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太大,引得鄰座的客人紛紛側目,只好輕輕咳了兩聲掩飾自己的尷尬。
齊浚溢覺得他乾的事兒沒一件能拿得上臺面的,怏怏道:“我還不知道你那點鬼把戲?定是你把人家灌個爛醉再趁火打劫。我跟你直說吧,人家現在想不開要自盡,你居然心安理得地一點悔意都沒有。”
“真的假的?你聽誰說的?”
“你別管我怎麼知道的,你現在就告訴我怎麼辦。人家綠雲姑娘好歹是紈州城出了名的才女,紅玉閣的頭牌樂姬,多少人想見她一面想求都求不來,你說要回去做奴婢就奴婢?還要讓她爲你生下個一男半女,你問過她意見沒有?”
他還沒氣急,郎方年倒是先給他逗笑了:“小弟我這就不明白了,她既已清白之身委身與我,我爲她贖身,讓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又有什麼錯?”
郎方年兩手一攤,一臉無辜狀。
“你可有問過她願不願意?”
“你的意思是說,她還會說不願意是嗎?噢,你覺得,她會貪戀區區一個‘頭牌歌姬’的虛名繼續在煙花之地賠笑賣唱是嗎?她放着郎家少夫人的位子不坐,要熬到青春不再、人老珠黃,不知道在哪病死老死是嗎?”他一連串的問句把齊浚溢堵得目瞪口呆,“我告訴你,這種女人最好的歸宿,就是遇上了,像我,郎家大少爺這樣慷慨豁達的貴人帶她們脫離苦海。”
行菜者前來佈菜,兩人有所顧忌,便都默契地不吭聲。
待到行菜者剛一退下,郎方年便急不可待地喋喋不休起他剛剛想起來的反駁齊浚溢的話:“再說了,我跟你說的把她接到府裡暫且先當個沒名分的下人不也是緩兵之計嗎?等他日風風光光地做了我的如夫人,全紈州城哪個敢說她不是高嫁?還有哪個敢輕視怠慢她卑微的藝伎出身?你知不知道,有些名妓被贖身之後可沒有這般待遇,較多數的都淪爲了權貴的玩物,那可纔是真正的永無翻身之日啊。”
“照你這麼說,你還真是綠雲的貴人了?簡直胡說八道。那人家現在尋死覓活的又是爲什麼?”
“這你還瞧不明白嗎?因爲她怕我翻臉不認賬,怕我跑了不對她負責,這才鬧出動靜逼我就範呢,這些人盡可夫的女人這招玩得最厲害了。不過,這事兒也賴我,事先也沒給她留句話讓她安生等我幾日。我這幾天也是因爲婚事兒被我爹盯的死活脫不開身,想着過幾日再去爲她贖身。”
“你真的會對她負責?”齊浚溢被他說的心裡有些動搖了。
“哎呦,我的齊小將軍,我們認識這麼久,我對綠雲的心你還瞧不出嗎?紅玉閣裡姑娘那麼多,加上別的想擠破腦袋進我郎家家門享受榮華富貴的小姐們,沒有千個也有百個了吧,我唯獨鍾情於她,對綠雲的愛慕之心,日月可鑑!這叫什麼?這叫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飲。”
齊浚溢回憶了一下從前綠雲對郎方年冷淡疏離的態度,還是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不像是他說的兩情相悅那麼簡單,於是還是說:“不行,我覺得這事兒還是要問問她纔好。”
“害,這真不必。”郎方年旋即拒絕了,“也不瞞你,那晚翻雲覆雨的時候,她還衝我笑呢,迷人得不行,笑得我心裡癢癢的。”
他沒羞沒臊的,似乎在炫耀自己終於俘獲了夢中情人的歡心,兩隻手壓在胸口,滿臉驕傲與滿足。
齊浚溢眉頭一皺:“還害臊不害臊了?”
“總之這事兒,你也就別操心了,我要了她是遲早的事,等進門之後啊,我也會對她好噠,齊小將軍就不用再爲這點小事兒操心了。”郎方年恭維他似的,往他碗中夾了一塊鯉魚膾,趁機轉移話題道,“誒,你去軍營的事定下來了嗎?”
