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份遼東經略使幕府駐上都進奏院編撰的邸報,上面刊載着一段時期(通常以月爲單位)內京城官場和民間的各種新聞動態。
李茂回京出任鴻臚少卿兼右威遠軍使,原來的遼城州刺史和遼東經略使的虛職仍然兼着,設在魏州的遼東經略使府也沒有因爲李茂的離開而撤銷。甚至安東軍的旗號也仍然保留着,只是朝廷度支斷了糧草供給。
還在魏州時,李茂就籌劃成立遼東駐上都進奏院,他做過進奏院官,深知進奏院的意義重大,在朝廷張這麼一個耳目,對地方藩帥無疑是如虎添翼。
原先籌劃中的上都進奏院在李茂進京後正式組建成立,這一方面有安置冗員,套取度支撥款的目的,另一方面也是延伸勢力的一種手段。
編制這份邸報的是遼東經略使幕府掌書記兼右威遠軍掌書記胡南湘,表面上看這只是一份普通的邸報,所刊載的內容,不論是官場動態還是民情民意都無甚出奇之處,與其他藩鎮進奏院編撰的邸報內容大同小異。
遼東幕府只是虛設幕府,只有幕僚,沒有領地和軍隊,對本幕府的情況彙總因此顯得空洞無物,雞毛蒜皮事也堂而皇之地羅列其上,看起來就是爲了湊足篇幅,以顯示編纂者是下了力氣,用了心的,沒有白領那份衣糧。
“這樣一份中規中矩的邸報能看出什麼名堂。”
不懂其中關巧的人看過遼東邸報後都會發出這樣的感慨。
但李茂卻仔細地把收到的每份遼東邸報都度過,度的異樣仔細,一個字都不肯放過。
在這份邸報裡,胡南湘多用春秋筆法,將許多不足爲外人所道的消息隱藏於看似平淡的新聞事件中間,這份邸報上的每一個字都有着他的特殊含義。
文字還是那些文字,怎麼解讀卻是門學問,而這門學問只有李茂和他的親密助手才能通曉,這份邸報註定了也只有自己人才能讀的懂,看的明白。
邸報經由國家驛傳系統按期送給李茂,但因草原太過遼闊,脆弱的驛傳系統根本無法保證時效,李茂看到的這幾分邸報都不是最新的,最早的一份甚至還是一個月前。
相比脆弱的驛傳系統,龍首山的通訊系統則顯得更加原始、落後,李茂進入草原後不到十天,便徹底與長安斷絕了聯繫。
這些日子他主要是靠朝廷驛傳系統傳遞過來的遼東、魏博、淄青三份邸報上獲取信息,至於鴻臚寺的外交通訊系統,比龍首山的好不到哪去,時效性和可靠性都極差。
驛傳系統就像是人的神經,神經系統出了問題,絕對是致命的。
李茂合上邸報,閉上眼睛開始認真思索如何在現有的物質技術條件下打造出一個高效、可靠的驛傳系統,強化大唐的神經。
因爲太累,李茂閉上眼睛沒多久,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個夢,在一片綠草茵茵的草地上,小茹頭戴着花環,騎着一匹火紅色小馬快樂地奔向一片蔚藍色的海洋,她的身邊盤旋着五彩斑斕的蝴蝶,把她像鮮花公主般供奉着。小妞幾天不見,像變了個人,面頰豐潤,體態豐滿,渾身上下充滿了迷人的氣息。
李茂喊了她一嗓子,驅馬迎了過去,小茹望見他高興地撥轉馬頭,朝他奔來。
二人間的距離越來越短,短到他已經能望見小茹眼眶裡噙着的激動淚水。
驀然,草原上傳來一陣轟然巨響,團繞在小茹身邊的蝴蝶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草原上在震動,遠處的大海上起了波瀾,海水在嘩啦啦作響,最後轟地一聲巨響後,大地顫抖起來,綠茵茵的草原上忽然裂開了一道深溝。
深溝的寬度在急劇擴大,很快深不見底,一道白浪從溝地涌出,白茫茫的海水涌了出來,溝壑變成了狹海,狹海演變成海洋,即將見面的兩個人,相會無期,越離越遠。
小茹滿臉焦灼,大聲向他呼喚道:“茂哥哥,接我回家。”
一個激靈後,李茂醒轉過來,眼前是一張小木桌和桌上的清油燈。他正身處行軍帳。
李茂抹了把額頭上的熱汗,剛剛鬆了口氣,心卻又提了起來:寢帳的壁上映出一道人影,有個人正站在外面,來人距離他不足兩丈遠,這麼短的距離內若要行刺他,李茂自度自己是必死無疑。
“咳咳。”來人咳嗽了一聲。
“誰?”
“我。”
喜寶用肩膀頂開簾門滑了進來,她穿着草原胡女常穿的窄袖短褐,烏皮靴,乾淨利索,十分瀟灑,束腰的皮帶勒的很緊,把胸脯鼓鼓的擠了起來。
喜寶手裡端着一個木盤,放着一碗剛剛燉好的羊肉和一碟醃生薑。
“宋伯伯說,我以後要伺候你吃飯。”
“哦,不必如此,我家裡有侍奉的人。”
“你以爲老子想伺候你,是宋伯伯給我下的軍令。”
“軍令如山,不得不從。也好。”
喜寶麻溜地擺好了羊肉湯碗和鹹菜,收起盤子就往外走。
李茂剛拿起筷子,見她要走,便道:“這就走?”
