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瀟滾是有幾句話要跟李茂單獨談,李茂去長安這幾年,淄青的政局發生了很大變化,不是局中人根本弄不清究竟出了什麼事,黃瀟滾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李茂幾句。
李師古在貞元十九年平定清海軍後不久勢力達到鼎盛,這兩年卻是一直在走下坡路。
先是四大家族聯手逼迫他將淄青鹽政交出,使之斷了巨大的經濟來源,單靠兩稅只能勉強供養軍隊和龐大的官僚系統,想對外擴張卻是萬萬不能。
偏偏這個時候,主導淄青馬匹貿易的汪氏一族又在境外挑起事端,惡化了淄青與鄰道的關係,使得李師古焦頭爛額,二十出頭的李師古竟已滿頭白髮,老態橫生。
有道是禍不單行,福無雙至,正當李師古集中精力緩和外部緊張局勢時,銅虎頭卻在四大家族的鼎力支持下,實現了驚險的一跳:從此他們從幕後走向前臺,由一具無腦的行屍走肉蛻變成爲有欲求、有主見、能獨立自主的人。
虛位大總管李袞的權力暴漲,至少在淄青境內他的話已經可以蓋過李師古的命令。
獨立自主需要財力,銅虎頭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們借支援李茂拓展遼東爲名,一舉壟斷了對遼東、渤海、新羅、日本的貿易。
海外貿易所得利潤佔淄青財政收入的五分之一,自淄青的海外貿易被銅虎頭壟斷後,李師古的腰包便癟去了一大塊,手中沒錢說話的腰桿都不硬挺,這迫使李師古更加依賴兩稅徵收,地方官吏趁機橫徵暴斂,此舉直接導致曹州、沂州、海州等地民變大起,而鎮壓流民又使得軍費開支激增,最終使得淄青的財政陷入破產的境地。
面對各方洶涌的責難,李師古的主要財政助手賈直言不得不站出來頂罪,靶子一豎起來,立即被千夫所指,舉報賈直言貪污的狀子雪片般的滿天飛,直到此時李師古才意識到對手的胃口比他想象的要大的多。
必須死保賈直言,賈直言是他的心腹親信,若見死不救,必將落個衆叛親離的下場。
死保賈直言牽扯了李師古太多的精力,終於讓對手有機可乘。
一個寒冷的雪夜,陰謀者兵諫成功,李師道上位,李師古淪爲傀儡。
“節帥這兩年日子不好過,鄆州表面上風平浪靜,實際激流暗涌,茂華,你這個時候歸來實在有些不明智啊。”
黃瀟滾初去職時,心態很不好,一度想要告老還鄉,不問政事,現在心態平和下來,以一種局外人的眼光看待問題,卻比以往任何時候看的都清楚。
“我老了執掌揚刀軍的確不合適,你又大功歸來,出任此職合情合理,但有一點你要記住,揚刀軍的理所距離軍府僅一街之隔,那可是風口浪尖啊。”
黃瀟滾的話已經說的很直白,李茂不便再深問下去。
揚刀軍的毛病出在哪,黃瀟滾心裡一清二楚,他不是沒有辦法重振軍威,而是身份尷尬,力不從心罷了。
李茂瞭解了揚刀軍的根結所在,心中充滿了信心,這一年多來他經歷了很多事,看事,看人,處理問題都較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揚刀軍的中下層軍官和士卒都還太年輕,並無多少心機可言,他們又都出身小康之家,順風順水慣了,受不得委屈,李師古故意讓他們委屈受,他們受到冷落心生逆反,破罐子破摔跟李師古鬧意氣,耍小性子罷了。
這恰如順毛的驢子不能逆着捋,只要順着他們的性子招呼,用不了多久,這支驕傲的親軍便又可以軍威赫赫了。
黃瀟滾說的好,揚刀軍的駐地距離軍府只一步之遙,可以隨時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李茂出任兵馬使後並不急着糾察風紀,而是與揚刀軍兩個都頭洪颯、楊青果整日泡在一起,這兩個人都是將門之後,在軍中威望甚高,是衆多中低層官員的精神領袖。
揚刀軍下轄左右兩廂,右廂實際就是銅虎頭,寄名而已,左廂下面沒有像普通牙軍那樣設營,而是直屬十個都,每都編制一百人,但實際常不足額。
都頭間地位平等,領兵雖然不多,地位卻不低。
