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飛轉,時間倒回三日前。
通過北平的普列上,處處充斥着菸酒汗臭味兒,車廂裡擠滿了不同階級的人羣,人壓人,行李箱堆滿了空蕩處,兩名便裝男子隨着擁擠的人流穿梭在車廂中,最終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趙子龍低聲道:“督統……”
蔣寒洲戴着一頂帽子,帽檐壓得很低,他一身尋常襯衣,像是最普通的百姓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一坐下,便將帽檐壓蓋在俊朗的臉面上,抱胸靠在座椅上睡覺。
見他不吭聲,趙子龍低聲道:“督統,不如咱們換到一等艙去……”
“不去。”蔣寒洲果斷道。
趙子龍暗暗嘆了口氣,要不是北平稅務司司長的女兒千里迢迢追着督統來到武漢,又從武漢追到這趟列車上,恐怕他和督統都不會受這等罪了吧,那姑娘此時應該正在一等艙裡。
趙子龍端坐的位子上,列車上悶熱無比,氣味難聞,他微微皺眉,眼前忽然浮現停雲的音容笑貌,思及此,他斜眼瞟向蔣寒洲,如若沒有遇着那位舒老師……噢,不,應該是兩年前沒有遇着二姨太,恐怕那稅務司司長的陳姓女兒早被督統拿下了吧。
他跟隨的這位爺是什麼心性,在沒有遇見二姨太之前,他是見識過的,身邊的女人換的當真沒有重樣的,遠至滬上,大至北平,都有他的債,因了他樣貌帥氣英朗,不乏大家閨秀們前赴後繼。
可是自打遇見了二姨太,這位爺就像是候鳥歸巢,蜜蜂入穴,魚回大海般收了心,成爲讓人嗔目結舌的癡情種子。
着實讓吃一驚,原來督統竟是這樣的男人。
趙子龍難得思考這些花邊事情,正想着,便聽蔣寒洲低沉的聲音傳來。
“然兒那邊都安排妥當了?”
趙子龍微微一愣,頷首,“少夫人那邊一切安排妥當了,她先回奉天孃家,晚我們幾日走。”
蔣寒洲探身打開窗戶,從兜裡掏出一盒煙,輕輕敲了敲,彈出一根雪白的煙,他熟練的彈了彈手指,那煙便跳出了盒子,被他叼在了嘴上,“跟了我這麼久,知道我爲什麼要選擇坐火車,而不選擇坐軍車回去麼?”
趙子龍頓了頓,頷首道:“爲了掩人耳目。”
蔣寒洲摸索着火柴盒,並不着急點火,冷笑一聲,“那些個老傢伙,當真是老糊塗了麼!跟日本人聯手……”他的笑容像是嚴冬料峭的寒枝,“滅門逼宮,真是好大一個下馬威。”
如果他沒猜錯,他坐的那輛軍需用車還沒回到錦縣,就會被人炸了吧,花名冊沒找到,又來這麼一手!當真是狗急跳牆了!一羣蠢貨!
他脣角勾着魅惑的弧度,剛剛低頭想要點火,忽然撕心裂肺的哭聲傳來,伴隨着一個男人粗暴的喝止,“老子生你養你,你還跟老子哭!看老子不打死你!”男人揚手便往孩子的上啪啪拍去。
孩子的哭聲更顯得尖銳悲傷。
車廂內原本吵鬧悶熱,加上孩子的哭聲更加讓人煩不勝煩。蔣寒洲微微蹙眉,並未擡眼,似是思索着什麼,漆黑的眼底浪潮翻涌。
“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你是壞人!”奶聲奶氣的聲音響起,孩子口齒雖清晰,到底是哭的兇了還有些含糊不清。
蔣寒洲微微一怔,這聲音似是有些耳熟,他淡淡擡眸,瞳孔微微凝起。
只見一名赤膊漢子身上流着黑汗,懷裡一個兩歲多的孩子正從車廂的一頭往另一頭擠去。
孩子雙手胡亂的抓撓着,尖叫道:“媽媽!媽媽呀!你在哪裡!嗚嗚……”他越是掙扎,漢子下手就越重,孩子臉上和身上的傷口是那樣觸目驚心。
“你不是我爸爸,你是壞人!你要賣了我,嗚嗚……壞人……嗚嗚……”孩子掙扎的厲害。
“媽的!”赤膊漢子啪啪就是兩巴掌甩在孩子的臉上,“小東西,我還收拾不了你了,給老子安靜點!”
孩子被打的頭暈眼花,半晌發不出聲音來,他才兩歲多,再有幾個月就三歲了,因了比同齡人學話快,顯得懂事些,此刻被人抱在懷裡,像是待崽的羔羊惹人憐愛。
“唉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這麼小的孩子,怎經得起你這樣打噢。”一名身着碎花襯衣,年過五十的婦人先行看不下去了,出聲制止道。
“是啊,孩子還小,哄一下就沒事了,哪有下手那麼重的。”
“光天化日之下這麼孩子,還有沒有王法……”
“……”
細碎的指責從不同的方位傳來,那赤膊漢子兇狠的瞪眼,“老子教訓自己的兒子,關你們勞什子破事!想要娃兒,滾回去找男人操去!”
