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已是第三日的傍晚,一人坐在她的牀頭低頭縫製着什麼,停雲眯眼瞧他,熟悉到讓人眷戀的慈愛輪廓,花白的頭髮披散在肩頭,穿着一身灰色的棉絮襖,一臉憂愁的樣子。
停雲的瞳孔驟然緊縮,徒然驚醒,失聲喚道:“長恩!”
長恩一顫,手上的衣服掉在了地上,熱淚盈眶的看向停雲,“小姐,你醒了?”
這不是做夢,停雲忽然從牀上坐起來,用力掐了一把臉,真的不是夢,她激動的上上下下將長恩摸了個遍,最後撲進長恩懷裡帶着哭腔道:“長恩,真的是你!”
長恩乾裂的雙脣微微顫抖,如樹杈般的手顫抖的覆蓋在停雲的腦後,緩緩撫摸,半晌,終於說出了一句,“小姐……受苦了。”
停雲直起身子怔怔的看着長恩,眼裡的驚喜愈發明亮,他的手上正拿着她被撕破的衣裳,縫了一半,桌邊放着各種各樣的藥品,縱然他自己老態龍鍾的病色,卻向小時候那樣,無微不至的守護着她,難過時哄她笑,開心時陪她瘋,惹禍了爲她收拾爛攤子,伺候她的衣食起居,規範她的言行舉止。
長恩……恢復了神智!
停雲激動的說不出話來,只得緊緊的抓着長恩的手,驚喜的望着長恩,臉上覆滿淚痕!有些害怕的輕聲道:“長恩,你……真的好了?”
“老奴沒用,讓小姐受了大罪啊。”長恩一手撐着牀沿,忽然顫巍巍的跪了下去,老淚縱橫。
他俯身貼在地面上,充滿深深的愧疚和懺悔,“是老奴拖累了小姐。”
停雲心中一痛,一把將長恩從地上扶起,喜怒參半道:“長恩,你說什麼呢?我涉世未深,要不是你一路照顧我,恐怕還到不了錦縣,要不是你替我擋了土匪的那一塊磚頭,我恐怕沒命活到現在,要謝你的是我啊,從小到大,欠你的一直是我啊。”
主僕二人抱着哭成一團。
小蘭端着一碗烏雞湯從外面走進來,瞧着這一幕,眼眶漸漸溼潤,無聲的將藥碗放在桌子上,守在一旁。
“蔣夫人心狠手辣,怎會輕易放過你們?我……”停雲殷切的問道,她看了看自身,又反覆檢查長恩身上有沒有傷口,“我被她抓了,她要殺了我……我……我爲什麼會安然無恙,這裡是……杏花閣……你……你還好嗎?”
蘭兒抿嘴一笑,“二姨太都忘了麼?是少爺把二姨太帶回來的,還吩咐人把長恩好好的送回來,老夫人現在可不敢找小姐麻煩,全府上下的人都不敢找小姐麻煩啦。”
停雲拍了拍頭,混沌的思維漸漸清晰,所有的畫面一一從眼前走馬燈般放映而過。
只聽小蘭笑說,“不僅不敢欺負二姨太了,全府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二姨太送來啦,門外全是一溜兒丫鬟呢!”
停雲愕然環顧四周,原本空蕩蕩的屋內忽然變得擁擠起來,外閣新添置了實木桌椅,櫃檯上一溜兒稀奇玩意兒,擺着掐絲琺琅彩墰罐、銅鎏金金毛鼠,裝糕點的碟子也變成了琺琅彩碟,正中間,放着一個長頸彩鶴黑羽暖爐,炭火旺盛,門口守着兩名丫鬟,依稀可見窗外人影憧憧。
而她所在的內閣,更是驚嚇,梳妝檯上見過的,沒見過的妝品摞了一大堆,一側放着老子出關石座屏,實木臺子上還放着一個圈銀銅管望遠鏡,疊了一沓唱片,雜七雜八的胸針、髮簪、首飾等物什處處可見。
絲毫沒有之前的窮酸氣息。
“蔣寒洲……”停雲默唸着這個名字,想起那張英氣逼人的臉,悚然一驚,原來他真的……是蔣寒洲。
她不是沒懷疑過他,可每當懷疑他的時候,總會被許多突發事件擾亂了思緒,久而久之便忘記了追究。
停雲扶着長恩的肩膀,木訥的站了許久,忽然想起了什麼,她將小蘭支走,抓住長恩的手,急道:“長恩,我們不能留在這裡了,必須儘快回武漢。”
長恩一邊爲停雲披上大衣,一邊深思熟慮道:“具體的事情我已經聽小蘭說了,小姐的顧慮我知道,只是現在回武漢,未必是上策。”
“可是繼續留下去,也是凶多吉少吧,只那封危險的信件就足以讓蔣夫人緊咬咱們不放,她之所以一直未對咱們下殺手,是因爲沒有摸清咱們的底細。”停雲慢慢道:“現在,蔣夫人查出咱們的背景了,咱倆如果不招供,就一定沒有活路,她很有可能殺了咱們,然後對我武漢的家人下手,何況,她錯失了殺掉咱倆的機會,一定會另尋法子,如果我們即刻離開蔣家,回到武漢,興許還可以帶着家人一起逃亡,還有一線生機……”
聽完她的一番話,長恩滿是病色的臉上緩緩凝重起來,深思熟慮許久,緩緩開口。
“老奴倒覺得可以繼續留在蔣府。”長恩在桌邊坐下,凹陷的雙頰高高凸起,病怏怏的沉聲,“老奴看得出來,這個蔣寒洲對小姐一往情深,可以一用。”
“但是蔣夫人是當家主母,她已經明確表明了敵意。”停雲蹲下身子,仰面看着長恩輕聲道:“蔣寒洲不會爲了我,與蔣夫人決裂,他們二人之間,必須有一方妥協,要麼蔣寒洲公然忤逆蔣夫人,淪爲不孝之人,要麼蔣夫人接納我。”
長恩輕輕咳嗽着。
停雲撫着他的背,輕聲問道:“你覺得會是哪一個呢?”
