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師道大喜,下令派掌書記張掖爲使,押送軍械糧草赴曹州慰問,行前,張掖向李師道請教方略,李師道言道:“而今朝廷對我有些誤會,說我擅自爲帥,其實你也該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被逼無奈罷了。朝廷若責我不忠,儘可選派有德之人統領淄青十二州,我拱手讓賢罷了。若覺得我李師道尚有忠心可用,便請授我節旄。我盡忠盡責,敢不以死報效。”
張掖一見李茂便哭喊着求救命,李茂言道:“兄弟何出此言,你在軍府任掌書記,何等的受信任?”
張掖將行前李師道對他說的話複述了一遍,泣道:“這是跟心腹之人說的話嗎,這分明是把我當成了外人。一個整天在眼面前打轉的掌書記卻被視作外人,這日子好過的了嗎?”
李茂笑道:“他不是信不過你,他是在試探我,看看我朝中的靠山有多硬。”
張掖擦擦淚,細細思之,李茂這話也有道理,但李師道說的這番話確實沒把他當自己人看,這一想卻又愁苦起來。
於是又道:“他任我爲掌書記,無非看我毫無根基,好擺佈,我在府中名爲掌書記,實際卻連筆墨都摸不到,不過是他呼來換去的跑腿人。”
李茂笑道:“老兄目下就有一場俯首可取的大富貴。”
李師道目下最憂心的不是曹州被李茂侵佔,李茂兵微將寡,曹州地狹民窮,勢難持久,即便現在有魏博支持,急切難以收回,但其佔據曹州一地也不能對淄青腹地造成實際威脅。
魏博藉助李茂這顆棋子表面上看能牽制淄青、宣武甚至是武寧,但操作中稍有不慎卻極有可能陷入淄青、宣武兩大強敵的夾擊之中,這個道理田季安不久就會明白,等他回過味來,發現對李茂的付出抵不過回報時,心自然就冷了,到時候只需坐下來把兩家的關係捋順了,說服魏博方面撤回對李茂的支持,收回曹州指日可待。
簡而言之,曹州的事急不得,涼一涼效果會更好。
李師道現在所憂慮的是自己有節度使之實卻無節度使的名分,名不正則言不順,歷來再強悍的節度使也需要朝廷頒授的那杆節旄來號令三軍,招攬人才,兼取得治下百姓的信任,沒有那個東西,那就是反叛,即爲世家大族、士子讀書人們所不齒,士卒百姓也會拋棄他,外生覬覦之心,內部離心離德,距離敗亡也就不遠了。
這個事實被無數血的教訓驗證過,李師道不想去嘗試挑戰。
朝廷給不給李師道這個名號,其實是有爭議的,與淄青親近的官員引用河朔諸鎮的舊例試圖說服天子早日頒授節旄,以定淄青十二州軍民百姓之心。但此議卻遭到執政的王叔文的堅決反對。
他反對的理由是河朔藩鎮驕橫跋扈,其原因一是各鎮由來源自安史之亂,尤其河北三鎮本來就是朝廷與安史餘孽媾和的結果,其狼子野心並未因安史兩大禍首的敗亡而消亡,原因之二正是朝廷的一味姑息,才養成了今日尾大不掉的局面,如若繼續聽之任之,貞元以來的頹勢勢必難以挽回,那麼新朝的新氣象何以體現,朝廷的威嚴又體現在哪,他這個執政宰相忙忙碌碌大半年的功績又在哪?
