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到進奏院一個月後,青墨向李茂稟報道:“他這一個月常去提爐酒家喝酒,經常去這兒的還有書史陳元。”
李茂道:“盯緊這個陳元,看看是什麼來歷。”事過十天,青墨回道:“陳元每次到城外送過函件後,必要到四海酒樓喝酒,且每去必進後院的一個單間。我試圖跟過去,掌櫃的擋駕不讓。”李茂道:“想來是去會情人,不必管他。”
青墨哂笑道:“他一個書史,一個月才一石糧,兩貫錢,養得起小的嗎?”忽然一拍大腿道:“不對呀,四海酒樓的東西貴的要死,他一個書史哪來的錢隔三差五的就去一趟?”見李茂微笑不語,青墨道:“這個人有名堂,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李茂道:“罷了,這件事你不知道也好,林英、陳元這兩個人,以後你心裡有數就是。”
淄青在長安布有一條暗線,對此李茂並不感到吃驚,相反若是沒有,倒是奇了怪了。銅虎頭在淄青無孔不入,在外面又怎麼可能沒有觸角?何況進奏院的一大職責不就是替地方藩鎮刺探京城的消息嗎?刺探消息,有些可以光明正大,有些則是見不得光的。
能從朝廷的公開文函中抽絲剝繭,分析出想要的東西,是一種本事。偷偷摸摸,打探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也是一種本事。兩者相較,後者可能還要更吃重些。
偷偷摸摸幹事,不正是銅虎頭的本性嗎?
王炳臣執掌進奏院多年,多方闢署外籍人士爲佐吏,豈能讓李師古放心的下?他的這個院主怕是無權插手暗線事務,換句話說淄青佈設在長安的暗線是獨立行事的,他們依託進奏院,又直接對淄青負責。
秦造眠就是這條暗線上的人,而且地位不一般,這就是秦走林來的原因。
李茂判斷這條暗線除了依託進奏院收集他們想要的東西,還秘密擔負着監視進奏院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主要官員的職責。
即使是現在,銅虎頭對李茂來說仍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淵海,他小心翼翼地和其保持着適當的距離。
一夜北風緊,長安城飄飄揚揚下起了雪,李茂很早就醒過來,卻不願起牀,賴到小茹把早飯端進來,纔不情不願地爬了起來,昨夜天冷,李茂和小茹相擁入眠,小茹的臉頰此刻還紅撲撲的。在長安三個月,她的臉色調理的光潤水滑,加之年輕,那渾身的青春氣息,讓李茂每每欲罷不能。
吃了早飯,小茹披上猩紅色的披風挎上竹籃準備出門買菜,隨同小茹來長安的還有一對張姓夫婦,張大娘自幼陪伴蘇卿長大,很得信任。蘇卿恐小茹一人無法照料李茂,便將她夫婦一起打發了過來。
張氏夫婦也樂意,他們有個兒子叫張琦,正當年少,一門心思想出去闖闖,長安是大唐的腹心,藏龍臥虎之地,多的是機會,爲了兒子,兩口子樂顛顛地收拾行李過來了。
論理買菜這樣的粗活本不需要小茹親自去做,不過她在長安認識的人不多,平素除了去郭韌那,便無處可去,買菜做飯侍候李茂就成了她的全部寄託,她樂在其中,李茂自然也不忍心奪之,所幸東市距離上奏院所在的崇仁坊只一街之隔,算不得遠。
李茂到值房喝了杯熱茶,正坐着向火,陳數和林英一起進來,與李茂隔着火盆坐下,向其彙報一日京城內外的動態,上至三大內動態,諸省部寺監人事變動,下至長安街面柴米油鹽的價格,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進奏院設有專人,撥有專門經費用於收集這些情報。
“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齊抗因病貶爲太子賓客,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崔損病逝,朝廷以太常卿高郢爲中樞侍郎,吏部侍郎鄭瑜爲門下侍郎,同充平章事。”
高郢和鄭瑜尚未出任宰相時,長安已有傳言,進奏院分析之後,認爲二人出任的機率相當的大,便正式行文密報了鄆州,這次見到制文,書記房就辦了份急件去鄆州追認事實,二人拿出急件請李茂審閱。李茂道:“似這等日常事務,你們二位互相審覈便可,不必事事報我知道。”
“太常卿杜黃裳本月初五姨母過七十大壽,屆時需要院主親自參加。我們擬了一份禮單請院主過目。”
