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第一師副統領陳光道健步走了上來,報告李茂說:“山下各部奉命進行地毯式搜索,一共抓到七個漏網的傷兵。”
李茂問:“四面八方都搜查遍了?”
陳光道:“兩人一組,肩並肩,便於互相照應,組與組間距二十步,拉開二十步還綴着一個小組,沒有視覺死角,犄角旮旯,所有地方都翻遍了,沒有其他活口。”
李茂滿意地點點頭,道:“對他們說,再堅持一下,到天亮再收兵。”
陳光道走後,秦墨過來說:“金秀宗想跟你談談。”
李茂道:“我現在很累,跟他說讓他安心養傷,來日方長嘛,不急。”
秦墨又請示道:“紫韻間、紫韻旋身上藏着太多機密,我想帶回去審一審。”
李茂道:“紫韻旋可以審審,看面相像個軟骨頭,應該能掏點什麼。他姐姐就算了,那是個很陰狠的殺手,在新羅被權臣所利用,滿朝文武無不聞之色變,一朝沒有了利用價值,被掃地出門,落了個牆倒衆人推,齊打落水狗,窮途末路,託庇於金秀宗門下,成了他殺人不見血的利器。在她眼裡只有成敗,沒有信仰、是非、人性。你別被她的美貌所迷惑,這樣的人渾身都是兇器,在哪都是麻煩,小心陰溝裡翻了船。”
秦墨道:“她既然是把好刀,我倒想用用,用的好也無往而不利呢。”
李茂道:“你要用她,可以,多用腦子,別總用下半身思考問題。”
陳小藝從馬汊河磨坊把蘭兒接了回來,蘭兒連凍帶嚇,面無人色,見了李茂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是抱着他哭。
李茂的眼圈也紅紅的,當衆吻了她的面頰。關於李茂和妻妾們當衆秀恩愛的場面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身邊的人早是見怪不怪了。
看到崩塌了一半的東高山,蘭兒驚訝的無以復加。陳小藝告訴她,兩天前有一位異士告訴李茂,說山上將發生地動(地震),李茂爲了她的安全,這狠下心送她下山。
因爲這種事飄飄渺渺難以確定,爲了不動搖軍心士氣,李茂只能做不能說,卻不想因此鬧下了誤會。
蘭兒道:“既然是要我走,找個什麼理由不行,爲何要惡狠狠的傷人心。”
陳小藝笑笑道:“想來大帥必有用意。”
蘭兒擦擦淚水,賭氣說:“我知道,他是想讓我忘掉他,好再嫁人。死漢子總是小看人,總懷疑我不能爲他守節,我就是那麼不堪的人嗎。”
這話陳小藝裝着沒聽見。蘭兒抱怨了一陣,抹着眼淚下山去了。
……
遼東城裡,金梯邕一局終了,以一目之差輸給了薛丁丁,他靦腆地笑了笑,說:“我輸了,心服口服。”
薛丁丁道:“你有些心不在焉,心裡有事?”
金梯邕點點頭,道:“我走了,有空再約你。”
薛丁丁想說自己正熬了蔘湯想請他喝一碗,但看他急着要走,就忍住沒說。只是取了披氅,踮起腳尖替他披上,送他出了門。外面還下着雪,金梯邕柔聲說道:“外面冷,你回去吧。”一句話說的薛丁丁心裡暖洋洋的。
琅嬛被薛青裹調給仇夫人使喚,薛丁丁身邊新來的侍女叫鴦兒,和她同歲,爲人很有些愚忠,一味聽命於薛青裹,跟她不是一條心。
薛丁丁百無聊賴,回屋調了兩絃琴,心思不寧彈不下去,就取了一管簫下了繡樓,去庭院中看雪去。斜對面角門處鴦兒正叉着小蠻腰厲聲喝罵兩個老僕,人老成精,兩個僕婦平素囂張跋扈慣了,除了薛青裹夫婦,便是薛丁丁也敢頂撞,更不用說溫柔心善的琅嬛了。
見兩個老僕被鴦兒治的服服帖帖,薛丁丁心裡竟大呼痛快,真是一物降一物,想不到你們也有今天。
薛丁丁收回了竹簫,心情壞了,什麼都不想做,索性回屋去睡覺。
睡覺也睡不着,就躺在牀上看書,她的牀頭常備兩本書,一本是新羅高僧秀山的詩集,一本是《王摩詰詩選》,秀山在新羅有“詩聖”之稱,王維則是大唐很有名望的詩人,在強手如林的大唐的詩壇上也佔有一席之地。
兩人的詩薛丁丁都很喜歡,可謂百讀不厭,從他們的詩中她能讀出兩個國家骨子裡的不同:大唐的風骨如高山大海,高不見頂,深不可測。新羅卻如一泓清泉,清的透徹,美的讓人心醉。
若非讓她從中選一個國家作爲將來的歸宿,她選新羅,她骨子裡是喜歡寧靜安定的。
有時候讀書是最好的催眠手段,只是讀了兩頁,薛丁丁就睡着了,一覺醒來已是掌燈時分,睡眠充足,她精神煥發,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問鴦兒:“父親用過飯了嗎?”