洪颯、楊青果兩個官職雖然不大,起初卻有些瞧不起李茂,認爲李茂的出身不正,又是右廂那邊的人。只是上司主動示好二人也不好拒絕,接觸一久,方覺李茂此人可交,便逐日親近起來,李茂棄其他十八都頭於不顧,一到軍中就到二人軍中與他們共同出操訓練,操練完畢即帶着一幫牙軍子弟上街喝酒。
揚刀軍的待遇雖然豐厚,卻因是侍衛之軍,手上權力不多,沒有額外收入,洪颯和楊青果都是出身將門之後,不善理財,所得軍餉全部拿來喝酒也不夠,沒幾年便債臺高築。
李茂手裡有的是錢,每次喝酒都是由他請客,又替二人還了不少糊塗賬,二人見李茂如此看重,心裡不安,一日趁着酒醉,二人齊拜在李茂面前道:
“我等因年輕不懂事,衝撞了節帥,連累弟兄們跟着受罪,又使黃將軍含恨而去,蒙將軍如此看重,我二人定當鼎力效命,絕不敢再胡作非爲,違法亂紀。”
李茂扶起二人道:“揚刀軍是節帥一手創建的侍衛親軍,向來寄予厚望,爾輩都是將官之後,更當爲三軍表率,若因小事而沉淪,既辜負了節帥的期望,也讓別人笑話。自明日起,二位當助我重振軍紀,再現我軍的輝煌。上不辜負節帥的期望,下對得起弟兄們的扶持。”
衆人趁機問道:“既然是明日,今晚將軍可肯與我等共醉一場。”李茂道:“有何不可?”當日衆人喝的大醉,酒醉後在大街上呼嘯來去,唬的巡夜街卒膽戰心驚。
一夜快意人生,二日天明李茂醒來,卻發現自己睡在兵營裡,這些日子他白日和軍卒混在一起,晚上卻還是回家過夜。
士卒們一早見主將從兵營裡起來都感到震驚,淄青軍等級森嚴,牙軍勢力雖然龐大,卻還在將領的嚴密掌控中,軍中大將無須像某些軍鎮那樣,駐營和軍卒們同吃同住同訓練,同喜同樂同甘苦,膩在一起混個臉熟,以便在軍士暴*時保全身家性命。
這日午後時分,一名軍中小校出營走進街邊一家酒肆,穿堂過屋,走進後院的一間柴房,向一個坐着劈柴的獨眼龍稟報道:“昨夜他和洪颯、楊青果一起出去喝酒,鬧到三更纔回營,晚上沒走,就宿在楊青果房中。”
獨眼龍道:“他和楊青果沒什麼吧。”
來人道:“他不好這口,三人只是酒肉朋友。”
“知道了,回吧。”
小校回營後不到一個時辰,李師古就着虞侯把李茂叫了去,虞侯入兵營常常沒有好事,衆人頓時圍攏了過來。李茂笑道:“節帥喚我有事交代,你們各自回營組織訓練,不可在此聚集喧譁。”這才驅散了衆人。
一個月過去了,揚刀軍的風紀絲毫沒有得到改變。昨夜李茂還親自帶頭犯禁喧譁,有人趁機向李師古進言,詆譭李茂無能。
李師古聞言大怒,他把李茂喚到中堂,當衆給他臉子看,不給座,不給茶,連正眼不瞧一個,李茂偷眼望高沐,高沐低眉做沉思狀,望李公度,李公度微微搖頭,示意自己幫不上忙。李師古身邊的幾名貼身衛士都換成了生面孔,李茂默默地收回目光,等着挨批。
默了好一陣子,李師古纔開腔問李茂:“我讓你去揚刀軍整肅軍紀,不是讓你去跟他們一起胡來,你去了一個月,都做了什麼?我怎麼聽說除了吃吃喝喝,打打鬧鬧,什麼都沒做呢,昨夜又是怎麼回事,犯禁打人有沒有你的份?”
李茂道:“揚刀軍並無大的毛病,根結在將士們長久不得節帥親近,心裡失落,若節帥肯調任爲警衛,軍隊風紀必然好轉,若能調任爲隨扈,則依舊是節帥的精兵。”
李師古道:“就這麼簡單?”
李茂道:“千真萬確。”
高沐道:“話雖如此,軍紀如此散漫,而充當節帥隨扈,豈不讓人笑掉大牙,一旦預警也不能拱衛節帥安全。茂華啊,我看你還是要多用點心,把風紀理順了再說。”
李茂目視李師古,李師古端起茶碗喝茶,並無一言迴應。
李公度見二人僵持不下,便提了個折衷的辦法,他建議調揚刀軍去城外小松林清場,以坐實揚刀軍節度使侍衛親軍的地位。
這個建議讓高沐無法拒絕,只能違心答應了。
消息傳到小兵營,將吏一片歡騰,當即開拔城外小松林,把裡裡外外仔仔細細地搜索了一遍,莫說是人,就連兩隻擅闖禁地的流浪貓也給抓起來扔了出去。
李師古聞言怒氣稍平,令送酒肉到軍營以爲犒賞。
三日後,宣撫使司勳員外郎盧楨來鄆州宣讀聖旨,加李師古檢校侍中銜。揚刀軍作爲隨扈儀仗重新出現在世人的視野中,被鄆州軍政民商界廣爲宣傳。
期間李茂數次試圖接近李師古,卻都被內院軍衛士擋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