同屬王叔文一黨的柳宗元、劉禹錫等人也紛紛鼓譟要強力削藩,主張對不恭順的藩鎮出重兵予以討伐,利用各藩鎮間的不睦,分化瓦解,各個擊破。
正是在他們的不停催促下,王叔文才派人赴魏博爲兒子王璞迎娶田興之女。
拉攏魏博,與鼓勵乃至打擊淄青並不矛盾,河朔藩鎮並非鐵板一塊,互相之間常興兵戈,拉一個打一個,豈不正是高明宰相的得意之作。
王叔文的拉一個打一個策略目前看還是有效果的,魏博田季安對朝廷的態度就變得前所未有的恭順,他以極高禮儀接待了王叔文派出的迎親使團,這份榮耀在以前甚至連朝廷的欽差大臣都享受不到。
他對朝廷恭順的另外一個例子就是大力資助被視爲廣陵王親信的李茂渡河南下佔據本屬於淄青的曹州。
借力打力固然高明,但若想取得最終的勝利,還需要自身夠實力,王叔文認爲朝廷之所以遲遲不能討平驕橫跋扈的藩鎮,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在於禁軍兵權的分散,尤其是自貞元以來將禁軍兵權賦予宦官的策略。
宦官乃是刑餘之人,心理上與常人就有所不同,易偏狹走極端,那些位列護軍中尉、中護軍、闢仗使的宦官們多半不識字,不明大勢,不知興衰,他們多從最低賤的宮奴一步步熬過來,莫不是吃夠了苦頭,身心飽受摧殘。
深宮禁內等級森嚴,氣象肅殺,數十年的風霜磨礪下來,他們的身上早已見不到多少閃光的人性,沉澱下來的只有圓滑、世故,心狠、手辣,這樣的人哪還能擔負得起除舊佈新的重任,把兵權分散交在這些人的手裡固然穩妥,卻也做不成任何大事。
王叔文奏請天子,要求將貞元以來分散於各宦官手中的兵權集中起來。
朝廷空有禁軍數十萬,卻因政出多門,一盤散沙,外不足震懾西戎北狄,內不能威懾地方藩鎮。甚至連肘腋之禍也不能免除,這種糟糕的狀態應該改一改了。
王叔文的說辭很有些蠱惑性,至少從目前來看,天子是傾向於集中兵權的。集中後的兵權賦予何人,現在看來與王叔文一黨關係密切的檢校尚書右僕射,兼金吾衛大將軍範希朝最有可能。
範希朝乃是當朝名將,德威足以鎮壓三軍,他本人也是傾向於革新的。例子之一是他收納王叔文一黨的韓泰爲自己的門生,欲效法杜佑爲王叔文遮風避雨,保駕護航。
兵權若集中於範希朝手中,王叔文一黨的勢力將覆蓋財、政、軍,真正的權傾朝野。
李茂把這個消息告訴張掖,讓他回去說服李師道向朝廷上表請歸還淄青的稅賦徵收權,則朝中反對王叔文的勢力一定會對李師道做出的犧牲感激涕零,他們自會投桃報李,幫着李師道討到他夢寐以求的節旄。
張掖沉吟道:“只恐節帥未必肯答應。”
李茂道:“淄青水旱連年,兩稅徵收困難,官民因此常生衝突,長此以往對鄆州收攬人心十分不利。而今四姓把持的營田、鐵馬鹽和海外貿易盡在鄆帥掌控中,所得足以供軍,兩稅收與不收對淄青大局並無多少影響,鄆帥會答應的。”
張掖大喜,又不擔心地指了指長安方向,求教道:“那邊真有把握嗎?”
李茂笑道:“現在朝中唯王叔文一家希望地方大亂,地方亂,他纔好抓兵權,地方安寧,他便沒了藉口。他當政以來力推革新,得罪了多少人,這些人能與他善罷甘休嗎?”
張掖凝眉道:“據說天子是誠心實意信用他的。”
李茂道:“天子最是聖明不過,天下太平無事,也不好由着王叔文從那些忠心耿耿的自己人手裡剝奪兵權吧。”
張掖大喜,將所攜五千石米糧、八百套兵器、甲冑盡數交割給李茂後,立即動身趕回了鄆州。李師道聞聽張掖的陳述,大驚失色,顧左右問道:“京中的變故,李茂爲何比我知道的還清楚,他幾時也派了上都進奏院?我們的進奏院每年耗費錢財數十萬貫,只是養了一幫光吃飯不做事的閒人?”
面對李師道的憤怒和不滿,衆僚面面相覷,都不吭一聲。只有李袞和楊青果面露喜色。李袞慶幸自己只是個虛位大總管,管不了具體事,不管事就沒有責任。
楊青果資歷尚淺,頂着都統的牌子卻處處被人輕視,刁難,眼下近乎是個傀儡,李師道這火顯然不是衝着他發的。
李師道這股邪火是衝着李兢、趙菁萊一類人發的,這些人在銅虎頭內資歷甚深,又是李師古的親信,對換帥之後莫名其妙靠邊站十分不滿。
尤其是執掌進奏院實權的李兢自持功高資歷深,對李師道十分不恭,京中的重要變動李師道總是比別人慢半拍知道。
李師道一直想撤換李兢,卻因西京總管地位樞要,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只能忍氣吞聲先耗着。
李師道發了會牢騷,氣也消了,屏退衆人獨留李公度一人在面前。
李公度笑道:“與老夫料的不差分毫,我們不動不鬧,朝廷自會有所表示,反之,倒不能如願。”
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李師道對李公度越來越信任,便請其修書上奏朝廷,以上繳淄青十二州兩稅徵收爲條件從朝廷手中換取節度使的名號。
忙了一天,李師道懶洋洋回到後宅,進門就看到妻子魏夫人的一張臭臉,李師道強打精神笑道:“昨夜忙晚了點,沒來得及找你。你不要生氣,今晚補上,今晚我加倍補上。”
李師道滿臉堆笑去抱魏夫人的腰,卻撲了個空。
魏夫人往桌邊一坐,氣鼓鼓地說道:“是哪個短視的向你獻計要上繳兩稅,這稅繳了,咱們以後都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