太常卿杜黃裳算不得什麼大官,近來走背運,已有七八年沒有升遷,長安官場戲稱其爲“鐵打的太常”,意即他這個太常卿還要千秋萬載地當下去。
但李茂不這麼看,杜黃裳近來走背運不是他能力不濟,相反此人滿腹韜略,有宰相之才,只是天子經歷“涇師之變”後,行事變得得過且過,凡事得敷衍便敷衍,不願大動干戈,像杜黃裳這樣的幹臣便失去了用武之地,這才做了冷板凳。
天子控宇內已有四十年,大唐非但沒能從安史之亂的泥潭中掙扎出來,反而每況愈下,積弊之深,已經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李唐皇室若還想把江山延續下去,下一任,不管誰做皇帝都必須改弦更張,撥亂反正。
到那個時候,杜黃裳這樣的幹臣就成了香餑餑,隨時又被啓用的可能。雪中送炭能讓人記一輩子,把冷竈燒成熱竈那纔是本事。
李茂接過陳數遞過來的禮單,掃了一眼,對二人說:“送什麼禮,你們回頭找張同知和兩位判官再斟酌一下,標準按實權三品……不,按宰相的標準來。”
陳數和林英對視了一眼,俱露出驚訝不解的表情。
李茂不管這些,喝了口茶,問二人道:“京中盛傳皇太子身體欠安,是否有真事?”陳數道:“尚無確切消息。”
“此事要特別加以關注。”李茂交代了一句。
陳數和林英認真地記錄下來,林英道:“太子門客王叔文最接近皇太子,若能接近此人,對我們十分有利,後日是他母親七十二歲壽,請院主攜卑職一同道賀,卑職定設法與王宅搭上關係。”李茂點頭應允。
二人去後,同知張賀年、判官鍾健、陳如同又先後過來請示彙報。
李茂對三人十分尊重,一般的應酬統統委託三人出面,既示重用,又能讓自己從繁雜的事務性工作中脫身,集中精力辦一些要緊的大事。
對李茂的這份尊重,三人銘感於心,辦事盡心盡力,務求完美。處理完日常雜事,見院中無甚大事,李茂準備離開,赴蘇景之約。
蘇景是他大舅哥,對他這個妹夫還算照顧,李茂剛做院主時,長安地方有人故意刁難,是蘇景出面幫其維持,這種趁新舊官員交替之際打秋風的行爲,是長安爲官者的一劫。
如何應對,也是衡量官員能力的重要標杆,因爲有蘇景的幫助,李茂平穩過關,幫他很快在進奏院樹立了威信。
平心而論,李茂對這個大舅哥還是頗爲欣賞的,蘇景儒雅、機敏、現實、幹練,與蘇卿有諸多相同之處,而與蘇卿相比爲人又隨和的多,沒有蘇卿那種咄咄逼人的強勢。
去的是平康里的趙丸兒家,長安人喜歡將ji館以鴇母的名字命名,這趙丸兒家就是一個叫趙丸兒的老鴇開設的ji館,她本人原是名震平康里的當紅歌ji,年老色衰,退隱江湖。
沉寂了一段時日後,靠着悉心調教的幾個女兒重出花場,混的風生水起。
蘇景是這裡的常客,身爲監察御史,蘇景不想與淄青的官吏搭上關係,見面的地點約在這裡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趙丸兒家的明堂裡暖烘烘的飄着酒香,做院主以來,李茂多次在這種場合下應酬,各種規矩熟透,早已沒了初來時的拘謹。
不過這次見的是大舅哥,李茂還是留了幾分小心謹慎。
蘇景穿着一身士子常穿的圓領綢袍,挽着一個道士髮髻,李茂來前他已經喝了不少酒,臉頰紅撲撲的,眼睛晶晶發亮。
因爲跟趙丸兒熟,蘇景也沒有隱瞞李茂的身份,趙丸兒知道連襟倆約在此處見面是有要事要談,就拍拍巴掌,招呼姑娘們出去更換衣裳,準備歌舞。
房中無人,蘇景道出找李茂的原因,他要借一筆款,一筆用來買官的鉅款。
他在御史臺做了兩年監察御史,本有機會做中書省主書,卻被人橫插了一槓子打發去將做監做丞。中書省主書官階從七品上,將做監丞官階從六品上,從正八品監察御史直升從六品將做監丞表面上看是破格使用,但實際將做監丞的含金量並不及中書省主書。
“自涇師之變後,今上一味寵信宦官,內諸司使權力膨脹,肆意侵奪諸寺監的職權,將做監的職權已被侵蝕的面目全非,我這個監丞本來是負責軍器製造,而今軍械製造全歸軍器使,將做監早成了庸官寄祿之所。”
蘇景的牢騷,李茂感同身受,眼下的官場使職盛行,尚書充節度使領兵鎮守地方,左右衛的大將軍負責挖掘河渠,負責督造河渠的工部侍郎,又有可能帶同平章事銜幹起了宰相的活。做侍御史的,連御史臺都沒去過,卻在藩鎮派駐上都的進奏院裡主持院務。
這年頭當什麼官不重要,重要的是幹什麼事,官職很多時候只標識階級、地位的高低和俸祿的多少,並不能反應手中的權力。
蘇景由監察御史轉任被軍器使監控的將做監,難免有些失落,發發牢騷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