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因爲動了肝火,而充滿可怖的紅血色,她按捺住錐心的痛,咬緊牙關,死命的捂着肚子,有那麼一刻,她想要親手殺掉肚子裡的孩子,像是尋求報復蔣寒洲的,她被這一惡毒的想法嚇了一跳,惶惶心知必須要做點什麼分散注意力,不然她會被這無法釋懷的仇恨折磨瘋了!
小男人從外面背了一捆柴火回來,嘟囔道:“想不通,那麼好的日子爲啥要跳河!有吃的有喝的,多麼好的日子。”
他很矮小,一小捆柴火便吃力的壓垮了他的身子,他邁開,用力門,嘴裡咬着捆繩往屋內拖去。
停雲默然看着他,許久,她起身幫他將柴火拎進屋內,這間屋子也很小,自從她來以後,就更加擁擠了,少女總是和哥哥睡在坑窪不平的地上,只有她夜不能寐的睡在奢侈的木板,屋內被土竈臺薰的漆黑,到處都是破舊的潦倒,殘缺的桌子,破陋的屋頂,髒兮兮的鍋碗瓢盆,這種生活現實而又殘酷的艱難質感無處不在。
從武漢的養尊處優,到蔣府的惶惶度日衣食不愁,到如今一無所有窮窮潦倒……無一不向她說明過去荒唐而又讓人沉淪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連着那種步步驚心的恐懼伴隨着虛妄的榮辱也隨之遠去,她剩下的是苟延殘喘的生活在社會底層,空留一腔愈演愈烈的仇恨。
停雲將柴火放在竈臺前,了捆綁的麻草後,將木頭抽出拿到院子中揚起斧頭就劈了起來。
“這不是你乾的活!”小男人從屋內顛顛的跑出來,“我看你斧頭都拿不穩!”
停雲咬牙一斧頭一斧頭的劈了下去。
少女和小男人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
停雲劈完柴,捂着隱隱作痛的肚子,快意的來到小屋內,拿着掛在一旁的粗糙抹布開始擦地竈臺,她不停歇的忙碌,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恐懼的記憶追不上她的步伐。
含痛楚的熱淚,是了,長恩從小跟隨母親,從宮廷到尋常人家,多少年的情誼啊,想來沉受的痛苦不比她少吧。
停雲怔怔的看着他,身子微微有些晃悠,最終她站穩了腳跟,木然的看着長恩,許久,似是才認出了他,笑道:“長恩。”
對於她這麼冷淡的反應,長恩先是愣了一愣,隨後眼裡的光芒熄滅下去,他仔細打量停雲,恍然驚覺這個孩子身上,彷彿有什麼東西消失了,那是她最寶貴的東西……是什麼呢?長恩望着她,輕輕的說,“我都聽說了。”
停雲猛地一震,隨後沉了脣角,彷彿極力忍住的淚意,下一秒她的脣角上彎,淡淡笑道:“你從哪裡來的?”
“我被趕出來了。”長恩輕輕道:“是溫少爺救了我。”
“你是從星湖灣來的麼?”
長恩偷偷擦着眼角的淚,“是的,我從星湖灣來。”
停雲從圍牆上借力踩着周遭的亂石徑直跳了下來,處彷彿有根針紮了進去,她若無其事的往屋內走去,“我給你收拾個地方,這樣就擠得下了。”
小院裡被她收拾的乾淨整潔,屋內光潔如新,像是全然換了副樣子,小男人來到溫錦懿身邊,粗聲粗氣的說,“醫生,我不讓她下牀她不聽,上躥下跳,你看那些柴都是她劈的。”
溫錦懿微微一笑,“我知道了。”他緩步走進屋內,將工具箱放在桌子上,例行公事般拿出一排銀針,隨後看向蹲在地上鋪被褥的停雲說,“艾小姐,方便我爲你檢查一下麼?”
停雲起身,若無其事的坐在桌邊,伸出白皙的胳膊放在桌子上,她轉臉看向門口的長恩說,“長恩,進來坐。”
溫錦懿看着停雲放在桌子上的手,那雙原本細嫩白皙的小手此刻變得粗糙無比,掌心的紋路反覆糾纏寸寸裂開,她卻毫不在意。
溫錦懿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凝神許久,微微蹙起眉頭,“若不是我給你開了保胎的方子,恐怕孩子已經被你折騰掉了吧。”
停雲看着他,“現在怎麼樣?”
“差不多快如你所願了。”
溫錦懿拿開手,從口袋裡拿出鋼筆,寫着方子。
長恩在桌邊坐下,輕輕握住了停雲的手,不忍露出半點悲傷刺激停雲,他只繃緊了臉,輕聲問道:“小姐,你怎麼打算的呢?”
停雲看向長恩,“你這話我不懂。”
“好了。”溫錦懿開完方子,將紙遞給一旁的少女說,“麻煩你去醫館裡抓這副藥。”
少女點了頭,拿過紙張飛快的出去了。
“這是保胎藥麼?”長恩問。
溫錦懿微微一笑,“打胎的。”
停雲的手不經意的抖了一下,隨後若無其事的垂下眼皮,起身繼續去鋪被褥了。
長恩面色凝重,“小姐還這麼小,打胎勢必會傷身,這……”
“她這樣不珍惜自己,與自殺有什麼區別。”溫錦懿收拾了醫藥箱,用手帕一邊擦手一邊說,“不如拿了,反而是爲她好了。”
“我很髒麼?”停雲回頭,眯眼瞧着他。
溫錦懿沉默的看着她。
停雲站起身子,“爲什麼你每次碰過我之後,都會擦手,我很髒麼?”