鴦兒道:“沒呢,外面好像出事了,城主一整天都沒回來。”
薛丁丁心裡咯噔一下,忙問:“出了什麼事?”
鴦兒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道:“我哪知道,你睡着了,我一步不敢擅離,人沒出去,哪知道外面出了什麼事。”
說完也覺得過火了點,忙又改口道:“我先服侍你梳頭,再出去打探打探。”
薛丁丁卻覺得心神不寧,說:“頭不用梳了,反正又不出去,你這就去打聽打聽。”
鴦兒也巴不得出去走走,便取了披氅說:“我這就去,外面又冷又黑,你安心在屋裡呆着,別出去亂跑了。”
鴦兒在這座宅子裡也混了十好幾年,人頭熟,出去逛了一圈,帶了食盒回來,說:“城主在軍事廳用餐,讓我服侍你先吃。”
薛丁丁道:“這麼晚了還在軍事廳,究竟出了什麼要緊事?”
鴦兒見敷衍不過,只好說:“嗨,也沒什麼大事,說是新羅人在前面吃了敗仗,好幾千人讓人一口吞了,大元帥要發兵報仇,大體就是這事吧,你也知道,軍事機密嘛,哪容我一個小女子去多問。”稍頓又道:“城主是大元帥的盟友,自然應該幫襯着點,調撥軍械、糧草呀什麼的,所以忙到現在。”
“打敗了。”
薛丁丁神色黯淡,前兩天跟金梯邕下棋時,他精神很好,說是走了一步好棋,可以一舉擒殺東州李茂,結束這場讓人心焦的戰事。看他信心滿滿,神采飛揚的樣子,薛丁丁也替他高興,夜裡做夢常夢見新羅大軍攻破了東州城,李茂跪在她的大英雄面前痛哭流涕,乞求饒命,結果還是吃了一刀,他的人頭滾落在地,他的女人跪在一旁痛斷肝腸。
這場景讓她興奮,好幾次她都從夢中笑醒,然後就開始爲那個哭泣的可憐女人難過,她一定是深愛着他的,否則不會爲他哭的如此傷心。可憐的女人,沒有了男人的庇護,她柔弱的肩膀要承受多少屈辱,她哪擔得起,這實在是很不公平。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一定要好好安慰那個女人,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如此,人力豈可違背。一個女人能做的只有順應天命,好好地活下去。
但是忽然之間,就說他打敗了,怪不得他今天下棋時提不起精神,原來心裡藏着這樣一件大悲喜,自己真是太不懂事了,不該纏着他下棋,讓他爲難,也真難爲他還能耐着性子陪自己。
薛丁丁心裡生出去見見他的衝動,但理智告訴她自己此刻去只會給他添亂,讓他分神分心,她最終還是忍住了,男人們的事終究還是讓他們自己去解決的好。
這一夜,金梯邕徹底失眠,當初金秀宗要求突襲李茂的指揮所時,他心裡是不以爲然的,李茂的指揮所若那麼容易被攻破,他就不是李茂了。
但金秀宗出發後,他又滿懷期待,期待着奇蹟的出現,雖然理智告訴他金秀宗此去註定勞而無功,但他想金秀宗即使拿不下李茂,也能給他製造點麻煩,自己的日子不好過,李茂的日子也別想好過,大家都苦熬日子,那樣纔算公平。
只是他從未想過金秀宗會一去不復返,落了個全軍覆沒的下場。
接到黑鳳頭在東高山全軍覆沒的消息後,金梯邕欲哭無淚,他和金秀宗是有恩怨,恩怨還很深,但那一刻他的心是痛的,痛入骨髓。
新羅精銳盡折於東州,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瞞是瞞不住,一旦消息傳開,在缺衣少糧的遼東城,崩潰之勢將不可避免,怎麼辦,怎麼辦,誰能告訴他怎麼辦。
金梯邕苦思一夜,二日一早,他將參謀兼老友樸亦儒叫了過來。樸亦儒一見面嚇了一大跳,新羅的三軍統帥蓬頭垢面,雙目充血,像一頭窮途末路的困獸。
“我想過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不等春天了,我們現在就進軍。”
“現在就進軍……”
樸亦儒沉吟着,自進駐遼東城後,新羅軍就開始缺衣少糧,金梯邕有先見之明,遼東城太小,積攢的糧草有限,不足以供給全軍所需,大軍所需糧草仍須從國內運來。
新羅國內已經發布了最高動員令,四十二州官吏全體出動爲大軍籌措糧草,各地府庫早已搜刮乾淨,餓死老鼠。
新羅國內土地兼併嚴重,貧富懸殊極大,豪富之家庫房裡的糧食堆積如山,卻無須承擔任何的賦稅和徭役,官府只能下刀從骨頭上刮肉,小民百姓被壓榨一空,破家敗產也交不起名目繁多、沉重如山的各種稅賦。
除了沉重的稅賦,嚴酷的徭役也壓的平民百姓喘不過氣來,爲了將搜刮來的糧草運送至三千里之外的遼東城,新羅國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男子全部被徵調起來,在大雪嚴寒中踏上去往遼東的不歸路。
