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王炳臣的死耽誤了訪問張籍,一直到三天後,李茂才帶着青墨和判官陳如同來到終南山下張籍隱居的草廬。這草廬建在一座碧清的池塘邊,土牆、籬笆,碧油油的青菜,黃燦燦的菊花,四周阡陌縱橫,桑柳依依,站在院中擡頭可見終南山,頗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
意境雖美,主人卻不好客,李茂吃了個閉門羹。
老僕引李茂在草廬前的石桌邊坐下,回身取來一封書信,道:“我家主人昨日應聘去了鳳翔,留下一封信給客人。”信封上沒有落款,信封裡裝着一首詩箋。題名《節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李茂看完這首詩,忽然哈哈大笑,這首詩他許多年“後”曾讀過,抄錄過,還爲此痛哭過,記憶異常深刻。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會在這樣一種情形下,成爲此詩的第一個讀者。
張籍家的老僕說他主人應聘去了鳳翔,真僞難辨,李茂已無心去查個究竟,從張籍的詩中他已經讀出了婉拒之意,強扭的瓜兒不甜,強娶的媳婦不貼心,隨他去吧。
回到進奏院,李茂與青墨和摩岢神通商量準備打點行裝回鄆州,這一趟辛苦數月,卻無功而返,讓李茂頗有些挫折感,心中悶悶不樂良久。
青墨見他臉色不好,沒敢多問,一面哄摩岢神通去收拾行李,一面吩咐公廨迎賓客房管事晚上把節目安排豐富點,準備飽餐一頓後上路。
晚飯後,李茂和摩岢神通一起去了王炳臣家,在王炳臣靈位前上了柱香,向趕來安頓後世的女婿華州司法參軍陳洪瑞、女兒王桐夫婦道別。
王桐哭的兩眼紅腫,神態疲倦,見了李茂似有話說,然而囁嚅之後又終於沒有開口。
李茂斜了眼侍立一旁的秦造眠,沒有追問,安慰了兩句回進奏院去。
本擬二日一早就離京回鄆州,不想當夜長安大雨,二日清晨依舊大雨磅礴,李茂只得改變行期。大雨一連下了三天方轉晴,李茂別過暫時主持院務的同知張賀年踏上歸程。
行了一日,夜宿驛站,酒剛溫好,淄青駐上都進奏院就有快馬追到,來的是判官鍾健,躬身施禮道:“鄆州有急件呈給院主。”
從他的稱呼中,李茂便知這封公函的內容。他捧着這份任命函文,沉默了半晌,方道:“鍾判官旅途勞累,在此歇息一晚,明早我們回院。”
對於李茂出任進奏院院主,院中諸人並無多少意見。同知張賀年論資歷、能力都夠做院長,只是他是王炳臣一手提拔之人,從未在淄青做過官,深知鄆州不會任命自己爲院主。李茂來長安後,他從王炳臣的言談舉止間已窺探出點眉目,這份任命對他來說早在意料之中。
至於鍾健和陳如同,一則資歷不夠,二來也非李師古親信,對院主之位並無多少覬覦之心。
三人與李茂的交往有一段時間,對李茂的印象都還不錯,加之有王炳臣的鋪墊,由李茂接掌知院,三人都能接受。
王炳臣生前曾對李茂說過,進奏院的日常事務有張賀年、鍾健、陳如同三人料理,基本上不用他操什麼心。事實正如他所言,張賀年、鍾健、陳如同三人俱是老辣精幹之人,日常事務有他三人主持,用不着李茂費心。
李茂猜想李師古這個時候任命他做院主,用意多半是爲了過度,進奏院地處敏感位置,多少雙眼睛盯着,豈能一刻沒有親信盯着,自己無疑是眼下的最佳人選。
留京做了院主,李茂的心態也在迅速調整,以進奏院院主的眼光看,目下最重要的事是辦好前任院主王炳臣的喪事,既讓鄆州放心,更要讓闔院上下滿意。
王炳臣在院中地位崇高,現今的幾位骨幹都是他一手擢拔、栽培,辦好王炳臣的後事,無疑可以爭取人心。無人心,自己勢必寸步難行。
除了必須遵循的禮儀,李茂又仿效後世的通用做法,與張賀年、鍾健、陳如同三人組成治喪委員會,四人輪流到王宅協助王家子弟處理後事,時時刻刻讓王家後人感受到進奏院的關心和支持。
這種做法很是新穎,效果也十分明顯,既解決了張賀年等人內心的憂慮,又滿足了他們知恩圖報之心。上上下下都十分滿意。
此外,李茂又以上奏院的名義行文淄青,請李師古上奏朝廷爲王炳臣追贈官職,鄆州方面很快有了迴應,上表爲王炳臣請求旌表。