長恩看向停雲的目光充滿寵溺的疼惜,短短几個月的時間,這個養尊處優的小格格,正在已驚人的速度成長蛻變,期間付出的代價和痛苦無助是他無法想象的,他魔怔的那些日子,小姐是怎樣在丟失了錢財,又不認識路的情況下,一個人帶着他顛沛流離的來到錦縣,又承受了怎樣的屈辱嫁入陌生的府邸,這期間她的思想鬥爭一定很激烈吧,一定偷偷哭過無數回了吧,長恩在心底嘆息一聲,忽然伸手摸了摸停雲的頭,“你長大了。”
停雲微微一怔,將小臉放在長恩的手心,默然不語。
“百善孝爲先,我看那蔣寒洲不是不忠不義不孝之人,定會竭盡全力維護蔣夫人。”長恩慢慢分析道:“蔣夫人已經表明了不能容你的立場,如果你繼續留在府上,她一定會有進一步動作。”
停雲點了點頭,被熾熱的愛戀衝昏的頭腦此刻愈發的清晰,如果他真的非她不可,蔣夫人暗殺她的那天夜裡,蔣寒洲那麼聰明的一個人,不會不知道這是蔣夫人的意思,可他仍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責罰了兩個下人做做樣子,說到底只是爲了給她一個交代,而不願讓他的母親難堪,他始終不會爲了她,與生母產生分歧。
“但是……先借蔣寒洲之手,將老爺夫人護送出武漢,只要出了武漢,國民政府的手就伸不了那麼長了。”長恩冷靜而又果決的說道:“所以蔣寒洲這棵大樹,咱們還要依仗。”
停雲起身,將窗戶關起,隨後坐在長恩身邊,輕聲道:“他會答應麼?”
長恩忽然裂開嘴笑了,溫和的摸了摸停雲的頭,“蔣家少爺可是爲了你,昨個兒就派人去武漢接人了,我原想着一起回武漢去接老爺夫人,但又不放心你。”
停雲微微一怔,瞬間紅了臉,“真的?能行麼?”
長恩笑道:“當然能行,蔣家少爺上頭有奉天張家撐腰,國民政府那邊姓汪的和另一位都想拉攏奉天的張先生,此刻讓蔣家少爺出面,最合適不過,哪一方都不敢動手,何況,昨兒個我去了一趟郵局,秘密給老爺打了一通電話,老爺會在約定的地方與蔣少爺的人秘密接洽。”
停雲細細看着長恩彎彎的眉眼,蒼老憔悴中帶着她熟悉的冷靜和慈愛,只有那笑起的脣,透着讓她依賴的世故圓滑,像只老狐狸一樣,打小她就覺得長恩長的像只狐狸,現在瘦的愈發精明瞭。
只要長恩在,她的心總能如此安寧,停雲忍不住問道:“長恩,你是怎麼打算的呢?”
長恩咳嗽幾聲,枯瘦的身體像落葉顫抖,握着桌子邊緣笑道:“等老爺夫人來到錦縣,咱們再來個金蟬脫殼也不遲,這段時日,有蔣家少爺護着,蔣夫人不會輕舉妄動,她想着來日方長的計謀,咱們顧住眼前就好。”
停雲的眼中有閃亮的星子,像是看到了生的希望,開心的撲進長恩懷裡,長長呼出一口氣,有長恩在,她總能這樣安心,她將頭埋在長恩的肩窩處,笑說,“等父親母親姐姐們過來了,咱們就想法子離開,找一個誰都不認識咱們地方,好好過下去。”
“嗯。”
停雲心上的巨石緩緩落下,這些日子的焦慮和無助因了長恩的神智恢復,忽然就沒了,加上一切彷彿都向好的方向在發展,她輕輕彎起脣角,這樣便好。
兩人相互依偎間,忽聞外面傳來輕微的嘈雜聲,房門被人一把推開,蔣寒洲意氣奮發的站在門口,朗聲道:“雲兒!你醒了?!”
待看見長恩和停雲相擁在一起,蔣寒洲面色一凝,微微皺起眉頭。
長恩精在察言觀色,瞧着這公子哥連他的醋都吃,他咳嗽着起身,對蔣寒洲長長作了一個揖下去,隨後轉臉對停雲說,“老奴不打擾小姐和少爺了,有什麼事隨時吩咐。”
說完,不等停雲回答,他摸了摸停雲的頭,在小蘭的攙扶下,緩緩走了出去。
停雲有些失望的目光追隨着長恩離去,好不容易相聚寒暄一陣子,還想多在他懷裡撒撒嬌宣泄委屈呢,停雲心裡悵然若失,忽然,蔣寒洲的身影閃了過來,擋住了她的視線,他在她的身邊若無其事的坐下,開朗的笑問道:“聽他們說你醒了,我立刻趕了過來,怎麼樣?哪裡還不舒服嗎?”
他的語氣中充滿愉快的關懷,彷彿剛剛一瞬間的不悅從未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