“明天就走,同新兵一起入營。”
“這麼快。”
“我也覺得有些倉促了些,父命難爲,但是我看得出,我從軍,他打心裡高興。”他回憶起出門前,父親對自己的關懷,那樣慈愛祥和的神情,他已經有十多年沒見過了……“誒,還有件事,我走了之後,有個朋友要你多關照關照。”
郎方年嘴裡正吃着呢,還不忘露出狡黠的表情打趣他這位心思單純的朋友:“我猜,是你送釵子那個姑娘吧。”
他點頭:“是,不過也是剛認識的,本是我管不着的,但我看她年齡小,做事又衝動,怕她哪天闖出什麼彌天大禍,不是很放心。她也是紅玉閣裡,綠雲的好姐妹,名字叫孟闔,看你是真心會對綠雲好的,想來也不會虧待她的姐妹。”
“小事兒。”就當他是應下了,“不過,和你認識這麼久,還沒見你這樣關心過一個風塵女子,你要是真放心不下,不如學我一樣把她給贖回來,又不差那點銀子。”
“我這要動身去軍營了,你是讓她跟着我去軍營吃苦啊,還是把她留家裡被看不上她的人欺辱啊?不如在紅玉閣裡自自在在的,她這個年紀還不至於逼她去接客吧。”他一邊說着,腦海裡就一邊慢慢浮現出孟闔的樣子來,瘦瘦小小的,像是發育不良的樣子,看着比同齡人都還小一些,雖說有點美人胚子的樣,但是長成一個可以待客的成熟美麗的藝伎那還差得遠呢。
齊浚溢與郎方年自年幼時便是一起讀過書的同窗,郎家做東的金銀鋪子、首飾玩意兒都是很招富家太太小姐們喜歡的,這些富家太太小姐們當然也不排除齊家的女眷,他還記得孃親在世時便很喜歡領着他逛郎家的鋪子,尤其是那家太平館也能稱得上是老字號了。
從前兩家逢年過節還會有所走動,去這個人家裡赴個宴吃個酒,去那個人家裡避個暑賞個景都是常有的事兒。大人們因爲利益錯綜複雜而交往甚密,這些個富貴人家的孩子也最容易玩到一塊去了。
說實在的,齊浚溢雖然有時看不慣這個朋友的作風,但兒時的情誼和作爲某些同好的樂趣都還是在的,特別這番一去又不像上次那樣幾個月戰事一結束就回來的,兩人談天說地的,在這個他們曾經屢屢相聚尋歡作樂的登瀛樓裡,不禁更加觸景生情,生出一番依依惜別的感情出來。
齊浚溢更是在他的言語迷惑下,搖擺了心中的天平,將信任完全託付於這個朋友,似乎已經完全忘了這次與郎方年當面對質的目的。
他到現在還沒意識到自己優柔寡斷、人云亦云的個性,直到幾年之後,他才爲當年他僅憑朋友的一面之詞,對這整件事顛倒黑白、是非不分的處理感到懊悔,而事情發展到那個時候,除了給紅玉閣的姑娘們帶來不可磨滅的傷害之外,他自己本身也爲此付出了沉痛的代價——那是被心念之人遺忘、放棄的痛苦。
酒足飯飽之後,才驚覺方纔還坐滿兩層樓的客人早已經散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幾桌還沒有離去。
齊浚溢與郎方年在登瀛樓門口作別,回過身發現老餘正將馬車停在岸邊的柳樹下,臉上蓋着個竹編的帽子在打着盹兒,齊浚溢拍拍他,讓他帶自己去紅玉閣。
老餘被驚擾了白日夢,精神還是渾的,當即連連應承下來,等齊浚溢上了馬車了,他突然回過頭跟齊浚溢說爲難地說:“少爺,對不住啊,我剛想起來,老爺吩咐了要你早去早回,我不能耽擱。”
他這才明白父親叫老餘接送自己除了關心之外還想着能夠在行程上管束自己,但父親實在難得爲他高興一回,他不想掃了他的興,原本要去紅玉閣與孟闔打聲招呼的事便只好作罷。
“那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