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軍將士大喜,蘭新河、蕭初忙喚來軍醫爲李淳治傷,酈定進又命人去找太醫爲倒在血泊中的李緯治傷。
太醫署的精華此刻盡數在會寧殿趴着,李淳闖殿時,衆太醫隨宮女宦官四散躲避,此刻正蜷縮於宮殿角落裡發抖。
李緯渾身中刀三十餘處,所幸傷他的人手下留情,並未傷他的要害,雖然如此,傷勢其實極重,若非太醫署精華悉數在此,全力以赴,只怕早已一命嗚呼。
李適在位時以心腹宦官掌樞密,掌接受表奏及向中書門下傳達帝命,稱之爲知樞密,又稱樞密使,員額不定,常置兩員。貞元末,俱文珍獨任樞密使,後李適病危,方以少陽院使李忠言兼知樞密,但實權仍掌握在俱文珍手裡。
而今俱文珍已被殺,許多事須由李忠言出面,李茂命青墨去少陽院接李忠言過來,青墨剛要離開,卻被李淳叫住。李淳指着摩岢神通道:“這位義士,你去。”
李茂不解李淳此意爲何,事情緊急,來不及細思,便命摩岢神通前去接人。
李忠言受命掌管少陽院,監護太子李誦,深得李適寵信。宦海沉浮二十年,李忠言早練就了一顆玲瓏剔透心,見摩岢神通脣上有鬍鬚,便知李誦、李誼之爭眼下已經分出了勝負。
天命已定,誰敢違逆?他主動跟摩岢神通說:“皇帝病危,時局動盪,眼下最要緊的是擬好遺詔,助皇太子繼位,遲則有變,請將軍速領小臣去。”
見了李淳,李忠言有些討好地說道:“大行皇帝賓天,循例當由皇太子繼位,此乃祖宗之法。國不可一日無君,請廣陵王即刻入少陽院勸皇太子登基。”
李淳道:“促請太子登基當有皇帝的遺詔。”
李忠言道:“召一個信得過的翰林學士過來擬旨,擬好了,硃筆畫可便成。”
李緯剛被太醫救醒,聞言大怒道:“天子已賓天,如何硃筆畫可?”
他渾身是傷,這一激動牽動傷口,疼的呲牙咧嘴。
李忠言道:“大家在世時不止一次跟小臣說過要留遺詔,免得將來倉促,是小臣糊塗,總以爲爲時尚早,每每渾攪蠻纏,橫加阻撓,以至倉促間竟無點墨遺世。小臣想大家傳位給皇太子的心思是最清楚不過的,一紙詔書又何必在乎生前生後,果然他老人家在天有靈,也會體諒兒孫們的不易的。”
李淳問:“諸翰林中哪位文筆最好?”
李茂、李忠言低頭不答,諸翰林學士中,青墨跟韋執誼最熟,脫口便道:“韋學士文筆最好,爲人也謹慎。”
李淳點頭道:“便召韋執誼前來擬詔吧。”
李忠言應了聲是,擡頭望了眼青墨,正要走開,李淳忽道了聲:“且慢。”
……
這日黃昏時,翰林院學士衛次公、鄭絪、李程、王涯、韋執誼等被叫到金鑾殿等候,天子病重,召他們來此做什麼,人人心知肚明。
從午後進宮一直等到深夜,衆人只等的心驚肉跳,再三催促要見當值的樞密使俱文珍,俱文珍始終沒有露面,卻等來了飛龍副使劉光琦。
飛龍使、飛龍副使都是天子寵信的心腹宦官,劉光琦出現在此處衆人並不覺得意外。
衆人將劉光琦圍住,急切地向他詢問天子的病情。
劉光琦搖了搖頭,喟然一嘆,拿出手絹抹起了眼淚。衆皆大驚,有人流涕,有人失聲痛哭,只有翰林學士韋執誼問道:“可有遺詔,由誰繼承大統?”
劉光琦道:“大家正爲此事焦心,若說太子的仁德自是無話可說,可這病殘之軀,如何能治理天下億兆百姓。”
劉光琦說過這話,捏起手絹再度抹起了眼淚。抹眼淚只是掩護,實際上他正偷眼觀察衆人的反應。衆學士面面相覷,多低頭沉默。
劉光琦心中像滾開了油鍋,痛的心尖疼:
看衆人這意思由舒王李誼繼承大統也是能夠接受的,若是俱文珍的計謀得逞,大唐的明天就會是另一番模樣了。
在這場內宮角逐中,他劉光琦本是兩頭不幫的中立派,卻經不住權力的誘惑,中途着了李淳的道兒歸入了皇太子陣營,謝天謝地,俱文珍這廝貪天之功爲己有,硬生生的把一盤好棋下崩了、下爛了,否則真讓他得了手,自己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劉光琦正在那暗自慶幸,忽有一人排衆而出,擊案叫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看時,卻是翰林學士衛次公,衛次公據理力爭道:“太子雖有疾,但居嫡長,中外屬心。迫不得已,也應該立廣陵王。豈可到了此刻大統之位仍然不能確定?”
