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首山的理所本設在長安城南的保寧坊內,掛的是右威遠軍糧料院採辦處下屬的大東商社的牌子,而今雖然正名爲龍驤軍,掛的牌子仍舊如前,所不同的是正式分家之後,李茂不再去保寧坊,他將自己的幕府搬入右威遠軍大營,那支專門負責清剿京西“沒臉的”的特殊部隊也隨之開入右軍大營內,掛名右威遠軍左廂遊騎兵營。
龍首山分家之後,情報收集系統的主體留在保寧坊,歸入林英名下。新組建的針對京西“沒臉的”和吐蕃、回鶻的情報收集系統及人員則隨李茂遷入右軍大營。
對外情報收集工作剛剛起步,還很不成系統,人員都是李茂一手挑揀,分家之後留給他們的選擇餘地不大。
龍首山的四大處依舊保留,繼續留在保寧坊,李茂和林英都有權向四大處發號司令,但除了總務處外,李茂的勢力在逐漸收縮,他準備另起爐竈。
另起爐竈,首要的是選人,李茂現在手裡能用的干將有兩員:常木倉和陳數。常木倉已經從保寧坊脫身出來,用起來自然沒問題,陳數是否要調回來,卻很值得思量。
主意尚未拿定,陳數卻主動約見了李茂,他表示說願意繼續留在保寧坊那邊,陳數的理由很多,李茂卻沒有耐心聽完,他只開了個頭就被李茂打斷了。李茂已經想通了,陳數留在林英那邊對他也有好處。
組調在陳數的主持下已經發展成爲龍首山內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對陳數的選擇,李茂認爲應該有限度地給予尊重。
從一開始陳數的身上就打上了李茂的印記,而今仍然是,此刻再留在保寧坊意味着他今後的日子很難熬。
關於這點,李茂想聽聽他的看法。陳數道:“這個我深思熟慮過,若我連這一關都扛不過去,我這個人也就沒有多大使用的價值了吧。”
李茂道:“按照聖上的意思,龍首山一分爲二,但畢竟還是一家人。一家人在一口鍋裡吃飯,勺子和鍋還免不了磕磕碰碰,但若打碎了鍋,就誰也吃不成,這點你務必牢記。”
陳數道:“我記住了。”
陳數不能過來,李茂就委常木倉以全責,總務處看起來都是些七七八八的雞皮小事,瑣碎又麻煩,且還很難做出功績來,但對一個門外漢來說,這是熟識一個組織最有效的切入口。當初李茂把常木倉放到那個位置就是爲了這一天。
以常木倉的才幹不應該陷於具體瑣碎之中,他應該從一個更高更遠的角度統籌全局。
李茂要他通盤籌劃,籌建兩個機構,一個用於甄別、追蹤、獵殺鑽進大唐藩籬內的不速之客,一個則是向外派遣不速之客,鑽破別家的藩籬,滲透進別家庭院。
這無疑是對常木倉的極大信任。不過李茂做出這個決定也有些迫不得已,他現在分身無術,沒有過多的精力花在這些事上。他眼下另有一項重要的使命需要完成。
西川節度留後劉闢請領節度使的請求被駁回後,一改強硬態度,上表請罪,言辭誠懇。劉闢遣使入京,表示要歸還西川的版籍,並暗示願意將西川的官員任免權交還給朝廷。
韋皋治理西川的後期,管內官吏的任免權完全由他一人說了算,上至幕府上佐、地方刺史、縣令,下至書史、胥吏,韋皋一言以決,朝廷但根據所請頒授文書而已,這種不正常的狀態一直維持到韋皋死,纔在他的遺表中提到了將西川官吏任免權交還朝廷的設想。
明知這是韋皋臨終前畫的一張大餅,朝中的一些人還是着實高興了一陣子,割據西川二十年的韋皋也因此以忠臣蓋棺定論。
在李茂看來這分明就是韋皋臨死前使的雕蟲小技,用意無非在麻醉朝廷,以保全忠名,以幫助劉闢在西川站穩腳跟。
李茂曾就此事專門上奏摺警告過李純,也曾委婉地提醒過杜黃裳,但效果並不好,不管是李純還是杜黃裳對李茂的善意警告都置若耳聞,沒有給予必要的重視。
反過來朝廷上下都在忙着神話韋皋,把他塑造成爲大唐鎮守邊疆二十年的功勳、忠魂。
現在看李茂的擔憂並非杞人憂天,朝廷傾盡心力樹立的韋忠臣並未曾絲毫感化心懷異心的劉留後,劉闢一旦站穩腳跟,就忙着跟朝廷唱對臺戲。他的示弱也完全是權宜之計,真實目的就是爲了拖延時間,爲他用武力解決東川和山南西道問題爭取最寶貴的時間。
林英的情報工作主要集中在長安、洛陽、五京和關中腹地,這樣做很容易出成績,得到上面的認可,但對熱點敏感地區重視不夠的結果是,一旦這些地區觸發突發性變故,龍首山就會顯得極其被動。
觀天之眼未能睜開,使得朝野上下一片盲目樂觀。
加上劉闢灌的這份分量十足的迷魂湯,朝中上當和假裝上當的人不在少數,朝議認爲劉闢知錯能改,便是大唐的忠臣,朝廷應循例降其節旄,以收其心。
因此,在朝廷下詔斥責劉闢行事孟浪後不到三個月,便正式下詔授予劉闢節度使節旄。
但此刻僅僅一支節旄已經不能滿足劉闢的胃口,他上表朝廷請求兼領東川和山南西道,做三鎮節度使。此刻距離李全忠的獻俘禮結束還不到半個月。
朝廷諸公大怒,討伐之聲此起彼伏,但也有吃了劉闢好處的人爲他說清,以蜀道艱險,新朝初立不宜討伐爲名,勸朝廷不要大動干戈。
杜黃裳問這些人:“劉闢求領三鎮節度使,這樣先例在國朝歷史上可曾有過?”
