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天氣很好,連日晴朗,人也精神。
顧紜卻腳步沉重。
她這幾天都提不起精神。
又有另一個同事辭職了。
這位同事是換一家報社,覺得現在的報社沒什麼前途了。
老闆娘沒說什麼。
誰知這天下班,前同事到了報社附近,正好攔住了顧紜。
“顧小姐,我們那邊還缺個編譯。你做事向來穩妥的,我想引薦你去。我剛過去,人生地不熟,你若是去了,咱們倆還算舊識。”同事笑道。
這位同事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平日裡也挺正派,且跟羅主筆關係不錯。
他之所以對顧紜上心,是因爲羅主筆去前線之前,再三叮囑他要照顧顧紜一二。
顧紜沒有和羅主筆在一起。
白賢消失之後,羅主筆又苦苦追求了她幾個月,拿出了十二分的誠意。他越是認真,顧紜越是無法忍受,索性就跟他說,自己心上有個人,暫時不能接受其他的感情。
後來,羅主筆跟着老闆一起上前線去做戰地記者了。
他問顧紜:“若我能活着回來,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顧紜當時心裡特別難過。
炮火無眼,要她說什麼?
說不行嗎?
難道她要詛咒羅主筆回不來?
於是她道:“好。你能活着回來,我們再談論此事。”
“那你在這個之前不要結婚,不要斬斷我的希望。”羅主筆道。
顧紜點點頭。
這個男人是非常愛她的,愛到寧願把生死賭上。
前幾天吃飯時,白賢問她:你交男朋友了嗎?
她當時很想問:你是想要追求我嗎?
可這個問題,她自己給不了人家承諾。假如他說“是”,那麼她就要告訴他,至少得等羅主筆活着回來,等戰爭結束了,她親口拒絕了羅主筆才行。
如果他說“不是”,那豈不是她自作多情?
她向來面皮薄,這種尷尬她是不敢想的,這些隱情她沒說。
她和白賢,像是兩個陌生人。從前他天天跟着她,是洪門的任務,是張辛眉的託付。
後來他不是再也沒出現過嗎?
若他有一分想追求她的心,也不會消失得那麼徹底。
法租界說到底也只有這麼點地方。
“......顧小姐。”同事又叫了她一聲,“怎樣,顧小姐?”
同事發現她在走神。
她最近總神思恍惚的,心裡好像有很多事。她太過於內秀,哪怕有秘密也不會跟同事傾訴的,同事也不便多問。“我應該不會換地方做事。”顧紜道,“我想回鄉下了,將來如果有機會,我還想給報紙寫文章,做個專欄主筆。您也知道我的文筆,我想我能勝任。假如能見見新的報社的
人,算是多一條人脈,將來好混口飯吃,我還是感謝您的。”
同事想了想:“這樣的年月,大家都不容易。那好,我跟朋友說一聲,明晚一起吃個飯?”
顧紜說好。
第二天吃飯的時候,同事特意叫了新報社的一名女同事,免得顧紜拘謹。
不成想,那位女同事愛好喝一杯。
顧紜有求於人,女同事又豪爽,她只得跟着碰杯。
喝了兩杯之後,她就知道不太好了,因爲她的腦子昏昏沉沉的。
同事很抱歉:“顧小姐,我沒想到你酒量這麼差,你怎麼不推辭?”
顧紜不太擅長推辭。
她天旋地轉的對同事說:“你幫我叫個黃包車吧。”
那邊,晚飯還沒有吃完,女同事還沒有喝盡興,抱怨說顧紜礙事,同事也不好丟下新的同事去送顧紜,只得幫她叫了車。
到了弄堂門口,顧紜還知道付錢。
可一下車,才走了幾步,她那一杯倒的酒量完全顯露了。她走着走着,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膝蓋磕在弄堂的地磚上,清脆一聲,還沒有走遠的黃包車車伕都替她害疼。
他想上去幫一把,又覺得這女人喝得醉醺醺的,怕不是什麼好東西,不想惹麻煩,只得轉身跑開了,裝作沒看到。
顧紜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
她掙扎了兩次,準備做第三次努力的時候,有個黑影擋住了光線。
然後,黑影俯身抱起了她。
顧紜有點人事不知,可她沒掙扎,從潛意識感受到了安全。
她任由那人將她送回了屋子裡。
白賢是再也沒想到,自己會看到她喝醉的這一幕。
他第一次知道,她居然會喝酒。
他小心翼翼扶住了她,從她包裡找到了鑰匙開門,把她放到了牀上。
她落枕之後就睡着了。
白賢替她脫了鞋子,又想打水給她擦擦臉,可他怕有動靜會吵醒她。
他只是幫她拉好了被子。
屋子裡沒有開燈,他站在黑暗中,眼睛適應了光線,看得清楚她的輪廓。
他慢慢坐到了她的牀邊。
心跳得厲害,他的呼吸炙熱又急促。
他想要伸手,摸一摸心上人的臉。只有在這樣的黑夜裡,她睡得無知無覺,他纔敢如此放肆。
念頭一起,怎麼也壓不下。
他的手指,緩緩落到了她的面頰上。
她面頰微涼,肌膚柔滑。
他的心湖一陣陣澎湃,海浪一層層的拍打,他清清楚楚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觸摸給了他勇氣。
他沒有剋制自己,最終俯身,用嘴脣輕輕碰了下她的脣。
他聽到了大海的咆哮,聽到了高山上穿林而過的風聲,聽到了雪域裡的馬蹄——一切震撼人心的聲音。
這是他渾身的血在沸騰。
他得到了心上人的一個吻,淺淺的、不知情的吻。
哪怕是死了,這輩子也有了安慰,死得其所了。
他默默走出了她的房間,不敢再多留。
他心中是喜悅的,然而被外面的風一吹,他又低垂了頭,喜悅中添了愧疚。
他爲了自己的私念,輕薄了她,還是猥褻了她?
他覺得自己再如何改頭換面,骨子裡都流淌着下等人的骯髒。
他快步逃開了,想給自己的猥瑣找一個避風港。
顧紜對這一切都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自己怎麼回家的。
從黃包車上下來之後,她的記憶就好像斷層了。
因爲她感覺到了安全,於是大大方方任由自己失去了神志。
“爲何會覺得安全,是我那時候已經進屋子了嗎?”她悶聲自問。
她的包放在桌子上,鑰匙擺在旁邊,鞋子整整齊齊擺在地上。
這一切,都不像是一個喝醉的人能做到的。
她想起了那個黑影。
“是夢,還是真的?”她問自己。
昨天,是真的有個人過來,將她送回家了嗎?
這些都不可考了。
顧紜收拾停當,去了報社。
不成想,老闆娘早早就來了。
顧紜還以爲自己尚有點時日,可事情比她預想中要早。
報社終於撐不下去了。
“我對不住你們。”老闆娘說,“我得回鄉下去避難了。這些錢,是你們兩個月的薪水,我也只有這麼多了。”
每個人桌子上都有個信封,裡面裝着他們各自的薪水。
顧紜拿到了手裡,發現挺厚的。
這絕不止兩個月的薪水。
顧紜一邊收拾一邊悄悄打開,發現是足足三個月的薪水。
老闆娘那邊已經收拾妥當了,準備下樓。
她攔住了老闆娘。老闆娘知道她要說什麼,握緊了她的手,衝她輕輕搖搖頭:“你也要回鄉下吧?路上難走,你一個年輕姑娘家,需得處處謹慎些,用錢的地方多。我也幫不了你什麼,自己
保重。”顧紜的眼淚落了下來:“老闆娘,您也保重。等將來和平了,咱們要互通消息,報個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