風雪嚴寒,缺衣少食沒藥,監工無情的皮鞭,押運軍卒的肆意辱罵毆打,折筋斷骨的繁重體力勞動,使得民夫大量死亡,半途逃亡,新羅國內已到了無糧可調,無人可徵的危險境地,整個國家掙扎在全面崩潰的邊緣。
“現在不打以後就沒機會再打了……”樸亦儒嘆息一聲,望向上司兼多年老友:“悔不當初,新羅國走到今天這步田地,我有罪。”
金梯邕道:“罪不在你,在我,若我頂住壓力下令撤軍的話,不至於此,是我明哲保身,是我心存僥倖,是我陷三軍將士和國家於如此窘境,我百死難贖其過。”
樸亦儒道:“根子不在你,你無須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我們還有一線機會,若就此打垮李茂,雖然困難一點,還是能熬的過去的。唐人有句話叫‘哀兵必勝’,我們已是山窮水盡,足夠悲哀了。”
金梯邕點點頭,吐了口氣,說:“好在這世上還有你能理解我,我無憾了。”
樸亦儒笑道:“若在先前,你說我是那個唯一,我也就厚着臉皮承認了,不過現在嘛,我可不敢承認,你敢說丁丁姑娘不是你的知己。”
金梯邕面頰竟是一紅:“她,或者也算吧。”
黑鳳頭在東高山失利的消息到底沒能瞞住,屯駐在遼東城內外的五萬大軍人心惶惶,卻沒有多少恨,黑鳳頭是國王禁軍,以親貴自居,所受優待太甚,早爲各軍所忌恨。金梯邕這個時候聚將,衆人都猜測是不是軟蛋統帥要下令撤軍了。
出人意料的是金梯邕絲毫沒有掩飾黑鳳頭的慘敗,也沒有往他老對手的身上潑髒水,或冷嘲熱諷,他當衆宣佈了黑鳳頭在東州城外戰敗、全軍覆沒的消息,語氣平靜中帶着一絲淡淡的憂鬱。兩百多名中高級將領面面相覷後陷入了集體沉默。
“很久以前,我就說過,我們不要跟遼東打這場仗,或者不應該這麼急急忙忙地去打,時不在我,但沒人願意去聽,都說遼東是弱者,一觸即潰,打敗了遼東我的日子將好過的多。你們是王的力士,國之爪牙,服從命令而效力沙場,錯不在你們。你們中的許多人在背後笑話我是個軟蛋,做事黏黏糊糊,進一退三,猶猶豫豫,這點我承認,我這個人心態是悲觀了一些,遇事總要先往壞處想,越想越悲觀,三軍有今日之困境,我有罪,罪不可恕。若誰能挑起三軍主帥的責任,我甘心讓賢,我坐囚車回慶州謝罪。”
金梯邕的一席話說的這些身經百戰,刀口舔血都不皺眉頭的將領們眼圈發紅,眼下的窘境人人都心知肚明,根子主要在國內,統帥能如此開誠佈公,主動承擔責任,他們沒有恨意,只有感動。
副帥宋先公領衆將拜道:“值此軍國危難之際,還請元帥勉爲其難,率我等求一線生機,我全軍將士雖死不悔。”
兩百人齊聲挽留,震耳欲聾,金梯邕眸含熱淚,回拜道:“眼下國內糧草已斷絕,存糧只能支撐一個月,一個月內不能打破東州,從城內挖出救命糧,我三軍將士,我們的新羅國就滅亡了。”
衆將聞聽存糧只剩一個月,都急了,慌了,哭了,又知此戰關係軍國命運,一個個驀然生出沖天的鬥志,刺血發誓,請求出戰。
金梯邕見哀兵之勢已成,當場公佈了自己的進軍計劃,兩百將領無不應命。
新羅人的戰車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猛然開動,目標東州,目的擒殺李茂,奪糧保命。
金梯邕掛帥出城那日,薛丁丁冒着被父親責罰和世俗眼光唾罵的危險,裹着一身鮮紅的披氅,騎着她最心愛的棗紅小馬,獨自一人來到城外爲金梯邕送行。
金梯邕完全沒想到她會來,一股暖流頓時流遍全身,他不管不顧地跳下馬,雙手握住薛丁丁的手,眼圈發紅,大庭廣衆下被一個陌生男人握着手,薛丁丁還是有些緊張,她的臉紅透了,心裡像揣了只淘氣的小鹿。
她狠狠心把手抽了回來,從馬鞍上取出一隻精緻的小酒壺和鎏金小酒杯,斟了一杯酒,雙手捧給金梯邕,明眸中汪着熱淚說:“祝願金兄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金梯邕感動非常,他接過酒一飲而盡,涼酒入肚,心卻是從未有過的暖和,亮了杯底,金梯邕向薛丁丁道了聲保重,登馬而去。
數萬大軍錦旗招展,鐵甲鏘鏘,一眼望不到頭,眼看那個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飄雪中,薛丁丁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她像被人摘了心,整個人空落落的只剩一具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