溫錦懿擦手的動作一滯,被停雲這麼一問,他凝神想了一會兒,隨手收起白色的手帕裝進醫藥箱一側,並不回答停雲的問題,他看向長恩道:“藥回來了,您斟酌着拿,我明日再來。”
待溫錦懿走遠了,長恩方纔嘆了口氣道:“小姐,咱們這條命是溫少爺撿回來的,如若他嫌棄我們,又怎會出手相救呢。”
停雲默然。
長恩靜靜的看着她,小姐變得……十分啊。
越是這樣,他越是不能流露出丁點的多餘情緒,亦不能提及蔣家半分。
一個小時之後,少女將打胎藥從外拎了回來,還順帶買了許多的湯包丸子,小男人被香味兒吸引,兩人蹲在牆角狼吞虎嚥的吃了起來。
停雲看着桌子上的打胎藥,許久,她略帶戾氣的起身,拿着藥包就往外走,將中藥倒入藥罐子裡,作勢就要去熬。
長恩跟出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小姐。”
停雲的手一哆嗦,隨後望着長恩。
“先不說你的身子如何受得了。”長恩不忍道:“單就這個……孩子來說,他……是無辜的啊……”
停雲木然的臉上漸漸露出深重的悲哀,她握緊了手中的藥包,用力掙脫長恩的手,一意孤行的熬起藥來。
長恩從小看着她長大,知曉她的善良與慈悲,她自幼喜愛小孩子,還記得她五歲那年,看着鄰居家的嬰兒,歡喜的上躥下跳,每每午休都會翻牆去抱一抱,他看着小姐長大,怎會不知曉她的心思呢?一旦她拿了這個孩子,這將成爲她一輩子揮之不去的陰影,恐怕一生都會活在自責當中,他怎麼捨得小姐變成這個樣子呢。
“孩子是無辜的啊。”長恩伸手製止了她的動作,“芷菱,你現在這個樣子,若是老爺夫人泉下有知,該有多心疼多自責呢?”
停雲木然的臉上慢慢出現情緒的裂隙,芷菱……多久沒人叫過這個名字了……這隻有在家的時候父親和母親會喚的名字。
愛新覺羅芷菱。
停雲的心劇烈的顫抖起來,她似是忽然從自暴自棄中掙脫出來,內心壓抑的情緒帶着刺鼻的血腥氣翻江倒海而來,將她沉沉淹沒,她六神無主的看着長恩,緩緩道:“長恩,你告訴我,那是假的,父親和母親還有姐姐她們好好的,她們就住在魏家大院裡,她們好好的等着我回去,長恩……你告訴我……”
長恩老淚長流,擁她入懷,“小姐,老爺夫人她們先走了一步,去過好日子了。”
停雲猛地一震,木然許久,眼淚悄聲滾落,她低聲喃喃,“她們說的我都不信,我只想聽你親口告訴我,她們走的痛快麼,可是受了罪了?”
長恩如何敢告知她實情呢?說夫人是槍決前上吊自殺的?幾個小姐被凌辱瘋的瘋,死的死麼?他輕輕顫顫的說,“她們走的很安詳,很平靜……”
停雲僵硬的身子慢慢柔軟下來,她彷彿從行屍走肉中驚醒,許久許久,眼淚大顆大顆的掉落,她的呼吸變得粗重,隱忍的嗚咽漸漸如潰泄的堤,她撕心裂肺的哭出聲來,悲傷道:“長恩啊,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啊……她們彷彿昨天還好好的在我眼前,怎會突然沒了啊,還有……還有……”她慌亂的撫着肚子,“這個……這個孩子他不該存在的啊,我好怕,我該怎麼辦啊。”
長恩拿袖子擦了擦老淚,他懂,他都懂,他如何不知道,一旦停雲生下這個孩子,她的一輩子就毀了,如果她拿掉這個孩子,她這一生都會活在內疚當中。
“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好了,老爺夫人定是去過好日子了,那是屬於愛新覺羅的王朝啊。”長恩着她的頭,“孩子生下來吧,小姐,你安心去追尋自己的幸福,老奴替小姐養,一定讓這孩子健健康康的長大。”
停雲猛地一震,許久,她屈辱的咬住了脣,躲在長恩的懷裡,任憑眼淚肆意的流淌下來,久久沒發出聲音來。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着,停雲的情緒變得穩定很多,熱烈的夏季就這樣如期而至,長恩從外面回來,看着停雲扶着有些顯懷的腰身站在葡萄架下,笑道:“外面的野花都開了,小姐,不去看看嗎?”
“花?”
長恩幫小男人把柴火拿進屋內,笑道:“是啊,聽說你來了這麼久,還沒有出過這個院子吧,這個院子的後山上,有大片大片的麥田和野花,甚是好看的。”
停雲歪着腦袋想了想。
待長恩從屋內出來的時候,停雲已經不見了。
他不放心,正要追出去看看,便見溫錦懿提了水果籃子從外面走進來,“長叔,您這麼着急去哪兒?”
長恩像是看見救命恩人,急忙託付溫錦懿道:“正好你來了,我這一把老骨頭了,也追不上小姐,你去後山幫我看看,小姐去賞花了,我不放心吶。”
說着,他接過水果籃子,將溫錦懿推出了院子。