很有隔膜的。
“元理是位正人君子,也是位愛兵如子的好官,但幽州這個地方,光是好官還吃不住,朱氏經營幽州多年,勢力盤根錯節,劉氏父子經營多年,也只是僅僅將其壓服而無力斬草除根。朱洄寧願捨棄營州,也要保存實力,志不在小,還有長安的人,是誰不必我說,想必他們也找過你。”
韋雍忙欠身答道:“正要稟報,在長安時林英曾找過我,他希望我幫他做一件大事,給的酬勞很豐厚,可我以爲他無法兌現,只是說說大話,且我向來討厭這種背主求榮的人,故而嚴詞拒絕了他。”
李茂讚賞地點點頭,道:“河北之亂爲禍已久,朝廷苦不堪言。河北三鎮中,幽州勢力最弱,卻是對朝廷最恭順的,因爲幽州有盧龍、雄武兩軍,兩家互不買賬,始終擰不成一股繩,容易被朝廷分而治之。劉濟三父子內鬥,三個人都沒落好下場,雄武軍勢力大損,在兩軍之爭中已經落了下風,自然期望得到朝廷的幫助,林英是撿了個便宜,所以他纔想做筆大買賣,不過做大買賣得有大本錢,他有嗎?”
韋雍道:“他沒有,四兩撥千斤,他沒這四兩本錢。”
李茂道:“所以幽州總歸還是朱洄佔上風,雄武軍會被壓制,他們肯定會不服。”
韋雍道:“大帥所言極是,雄武軍使莊園,大將韓鹽露、何泓都不服朱洄,是可以利用的一方。”
李茂道:“你打算怎麼利用?”
李茂咄咄逼人,韋雍頓感緊張,想了想,毫無保留地說道:“元理公不能做節度使了,得設法讓他下來,這不是算計他,而是爲了他好。幽州不能落在莊園、朱洄等人的手上,而應該由大帥來統領。可以利用莊園和朱洄的不和,設計讓二人互相爭鬥,再以元理公的名義邀請大帥率軍入關調停,趁機拿過幽州。”
這個回答,李茂是滿意的,卻不動聲色地問:“朝廷是不會同意的。”
韋雍脫口而出:“兩害相較取其輕,朝廷不會有異議。”忽覺話不妥,忙又解釋:“朝廷更信不過朱洄,林英要我做的大事,就是鼓動莊園、韓鹽露的雄武軍平滅朱洄,把幽州送到朝廷的手上。”
林英想做什麼,李茂大體還是知道的,消息來源主要是新設立的駐上都進奏院,陳慕陽想消息還需要佐證,觀察幽州的局勢變化,他判斷陳慕陽的消息是可信的,林英的確是在利用雄武軍與盧龍軍的矛盾下一盤大棋,也就是林英跟韋雍說的“那件大買賣”。
李茂判斷在朱洄和雄武軍之間,朝廷肯定會選擇雄武軍,雖然雄武軍也不大恭順,但總比祖上有污點的朱洄強。
不過萬一雄武軍抵不過朱洄,朝廷又將如何?
而若恰巧李茂有能力壓制朱洄穩住幽州呢?
迫不得已,朝廷也只能選擇李茂了,這就是韋雍那句犯忌的“兩害相較取其輕”。
這一切的關鍵是讓朱洄自己跳出來,再讓雄武軍和朱洄鬥起來,把握好時機逼着朝廷不得不接受李茂率軍入關,執掌幽州的事實。
李茂和韋雍對視一眼,心有靈犀,許多話盡在不言中了。
“要設法把朱洄運作回幽州。”
夜深臨別之際,李茂一語點明韋雍回幽州後的任務。
韋雍心領神會:“明白。”
在海上飄了兩天兩夜,來到一處擁有綿軟沙灘的港灣,岸上一座城寨,有重兵把守,是李茂的四大鹽場之一,蘆葦灣鹽場。
鹽場內建有碼頭,所產的海鹽通過船舶運至東、高州,在此包裝,再運銷遼東各處。
河東產池鹽,韋雍和張鷺都曾參觀過,與這座大鹽場相比,河東的池鹽作坊還十分原始,規模小,設備落後,管理簡單,是無法相比並論。
蘆葦灣鹽場出產的鹽品質上佳,價格低廉,韋雍、張鷺看了都十分滿意,代表張弘靖和李茂定了一份契約,約定李茂向幽州供貨,幽州方面負責分銷,所得利潤,二八分,遼東拿二,張弘靖拿八。
二八這個結果是張鷺爭取的,李茂本來要三七分,他三,張弘靖七,這多出的一層是張鷺喝了一大碗酒後爭取來的。
此行功德圓滿,韋雍心滿意足地回了幽州,張鷺卻臨時提出要到遼州等地去看看,李茂表示歡迎,遣人護送去遼州,由文書丞、鄭孝章等人接待。
他自己卻去了卑沙城,遼東已經一統,卑沙城也非化外之地,桑容審時度勢,向遼東節度使李茂獻城,李茂授他一個節度押衙兼卑沙城兵馬使,仍然駐守卑沙城,所部一個不動,只是讓監軍院象徵性地派了一名監軍使過去。
遼州監軍院現在就是李茂的私人圖章,凡需要向軍隊派監軍,由軍政部護軍院擬出名單,交由監軍院出面辦理,監軍使張海蓉就是護軍院使夏純的門下書辦小吏,簽名、蓋印、發文而已,非但絲毫做不了主,連多問一句都不敢。
不過張監軍修養高深,早看透了權與名的實質,他愛好廣泛,吟詩作畫,悠遊山林,日子過的很是逍遙,他的一個門生能模仿他的筆跡,留在監軍院辦理常務,每遇有緊急公文而張海蓉又不在,便由他代簽代辦,張海蓉連捉筆畫名的苦差事都免了。
李茂巡視卑沙城,主要是看看他着力打造的海外貿易碼頭,這座碼頭在卑沙城外,說是碼頭,其實已經建成一座新城,佔地面積甚至比卑沙城還大。
除此之外,李茂還要順道出席安東軍第十師建軍儀式。
第十師這個番號,李茂本來是打算留給高蘇的,渤海大將因爲追隨大元瑜過緊,爲新國王所猜忌,兩家鬧的劍拔弩張,同時派人請李茂裁決。
高蘇是一員悍將,這一點他已在戰場向李茂證明過,東征軍中軍一萬多人差點被他打垮就是明證,金梯邕、馬和東、石雄都做過他的手下敗將。
他的麾下號稱“鐵打的高家軍”,主要將領都是高家子弟。高家軍常年駐守渤海北境,與靺鞨人打交道,精擅山林作戰,作風頑強,戰術高明,是捍衛渤海北境的中流砥柱。
大元瑜說服高蘇率部南下,在鐵州城下阻擊李茂,距離鐵州不遠的中京城是高氏的榮興之地,家族的根脈所在。高蘇率八千高家軍南下參與大尺隆組織的鐵州會戰,屢建奇功,李茂兵走險鋒,突然使出大殺器,一舉攻克了中京城,拿住了高蘇的命脈,迫使八千精銳的高家軍不得不做壁上觀,沒有參與最後的上京保衛戰。
他的家族因此保全,但在渤海卻壞了名聲,而今江山易主,新主翻出舊賬整治他,高蘇只得含恨投奔遼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