他鬥狠般一吼,原本出聲的幾名女性聲音便小了下去。
漢子見自己佔了上風,得意洋洋的往車廂另一頭擠去,路過趙子龍身側時,趙子龍微微有些猶豫,顯然他也認出了那孩子,正在想要不要出手。
忽見蔣寒洲伸出了大長腿,往過道上一放。
那漢子沒留神,被絆了個狗吃屎往地上趴去。
蔣寒洲手迅捷一勾,將孩子往懷裡一攬,隨後大長腿猛的擡起,重重那漢子的肩背上,將本來想要爬起的男人又了地上,心肺恨不得都給砸出來了。
他的腿似是有千斤重,那漢子竟然想爬卻爬不起來,只怒罵道:“哪個王八犢子欺負到老子頭上了,有種別把老子放出來,不然老子打的你滿嘴找牙!”
蔣寒洲脣角帶笑,抱着俊逸站起身,腳下的皮鞋重重一踩,只聽咔嚓一聲,骨頭斷裂的聲音傳來。
不知漢子哪一塊骨頭被踩碎了,殺般的嚎叫聲傳來。
蔣寒洲徑直踩着他的身體往扯向另一頭走去。
趙子龍急忙起身,腳下也不留情,專挑漢子的膝蓋兒下去,咔嚓咔嚓兩聲脆響,漢子慘叫一聲,便暈了過去。
趙子龍緊跟上蔣寒洲。
“督統,咱們這是……”
“補票去,頭等艙。”蔣寒洲疾步穿過車廂簡短的說了一句。
趙子龍微微一怔,這纔想起頭等艙有最好的急救醫療,他看了眼滿臉傷口的孩子,頷首道了聲是,便匆匆去了。
說來可笑,之前一直讓蔣寒洲視而不見的稅務司司長女兒陳家小姐,此時忽然有了作用,一見蔣寒洲抱着受傷的孩子出現,那陳家小姐便心疼的梨花帶雨,連連幫他伺候孩子。
女人到底比男人生來會帶孩子。
蔣寒洲既是愛不釋手,又笨手笨腳,在陳家小姐咿咿呀呀的教說下,頗爲配合的將俊逸放在,任由陳家小姐給俊逸換衣清洗。
趙子龍領了醫務人員過來,給俊逸系統的檢查了一下,沒什麼大概,開了點挫傷藥離開了。
蔣寒洲靠在列車的窗前,看着陳家小姐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蹙眉沉思了一下,喚了趙子龍過來,“這會兒送回去來不及了,你去找列車長借用緊急通信,安排個人去找舒小姐,讓她來錦縣接孩子。”
趙子龍微微一怔,他和督統有要事在身,確實不方便把孩子送回去,只是下一站快到了,可以安排個兵送回武漢,何必讓那舒家小姐跑去錦縣呢?
趙子龍沉默的頷首,大步離開。
窗外霞光初綻,透着攝人心魂的雲煙,雲層翻卷,梯田式層層疊疊,蔣寒洲背窗而立,目光幽深莫測的落在俊逸的臉上。
陳家小姐察覺到蔣寒洲的目光,臉上微微一紅,着俊逸的小臉蛋兒,嬌滴滴笑道:“這是誰家的孩子,長得真漂亮,眉眼跟先生您一模一樣呢,好生福氣。”
蔣寒洲微微一愣,看向俊逸的目光多了幾分探究和詫異。
這時,俊逸從昏厥中醒轉,一瞧見面前陌生的少女,嚇得哇哇大哭起來,“媽媽……我要媽媽……”
陳家小姐無措的哄道:“乖寶寶不哭,不哭哦,一會兒帶你找媽媽好嗎?”
“騙子,嗚嗚,不要賣了我……嗚嗚……我有媽媽……”俊逸捂着眼睛,害怕而又傷心的哭泣着。
蔣寒洲緩步走過去,低頭看着他,“小子,還記得我嗎?”
俊逸擡起淚眼朦朧的大眼睛,怔怔的看去,“叔叔……”
蔣寒洲並沒有笑,只是面色,先生已經派人去通知你媽媽了,等下了車她就會來接你,不怕,不怕哈,壞人已經被叔叔打跑了呢。”
俊逸驚恐地小臉漸漸憋成了委屈的糉子,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聽話的點了點頭。
陳家小姐趁機端了杯水來到蔣寒洲身邊,“可憐見兒的,這孩子是遇着人販子了麼?”
蔣寒洲接過水杯,淡淡笑了笑,“恐怕是了。”
“怎麼樣?人抓起來了麼?這黑心的胚子該拉出去作筏子!”她是大家閨秀,端的是矜持,這樣罵人的話從她嘴裡說出來,已然是破天荒的了。
蔣寒洲點了點頭,來到窗邊,“子龍通知乘務員了。”
陳家小姐察覺到他有幾分心不在焉,便不在說什麼,她曉得自己的此時此刻的作用,於是安靜的守在俊逸身邊。
俊逸睜着大眼睛看着窗前的男人,這個人認識媽媽……只這樣想着,他的戒備和害怕方纔消減了些,縮着身子躲在薄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