王炳臣在朝中的故舊也錦上添花,爲王炳臣討了個御史大夫,滿足了他生前的願望。
高調處理王炳臣的後事,爲李茂贏得了巨大聲譽,張賀年、鍾健、陳如同三人經此一事,轉化爲李茂的親信,有了三人的支持,李茂的這個院主,一開始就做的順風順水。
得知李茂留在長安任知院,蘇卿打發小茹和兩個老家人啓程來長安服侍,郭韌也隨之一道啓程,祝香因身懷有孕,無奈只得放棄。
李師古對外出屯守的將領和在外公幹之人控制的一向很緊,王炳臣的父母、髮妻也一直留在鄆州,父母、髮妻過世後,又把撫養他長大的姨母接到鄆州居住,三年前王炳臣的姨母過世,王炳臣在鄆州再無一個至親,這才生了跳離藩鎮重返朝廷的念頭。
摩岢神通官職卑微,尚不如李師古的法眼,郭韌去留,軍府方面並不過問。
小茹只是李茂的一個妾侍,身在賤籍,因爲蘇卿的原因,李茂人後寵她,人前一直對她保持着不冷不熱的態度,軍府難測深淺,並未將小茹列入他們的監控名單。
他們在意的是蘇卿,和她腹中的孩子。只要蘇卿,李茂的親生骨肉和他的龐大財產都留在淄青,那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小茹和郭韌都思念自己的愛人,一路上走的匆忙,在函穀道因爲貪路,不慎惹了一場風寒,出潼關後兩個人一起病倒,郭韌病體猶重,只得留在長安東四十里外的青泥驛休養。
李茂遣青墨和摩岢神通去迎接,青墨勸他親自過去,言道:“無情未必真英雄,你留神她以後嫉恨你。”李茂心裡也掛念小茹,只是擔心有人說閒話,纔有些猶豫,聽了這話,駭了一身冷汗:自己這是怎麼了,何時變得如此世故無情?
於是推掉應酬,帶上青墨和摩岢神通一道出城去迎,出城二十里,有一處臨河小村落,李茂讓青墨去安頓酒飯,待回程時歇腳。
青墨去不多久,迎面過來一個騎馬的青衫男子,擦肩而過時,那人忽然言道:“王炳臣是被人謀殺的,進奏院的水很深,押衙多留神。”說了這句話,那人便催馬而去。摩岢神通欲馳馬追趕,被李茂攔住了。此人是何來歷他一無所知,所說的話卻是善意的。
淄青進奏院與青泥驛打交道甚多,逢年過節,進奏院都有禮物饋贈,兩家關係極好。驛將得知李茂要來,特地出門等候,迎李茂入廳用茶,聊了幾句閒話,有幾個婆子扶着郭韌出來,驛將算差了一件事,他誤把身高體健、姿態雍容的郭韌當成是李茂的侍妾,而把骨架細小、說話和氣的小茹當成是侍婢。
李茂沒有點破他的錯漏,謝過之後,便帶着小茹和郭韌回了城。
驛將“得知”郭韌是李茂的“侍妾”後,不敢怠慢,請了當地名醫治療,現已經大好,只是身子有些虛弱罷了。
一路風霜雪雨,日夜趕路,小茹的臉色有些蒼白,久別之後,見着李茂有些生分,她低着頭,一聲不吭,目光撲閃不定。
得知李茂要長留長安,蘇卿自知難以脫身,欲派朱婉兒去長安服侍。孟大娘勸她讓小茹去,蘇卿想了想就明白了孟大娘的用意:
朱婉兒畢竟是個外人,跟自己隔了一層關係,這女子經過幾個月調養,漸漸恢復過來,真是要模樣有模樣,要性格有性格,更兼會得一手好廚藝。她跟李茂早就瓜葛不清,萬一得寵,對自己的威脅是致命的。
反觀小茹畢竟是從小在她面前長大,她自信能籠絡住她。
她就是再能折騰,終究也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青墨張羅了一桌接風洗塵宴,不待酒足飯飽,自己就識趣地撤了。
郭韌要強喝了一杯酒,臉頰紅紅的,不住的咳嗽,李茂催促摩岢神通早點陪她回去休息,郭韌早已耐不住,見摩岢神通磨嘰,忍不住狠狠地掐了他一把,疼的摩岢神通呲牙咧嘴。
小茹撲哧一笑,再擡眼看李茂時,眸中已經沒有了生分。
久別相逢,恰似乾柴遇烈火,房門一關,各自就把對方抱牢,一個揚言要把對方生吞活剝,一個先下手爲強,先把對方剝了。這一夜長安城風雨不興,獨有此處雷電大作,風雨如晦。徹夜纏綿的結果是到拂曉時分,一個筋疲力竭,一個擡不起胳膊伸不開腿。
一覺睡到天明,醒來時,紅日正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