劉光琦吃了這一頂,心裡卻沒有絲毫的介意,他此番受命而來,就是幫廣陵王李淳試探衆學士對太子廢立的態度。衛次公公然反對舒王登基,勇氣可嘉,其人可用。
見劉光琦不吭聲,衛次公的聲音越來越大:“國不可一日無君,天子駕崩,自該由皇太子繼位,此天公地道之理,奸險小人意圖干涉大統,必然死無葬身之地。我等世受皇恩,當此大是大非面前,豈可首鼠兩端,苟且含混?”
連叫了兩邊,衆學士依舊鴉雀無聲。衛次公不覺哈哈大笑,連聲道:“爾等昧義趨利如此,衛次公當真瞎了眼,竟跟你們這羣人爲伍。”
衛次公拂袖出了金鑾殿,在滴水檐下被一個臂扎金帶的年輕武士攔住,那武士有一張圓乎乎的娃娃臉,滿臉堆笑,躬身說道:“衛學士,跟我走一趟吧。”
衛次公驚詫道:“你是何人?”
那武士嘻嘻笑道:“怎麼,你怕我?”
衛次公哼了一聲,奪路欲走開,被那武士一把扯住,牽着往會寧殿去了。
到了會寧殿,衛次公得知天子病危,不覺嚎啕大哭。李忠言勸道:“國不可一日無君,時當艱難,請先生早擬遺詔,以定大局。”
衛次公趕忙擦擦淚,問道:“天子立誰繼承大統?”李忠言道:“先生怎問這話,自是萬民歸心的皇太子了。”衛次公大喜,端坐於書案前,執筆撰稿。
李適病重後,他就料到會有這一天,這遺詔早打有腹稿,此刻一揮而就,毫無滯礙。書成,呈於李忠言,李忠言轉身進了會寧殿。
不得旨意,衛次公只能跪候於殿外。
李忠言將擬就的遺詔交給李淳,李淳、李茂、李緯三人驗看過,沒有發現什麼不妥。
李忠言便催促李淳向李適“請旨”。
李淳手捧遺詔,跪於李適遺體前,流淚說道:“昔日大家誇我是第三天子,則我父皇便爲當今天子,事關社稷盛衰,祈請聖人裁奪。”
言罷哀傷流涕,不能支持。
青墨將狼毫硃筆蘸了紅遞給李茂,李茂轉將狼毫塞到李適手中,李適手指已然僵硬,“拿”不住筆,李忠言趕忙招呼小宦官端來熱水,用熱巾將李適的手指焐軟,使能勉強夾住筆。
青墨半跪在地,和李緯各執遺詔一端,由李忠言扶着李適的手在上面“畫”了個可字。
硃筆已成,衆人都鬆了口氣,忙派人去喚符寶郎用玉寶。
符寶郎早被拘禁在殿中,懷抱着玉璽盒倔強地縮成一團,青墨要他用寶,他執意要甄別遺詔真僞,被青墨一腳踹翻,劈手奪了璽盒。
璽盒擺在李淳面前,李淳卻因哀傷流淚不能動手;李緯捂嘴咳嗽,似乎一動就要斷氣;李忠言趴在地上,高舉臀部,連臉都不露一個。
僵持了一陣,李茂打開璽盒,取玉璽在手,蓋在了遺詔上。
事情已成,李茂扶起李淳,勸道:“俱文珍黨羽衆多,第五守亮猶在軍中,當速促請皇太子移駕太極宮,以防不測。”
李忠言道:“太極宮距離右軍最近,倒不如去南內。”
李淳低頭思忖片刻,問李茂:“此處當如何?”
李茂道:“等太子平安進了太極宮,再佈告天下。”
李淳擦淚而起,指着劉光琦道:“這裡交給你,你務必妥善處置。”
劉光琦大喜過望,自己改換門庭不到月餘,竟得如此重用,這真是前程似錦也。
李茂令青墨和摩岢神通押着舒王李誼,一行人簇擁着樞密使李忠言前往少陽院宣旨,少陽院內戒備森嚴,少陽院副使、常侍突吐承璀手持大棒守衛在院中,身後是他臨時挑揀的二十名悍勇宦官。
聽出敲門的是李淳,突吐承璀大喜過望,連忙打開院門。
衆人一路去了李誦的寢宮,李誦此刻已經中風,身體不能動彈,口不能言。
李忠言宣讀完遺詔後,李誦流淚不止,衆人苦苦勸慰,太子仍舊痛不欲生,悲傷過度,竟昏厥過去。
李茂連番催促離開少陽院,爲恐出現意外,不敢動用太子儀仗,青墨和摩岢神通用旗杆臨時紮成一副擔架,卸去李誦的袍服,趁着夜色出昭慶門,過光範門,走西內苑,從玄武門進入太極宮。
這一路走的好不狼狽,天色晦暗,又不敢打燈籠,摸黑趕路,不斷有人掉隊。到太極宮時,李茂清點人數,只剩下太子李誦,兩名擡擔架的小宦官,李淳、李忠言,突吐承璀、摩岢神通和舒王李誼。
其餘衛士和隨行宦官俱走散了,連洋川王李緯和青墨也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