一人兼領三鎮節度使,在大唐歷史上出現過,最有名的就是安祿山,安祿山在造反前曾一身兼領兼領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雄兵勁騎二十萬,兵力總數佔了天下的一半,權勢熏天,以至於一旦發難叛亂,天下無人能制,釀成了幾乎傾覆大唐的重大災難。
杜黃裳的話無人敢應,劉闢求領三鎮節度使荒誕可笑,朝廷沒有任何理由遷就,若不遷就就要開打,劉闢的西川遠不及當年范陽、平盧、河東三鎮強大,劉闢一狂狷書生也遠不如安祿山心機深沉有謀略有手段,打似乎是能打的贏的。
但大唐自貞元以來歷次跟藩鎮的作戰最終都不了了之,朝廷除了荼蘼錢糧,丟失顏面外,所能收穫的只剩一次又一次無原則無底線的妥協。
不要說夏州,那只是一個意外,夏州出了一個李全忠,又恰好擅於撈偏門的李茂打那路過,風雲際會,纔有奇襲得勝。成都沒有李全忠,李茂也沒出使南詔恰好路過,指望西川內亂無異於癡人說夢。
西川若不亂,以蜀道之艱險,朝廷有甚把握能平息這場謀劃已久的叛亂,你杜黃裳說大話是把好手,可說幾句狠話就能嚇死劉闢嗎?顯然不能。
蜀道的艱險,李純並不陌生,他雖然沒有像他兄弟李結那樣雲遊天下,足跡踏遍大唐的三百軍州,卻也絕非足不出戶,大唐五京,揚州、魏州、成都等地他都曾遊歷過。
蜀道艱險,西川易守難攻,這個道理不必朝中那些喋喋不休的大臣告訴他,李純心裡清楚的很。
劉闢的無理要求李純並不打算答應,還是上次那句話——朝廷有朝廷的綱紀,一個目無君長的藩鎮節度使說要兼領三鎮,朝廷就答應,那將來若有人要兼領京兆府,是否也要答應他?
“劉闢一狂狷書生,陛下萬不可姑息遷就。”
延英殿君臣奏對時,杜黃裳再次重申自己的意見,打,西川這一仗必須打。
參加這次奏對的除了杜黃裳還有其他兩位宰相賈耽、袁滋,以及度支、轉運、兵部等有司主任官員,鴻臚少卿李茂也獲准參加奏對,理由是朝廷若對西川用兵,需要評估吐蕃、南詔以及南蠻土族對用兵的反應。
“打是必須要打的,眼下的難處是怎麼打,李太白說蜀道難難以上青天,劉闢久居西川多年,熟知地理、民情,又是蓄謀已久,朝廷有甚麼把握打贏這一仗呢。”
袁滋是穩健派,他雖也贊同此仗必須打,卻不像杜黃裳那樣樂觀,他強調此戰若不能避免,必須做好充足的戰前準備,而不能像杜黃裳那樣說打就打,那樣做,他認爲太過冒險。
袁滋的見解得到多數官員的贊同,衆人紛紛言是,聲音很小,但態度很堅決。
李純不動聲色地望了李茂一眼,問道:“李少卿有甚話說,究竟是主張打還是主張撫?”
李茂出班奏道:“能不打自然不打最好,孫子云‘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仗若是不打,無疑是給天下的野心家們傳遞了一個很壞的信號,那就是朝廷只敢撿軟柿子捏,稍稍硬一點的柿子朝廷就束手無策了。劉闢一無才無德的書生尚且能兼領三鎮,你讓那些野心勃勃、志氣比天高的藩帥們又會怎麼想,他們若上奏朝廷說我要領四鎮、五鎮乃至六鎮、七鎮呢,你也要答應他們嗎?你不答應他們就要造反,你答應他們,那要不了多久,天子所能以臂指手的地方也就只剩兩京關中之地了。到時候錢糧不足,諸公的俸祿怕都是問題啊。所以這仗得打,而且得說打就打,打他個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也。”
李茂出身不高,又非士林出身,驟然躥升高位,在朝中那些靠門蔭、科舉起身的士大夫們眼裡就是個痞子,如今他這痞氣十足、不學無術的一段話說出來,衆人不覺瞠目結舌,欲和他辯,又怕失了身份,於是紛紛閉嘴。
杜黃裳聞言撫須微笑,心裡暗贊李茂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