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姐!”
顧紜聽到身後有人這樣喊。
這聲音聽着熟悉卻又陌生,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叫她,就沒有停步。
然後,那聲音就在她身後不遠處:“顧小姐。”
好像才幾步,遠處的人就到了她身後。
顧紜轉過身。
是那個穿着白襯衫的客人。
他不是坐着了,站起來足足有電燈杆子高,隔着幾步遠的距離,顧紜都要擡眸才能看清楚他的臉。
她心裡突然猛跳了下。
她微微揚起臉。
那張臉,八個月不見,變化是挺大的。眼神好像比那時候深邃些,神色也有點不同。
只是......
她很意外看着他,心想:“哦,果然是熟人。”
“顧小姐,你還記得我嗎?”他又往前邁了兩步。
顧紜卻往後退了一步。
她這個動作,令他的心沉了沉,他好像一個滿身污穢的人,很怕醜的也往後退了半步。
顧紜沒回答他。
街上流水馬龍,行人腳步匆匆,獨獨他們這方天地,靜止了一樣。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攥緊了。
“記得的,只是不太敢認。”顧紜慢慢開口,“不知現在怎麼稱呼您?”
他一時語塞。
他現在仍是叫白賢,因爲洪門的人只認他這個名字,後來有個貴人賞識他做事拼命,又認得幾個字,故而很器重他。
貴人說白賢二字很好聽,有文化,不單單是個粗人,就不要改了。
他被“有文化”那句評語吸引,果然沒有再改名字,一直叫到了現在。
“......他們叫我白賢。”他道。
顧紜道:“白爺。”
她在書房門口的時候,聽到其他客人這樣叫他,果然沒有聽錯。
她還記得樓下那三輛汽車。
樓上的客人,正好三位。
短短八個月不見,他已經有了豪車和麪料講究的襯衫。
大上海局勢動盪,這樣的年歲裡,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暴發戶到處都有。別說八個月,一兩個月就能叫人改頭換面了。
“別......”他像被人打了一個耳光,羞臊難當,“顧小姐別這樣稱呼,你隨便叫我吧,別這麼......”
顧紜禮貌笑了下。
白賢停頓了幾秒,又道:“也算是舊識了,能否請顧小姐吃午飯?”
顧紜看了眼手錶。
原來已經到了午飯的時辰。
今天是週末,她沒什麼要緊事,又正好是飯點,所有的推辭都在她腦子裡過了一遍,她還沒想到一句合適的。
白賢又道:“顧小姐賞個臉吧?”
顧紜就想,這樣不賞臉,是不識擡舉的。
他估計還在洪門混,地位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
得罪了洪門的人,顧紜以後更難了,她畢竟只有自己。
“那就多謝了。”她道。
白賢打了個響指。
不遠不近跟着他的人,當即轉身往回跑,很快就把汽車開了過來。
他拉開了車門,請顧紜坐。
顧紜坐到了後座上。
他繞到了另一邊,和她並排坐。車子很穩的開了出去,但車廂裡沉默得很詭異。
顧紜不開口,白賢也不說話。
她的餘光,看到他放在大腿上的左手,一直死死握緊,手背上的青筋都突出了。
顧紜還要再看時,他留意到了,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把手環到了身子另一邊。
“最近還好?”他沒話找話。
顧紜道:“還好。”
話題又斷了。
好在這個時候,車子已經到了餐廳門口。
是一家很講究的飯店。
小夥計看到了車子,急忙過來幫忙開門,恭恭敬敬叫了聲“白爺”。
白賢充耳不聞,自己下了車,小跑着到了另一邊,替顧紜開了車門。
兩個人在雅間坐下,白賢問她想吃什麼,磕磕絆絆終於能說上幾句話了。
“......你現在......是洪門的白爺嗎?”她突然問。
白賢的心,被什麼紮了下。
他總感覺自己渾身都爛透了,泛出惡臭。他極力遮掩,她卻偏偏想要揭開他的皮囊,看一看他爛得生蛆的血肉。
面對自己滿身骯髒,他的聲音很生硬、很羞愧:“是。”
顧紜不知該說什麼。
她也生硬接了句:“挺好。”
這句話接得很不如意,效果好像當面嘲諷。且說打人不打臉,她這麼一句挺好,就跟扇了人家一耳光似的。
果然,白賢的身子又僵了下。
顧紜就不怎麼開口了。
飯菜上來,她默默吃飯、吃菜,胃口好像沒有變壞。
實則她吃不下,是一口口硬塞,這樣佔着嘴巴,就不需要說話了。
白賢則塞不下去。
他喝了幾口酒,心裡有句話,一直在喉間打轉,迫不及待往外涌。他幾次壓下去,最終還是沒壓住。
於是他問顧紜:“你現在是一個人嗎?交男朋友了嗎?”
顧紜停下了筷子。
她擡眸看着他。
一路上過來,他們幾乎沒有目光接觸,眼下四目相對,她看到了他微微蹙起的眉。
他一直在忍着什麼。
也許是痛苦。
顧紜不知他是不是身上有傷,因爲他那些剋制的動作和表情,都讓顧紜覺得他此刻好像承受巨大的疼痛。
她的聲音很輕:“有,不過他不在上海,去前線做戰地記者去了。”
白賢的臉色刷得慘白。
他的手指,那麼明顯痙攣着,不受控制的顫抖。
他猛然站起來:“對不起,我有點喝醉了。”
說罷,他出了雅間。
顧紜不是個聰明女孩子,也沒經過情場,她對這一變化很不解。
當自己不瞭解的時候,心裡就會生出恐懼。
他是胃不舒服嗎?
他的身子,總有點蜷縮,顧紜覺得他有把自己縮成一團的衝動。
她再也吃不下什麼了。
約莫十分鐘後,白賢才回來,臉上有水珠,白襯衫的領口溼了一片。
他應該是去洗臉了。
顧紜見他很不舒服,就道:“多謝您招待。要不咱們走吧,我已經吃好了。”
白賢則道:“我.....還沒吃......”
顧紜只得重新坐下。
氣氛很尷尬,兩個人也沒什麼話說,就這麼耗着。
顧紜忍着看手錶的衝動,默默撥面前的菜。
白賢說他還沒吃,可他仍是不動筷子,只喝酒。
這頓飯,消耗了整整兩個小時。
他送顧紜回家,在弄堂門口停了車子。
“今天叨擾了。”顧紜說,“再見,白爺。”
“再會,顧小姐。”
白賢看着她往弄堂裡走,轉身坐回到了車子裡,道:“回去。”
他依靠着後座靠椅,這才讓那些山呼海嘯般的情緒淹沒他。他沉浸其中,像個溺水的人,很快就出了滿頭虛汗。
隨從從後視鏡看了眼他,發現了他的不對勁:“白爺,您是不是哪裡疼?要去醫院嗎?”他擺擺手,從齒縫間蹦出了聲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