“笑話,老子只伺候你吃飯,你還想老子伺候你睡覺。”
在騎兵隊裡當慣了龍頭老大,喜寶習慣了說話粗聲大氣,她麾下的夥伴年紀都比他小,看着他們光屁股長大,說話難免有些不避諱。
喜寶口不擇言說完這句話後,臉頰還是紅了。她緊步走了出去。
喜寶的羊肉燉的很爛,羊肉也是好羊肉,但味道實在一般,李茂不習慣在夜裡吃東西,不過喜寶的好意他可不敢拂卻,喝完最後一口羊湯後,李茂故意打了個滿意的飽嗝。
喜寶一陣風似的飄進來,低着頭,收拾了碗碟,轉身就走。李茂咳嗽一聲,喜寶站住,卻不說話。
“那個,你以後晚上就不要這麼麻煩了。早點歇着吧。”
“你以爲老子想,老子是……”
李茂皺皺眉頭道:“我知道你是奉命行事,不過你宋伯伯有沒有告訴你,出了草原要聽我的話?”
“現在不還沒出草原嗎?”
喜寶頂了李茂一句,拱開簾子,一徑走了出去。
陰山東麓過大晴川再往南就是振武軍防區,驛傳系統一通,李茂的耳目也就通了。
在他離開大唐的幾個月內,大唐發生了很多事,有些事如煙雲流散,不入他的法眼,有些則非重視起來不可。
執掌西川二十餘年的南康君王韋皋於四月初病逝,臨終傳位於支度副使劉闢。
以支度副使出任留後並不符合藩鎮藩帥自舉的規矩,但劉闢此人並未曾領過軍,也未曾治理過地方,他唯一的功績就是斂財,幫南康君王韋皋搜刮西川地皮,再幫着韋皋把搜刮到的錢財輸入長安以結聖心。
韋皋能穩坐西川節度使二十餘年,除了有威望震懾地方,有手段擺平吐蕃、南詔,度支副使的功勞不在小數。
沒有西川一鎮民脂民膏的持續供養,長安城裡的權貴們又豈肯放任韋皋在西川穩坐二十年土皇帝?末了還送他個忠義雙全?
劉闢執掌西川財權十餘年,功勳卓著,自是深得韋皋的信任。
李茂還在興慶宮做殿中少監時,從李誦口中得知了一些有關西川,有關韋皋和劉闢的絕密消息。韋皋在西川橫徵暴斂多年,百姓怨恨極深,底層的官員和士卒對其也極度不滿,韋皋死後,若任用其他官員充任節度使,恐難頂住誘惑不翻韋皋的案。
一旦把西川二十年來積攢下的醜惡翻出來,那些追隨韋皋多年,受過他的提攜,跟他一起分過髒的西川幕僚、軍將們難保不會鋌而走險。
西川兵雖不及河朔四鎮兇猛善戰,但地形險峻,一旦效法河朔四鎮,走上武裝對抗朝廷的道路,局面將瞬間變得不可收拾。
韋皋有擁立李誦登基,擁立太子監國兩項大功,他不要朝廷加他的官,長他俸祿,這些東西他早已不看在眼裡,他唯一所求的就是自己死後,西川能風平浪靜。
這自然不全是爲了朝廷着想,也是爲了他的子孫後代着想,西川的黑幕一旦被揭開,即便他魂在九泉,埋在土裡的屍體也難保不被挖出來鞭打成碎骨爛肉,再丟入臭水溝裡,壓上一塊鎮魂石,永世不得翻身。
讓一起分過髒、做過惡的劉闢接任節度使,他自然會積極幫着自己擦乾淨屁股,保全自己的忠名,保全自己的家族子孫。
而劉闢在軍中資望不足,他若想壓服手下野心勃勃的軍將,坐穩節度使之位,就必須取得朝廷的支持,他會小心翼翼聽朝廷的話,心甘情願地爲朝廷充當壓倉石的角色,保證西川這艘大船不會學習河朔四鎮鋌而走險,走向割據對抗長安的邪路。
韋皋用心良苦,長安宮裡的父子皇帝感激他的老成謀國,分別作出承諾,在有生之年絕不追訴他的罪行,讓他在九泉之下做個安心鬼。
不過李茂卻不大看好劉闢這個人,一個支度副使,仗着節度使的寵信,在西川可以一手遮天,但讓他獨當一面,卻未必夠格,治軍不同於治民,更不同於管理財賦,一個未曾在軍旅中呆過的人想壓服三軍,難度之大不啻於登天。
若劉闢壓不住陣勢,西川這艘船還是要翻的,長安可以容忍河北的藩鎮對抗朝廷,卻絕對不能容忍眼皮子底下的西川對朝廷不恭順,自玄宗避難成都後,那裡就成了大唐的後院和避難所,西川也逐漸成爲宰相的迴翔之所。
長安能接受一個霸道的忠奴二十年如一日地爲自己看守暫時用不着的避難所,卻絕不會讓避難所成爲對抗朝廷的前線。
一旦西川出現異動,朝廷採取軍事行動的可能性極大,這一點李誦和杜黃裳都曾提醒過他。
爲此李茂奏明李純後已經着手在成都增設龍首山成都分臺,向西川全境增派人手,形成一個龐大的監視網,監視劉闢的一舉一動,爲將來朝廷可能採取的行動預打前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